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政+曉華
汪政:趙本夫已經近七旬年紀了,居然捧出了這么厚重的作品,這不得不讓人敬重和欽佩。這些年文壇議論過一個話題,就是一個作家的創作生命的長短。總的來說有這么個看法,外國作家的創作生命一般比較長,而中國的比較短。極端的例子是一些作家寫出了一兩部作品就偃旗息鼓了,而更多的是在五六十歲以后就鮮有作品、起碼是好作品面世。是不是真的如此我也沒做過統計,但作家或藝術家藝術生命的長短確實可以研究,它并不是一個偽問題。這個問題還可以細化,即一個作家或藝術家的藝術生命長短是一個方面,而在其藝術生命中,他的峰谷起伏也就可研究,這里面應該也是有規律的。中國的許多作家看上去好像藝術生命還不短,但卻沒有寫出超過其成名作的作品,這種情況還相當普遍,為什么?這里面的因素當然非常復雜,有外部的,有內部的。就是從這一點說,我們的作家研究還比較粗。很少有這方面的精細的研究。我們作家研究中的專門性就不夠,跟蹤研究得也少,自然就難以在這些方面有令人信服的解釋。
曉華:如此看來,趙本夫就很不簡單了。至少到目前為止,在中國當代作家中,他一直處在創作一線。從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到現在,趙本夫一直在寫。更重要的是,他沒有你說的峰谷起伏,一直很穩定。從處女作《賣驢》開始,到我們今天要討論的《天漏邑》,他不但奉行好作品主義,而且基本上寫出的都是好作品。從《賣驢》我們一路數過去,《狐仙擇偶記》《刀客和女人》《涸轍》《走出藍水河》《斬首》《絕唱》《那——原始的音符》、“地母三部曲”、《無土時代》,還有前幾年的短篇《名人張三》《收發員馬萬禮的一天》《天下無賊》《鞋匠與市長》,他在自己的每個時間段都寫出了在別人看來是其代表作的作品。現在,他創作出了《天漏邑》,我們又得將他稱為趙本夫的代表作了。所以,評價一個作家或藝術家,我們不僅要看他創作生命的長度,還要看這一生命的質量。在中國作家中,有如此質量兼備的藝術生命的確實不多見。
汪政:那么原因在哪里?今天我們不可能做詳細的探討。但我感到有一點可能是一個研究路徑。你有沒有注意到,趙本夫說他這部作品的創作歷時十多年。這說明,趙本夫這十年間的藝術取向沒有變。所以上一個話題的繼續是作家藝術生命的長短與他風格之間的關系。一些作家藝術生命的延長是因為他風格的變化,而另一些作家藝術生命的延長恰恰是因為他一直堅持了他初始的藝術風格。相反的情況同樣存在。我不知道作家在自己藝術風格的尋找、確立與堅持與否上有怎樣的考量,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如果一個作家處在一種藝術風格可持續發展與不斷創造和完善中,他是不可能輕易放棄的。
曉華:我知道你要說的意思了。一個作家藝術風格的轉變原因可能是復雜的,但簡單化地說無非是兩種情況,一是外界不許可、不接受,一是自己難以為繼了。所以我們經常看到這樣的情形,一個作家在一種風格上寫得好好的,讀者也很買賬,但他突然就改弦易轍了。對第一種情況,讀者是知曉的,也是能夠理解的,畢竟一個人不太能夠與社會氛圍、時代趣味甚至體制制度為敵,但第二種情形讀者就不太容易理解了,只有作者心知肚明,他的資源已經耗盡,他的積累已經用光,更重要的是他自己在這一風格上未能建立起可持續生產的機制。但這一切并不能也不愿意為外人道。我們的一些作家為什么寫了幾部代表作甚至一兩部成名作就停滯不前,或者一些作家改變了藝術風格后藝術水準就大幅度下跌就是這個原因。
