丁可的詩

丁可

在玉米中間

父親 兒子迷失了您的位置

我在玉米中間鉆來鉆去

滿臉汗水 我提著給您和娘的紙錢

終于從一小堆隆起的荒草

我認出了您的墳

在一望無邊的玉米中間

在這田野闊大的身體上

您的墳小得像雀斑 像一小塊疤痕

多少年了

寄居在鄉鄰的田里 一堆黃土

淋著雨 落著雪

一年一年地縮小

兒子在城里瞎忙 不是每一次

都親自送紙錢 有時叫您孫子來打發

生前您和娘就沒住過大房子

清明時 我往墳尖上添了兩锨鮮土

仿佛聽見您說

別毀了人家的莊稼

小點就小點吧

在草稞中間點燃了紙錢

灰燼的黑蝴蝶玉米梢頭飄飛

一個人怎么說老就老了

父親 我也到了您老嫌腰疼的年紀

直性子脾氣越來越像您

對許多事情看不慣 又不得不適應

我還在寫著讓您擔心的詩

您在那邊還經常練字嗎

這周圍的玉米哪一稈

是您的毛筆？

蘋果園邊的小屋

門向南

七八平方的紅磚小屋

朝著蘋果園

小屋是農民王福發的“別墅”

是一百棵蘋果樹的“首都”

從開花到蘋果離開枝頭

晚上或白天累了 王福發就歇在小屋里

老伴兒死得早 沒撇下孩子

一百棵蘋果樹是他的一百個女兒

一只黑狗是兒子

輕風柔軟著滿園的果花

星光潤澤著細葉 花瓣 枝枝叉叉

“女兒們”喜歡安靜

王福發躺在小屋的板床上便一聲不吭

狗也默契 安靜地趴在門口 很少叫喚

哦 世間最招蜂惹蝶的小屋

受芬芳真心擁戴著的小屋

夜晚 仿佛一吸一呼著的小屋

輕風吹得紅磚柔軟的小屋

王福發睡著了 廣廈千萬之外

這窄小的滿滿蘋果氣息的空間

這蟋蟀聲里支撐著的板床

板床之上一個農民的夢

今晚月光 女兒們開著花

一層層圍著父親 小屋像靠岸的小船

微微晃動

去看看水稻

我和黃二云去看水稻

她也十幾天沒回鄉下了

聽說稻飛虱就要肆虐

看見我們到來

水稻們赤著腳迎上地頭

我很少回家

沒打過藥 沒薅過草

水稻們見我遠不如對黃二云親切

又摸她的手 又牽她的衣角

稻飛虱還沒有出現

水稻們已有預感

黃二云走到它們中間 低下身子

像在鼓勵 有媽媽在 不怕

長勢還不錯嘛

我站在田埂上 掐著腰

像個人物

撫摸著近前的稻穗

——嗯 很好 很好

親愛的陽光

從不遠處的高樓頂上越過來

照臨我家的房前小院 一幀

郵票似的小院

天晴 陽光提前預約

黃二云把我們昨天在稻田沾泥的衣裳

一件件洗過 正往繩子上掛

還滴著水

干凈 新鮮 滿滿一小院

這是一天中的第一批陽光

感覺它們非常愿意來我家

對于深入角落一點都不勉強

決不是特供琉璃瓦后過剩 才處理給

我們小院的

互相信任 陽光喜歡我們的衣裳

沒有氣焰味 戾氣味 脂粉味 楚楚衣冠味

我們喜歡把淡淡泥土味的衣裳

讓陽光靜靜地浸潤

多么好 我們的小院陽光漾出

我在玻璃窗后面看著黃二云忙活

此時請別笑我矯情 我就要喊出口

親愛的老伴兒 親愛的陽光

有鳥巢的樹

我看不出 哪些樹兇惡

但顯然在鳥兒的眼里

有的樹特別善良

鳥兒愿意把窩壘在

外婆一樣的樹上

放心地把孩子 托付照看

誰知道鳥兒是怎樣

辨別樹的善惡呢

反正有時剛一落到某些樹枝上

爪子就被燙了似的飛走了

記憶中 我的村莊

一個老水坑旁

有一棵老柳樹 它不高大

腰還有些彎 多少年

始終懷抱著一個鳥巢

風里雨里 那么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