汪政:你說的這一點太重要了。一個作家就是一個藝術產品的生產者。那么這個生產的機制是什么?其中的關鍵又是什么?我想借用一個生物學上的概念——基因。在生物學上,基因支持著生命的基本構造和性能,儲存著生命過程的全部信息,演繹著生命的過程,當然,更決定了生命呈現的全部性狀。一個作家的藝術生命就是由他的藝術基因決定的,他的藝術風格也是由這個決定的,這是終極解釋。當然我是借基因這個概念來說事,并不完全在生物學的意義上運用。比如在生物學上,基因是先天的、內部的,基因的變異是漫長的。而一個作家的藝術基因則并不完全是先天的,后天的、外部的也在其中,如社會、文化、地理、歷史等等,包括后天的自覺與不自覺的習得性因素。我以為,一些作家對自己的藝術基因并沒有認知,也不可能依循基因去創作,一些作家可能就沒有形成自己的藝術基因,因而他的寫作實際上是偶然的,而有的作家可能是在與自己的藝術基因為敵,執拗地進行“反基因”“轉基因”式的寫作。這幾類作家都不太可能獲得長久的藝術生命。當然,也有“基因突變”式的作家,他們雖然稀少,但也有跡可尋。總之都可以解釋。
曉華:你這么說倒是蠻有趣的。這種說法可能顛覆了創作學上的一種說法,就是所謂藝術貴在求變,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藝術貴在創新,特別是貴在突破自己。從生物學上說,真不能想象創新與突破,好在生物的世界告訴我們,一切都是相對穩定的。生物進化總是相對緩慢,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而且,從生態平衡與物種多樣性上看,生物性狀的穩定是世界的安全所在,而變異則可能意味著災難。文學藝術是不是也應該引入這種觀念,提倡、至少應該容許藝術上的相對保守主義?不妨稍作展開。記不清20世紀80年代是李陀還是黃子平說過的,文學被創新這條狗攆得連停下來撒尿的時間都沒有了。如果仔細檢討,對創新的盲目崇拜使得我們的文學傳統的傳承變得十分艱難,許多文學性狀,包括文學文體、文學手法都失傳了,或被丟棄和擱置了。過度的創新可能帶來文學的變形、文學的怪胎。小說不像小說,散文不像散文,語言不通,情節無理,甚至以怪為美,以丑為榮,文學標準不復存在,文學門檻越來越低……我是不是有點扯遠了?
汪政:不遠,確實是這么回事。說到基因,確實也有作家不可選擇的神秘在里面。在我看來,趙本夫是那種基因特別強大的人,外部物種要想影響他、改變他非常不容易,他是刀槍不入啊。說他基因強大,還在于趙本夫的創造力,他能夠保證他的創作始終在繼續并且寫出好作品。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如同生孩子,有的父母生的孩子個個像樣,個個優秀,有的參差不齊,而有的生個好的卻如同中獎,這里面就有基因的問題。趙本夫創作幾十年了,又是如此穩定,我們可以對他的基因特征進行一些描述。
曉華:對作家的藝術基因進行描述是有前提的,那就是一貫、穩定。而這正是趙本夫創造出的文學世界所呈現出的風貌。在你用基因作比之前我就想說,《天漏邑》好像是趙本夫的集大成式的作品,也就是說,這部新作體現了趙本夫創作不說是此前所有、起碼也是許多的藝術元素。首先,趙本夫是一個有歷史感的作家。他的處女作《賣驢》看上去是一篇寫現實的作品,其實它是有歷史意味的,這意味體現在作品對中國鄉村傳統的描寫上,也體現在人物塑造上。主人公孫三老漢是典型的中國農民。典型的中國農民,不管他說的是什么時候的話,穿的是什么衣服,出現在哪個時代,他的心理,他安排生活的方式,他的心計,那種農民的狡黠和生存智慧是一脈相承的,是幾千年中國農民在生存困難中的選擇、創造和適應。所以,在經過不長時間的創作之后,趙本夫就直接進入了歷史,如《刀客和女人》《寨堡》等等,包括一大批的中短篇。到了“地母三部曲”,趙本夫對歷史的野心就更大了,可以說達到了頂點,他幾乎從人類的原初寫起,去探討人類的演變。《天漏邑》延續了他的這一思維方向,天漏村是現實的,更是歷史的。但是,與“地母三部曲”不一樣,《天漏邑》對歷史的書寫不是線性的,連續的,而是復調的,斷續的,不是實寫,而是虛寫。我覺得作品中禰五常與一班學生對天漏村的考古很有意思,而那個未曾實寫、只在斷壁殘垣中的舒鳩國更具誘惑。
汪政:是啊。《天漏邑》里的這條線確實有意味,不僅是趙本夫歷史情結的再次表露,也是他寫作中人類學意識的又一次體現。說到人類學意識,體現得最為明顯的是他的“地母三部曲”,我們曾將這部作品稱為“農耕史詩”。這也與趙本夫創作中的另一個基因有關,那就是地域文化。趙本夫出生在黃河故道,三省交界,他對黃河流域這一華夏漢文化發軔地一直很關注。黃河流域的耕作文化發生較早,當黃河農業文明已經趨于完善時,長江吳越地帶尚處于漁獵采集階段,中華農業文化正是由這一地區向外輻射進而形成東亞農業文明的。整個中國的文化也有一個由此南移的過程。所以,探究歷史,趙本夫具有地緣優勢。他也一直將目光鎖定在這一區域。如果說趙本夫在文學上有自己的人類學視角的話,那么用紀實與虛構相結合的方式,以黃河流域的農村為樣本應該是其標志之一。“地母三部曲”是一次大規模的知識考古,草洼村是那次考古的發掘地與樣本。他從自然環境的考察開始,然后是部族的遷徙,再后是漁獵社會過渡到農業文明,對草洼村這個具體的族群從社會結構、生產方式、財產分配、種族延續一直到簡單城市的興起。它是中國農村的史詩。
曉華:從體式和結構上說,《天漏邑》與“地母三部曲”不同。“地母三部曲”在敘事話語上沒有設置考古的外在模式,但卻近于真正意義上的人類學樣本調查,而《天漏邑》雖然采用了考古的敘事框架,卻較“地母三部曲”靈活得多,空靈得多。禰五常的團隊在天漏村調查經年,并沒有得出學術意義上的結果,而且,對天漏村的調查在禰五常的團隊之前即已開始,起碼有民國學者柳先生,這位算起來活了上百歲、在天漏村“工作”了幾十年的學者成了一位高士隱者,最后竟然以類乎天葬的方式回歸了自然。這實在大有深意。如果換一種構思,《天漏村》完全可以有另一種寫法,因為素材在小說中已經準備得好好的,那就是天漏村人自古延續下來的莊嚴縝密的修史傳統。天漏村的修史代有傳人,天漏村的修史從未中斷,天漏村的史書存留完整。但是趙本夫偏偏放棄了這一自己設置的包含著清晰的敘事可能性的前提。他將天漏村的“史官”做了特殊的“處理”,歷代天漏村被選中記事記言的人都是又聾又啞的,而天漏村三千年的歷史雖然都有竹簡乍冊記載,但是這些“史書”卻足不出洞,且是特殊文字,形如天書,遠在現有的表意符號系統之外。也就是說天漏村雖然有三千年的“文字”史,但這樣的歷史直到小說的結束都獨立于現代文明之外。
汪政:這就涉及趙本夫文學基因的另一個特征,即他的文明觀與歷史觀。人民文學出版社在推薦這部小說時說它是“從一個村莊的田野考察引出的超現實文學力作,趙本夫向自然秘境與文明演變發出的終極叩問”。這句話的信息量挺多,也是作為第一讀者的出版人對作品的認定。它首先道出了趙本夫的“野心”,所以在后來的研討會上有評論家說這部作品顯示了中國傳統文人或知識分子的認知觀,也就是太史公所說的“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天”就是自然,在天漏村里,首先就是那一天要打幾次的防不勝防的雷。作品在古今之變上下的氣力就不用說了。問題是不論“自然秘境”也好,還是“文明演變”也好,趙本夫似乎到小說的最后也沒有給出他“終極叩問”的答案。對天漏村的多雷這一天文現象,科學家們到村子考察了半天后好像有了解釋,但是天漏村的人對科學的結論愣是不買賬,不承認。而對天漏村的歷史正如你剛才所說,實際上無解的,更準確地說,本來是有解的,趙本夫偏偏不去解,把有解寫成了無解。大概從他的第一部歷史長篇《刀客和女人》開始,趙本夫就糾結在歷史的有解與無解之中,他最終形成的基因是無解。而這種無解就是一種解,是對客觀事物的一種認識。這一歷史觀也來自于中國文化,那就是“混沌”。他在談到“地母三部曲”中時間上的模糊處理時說過:“不確定哪一年、哪一月的具體時間,這與整個系列三部曲的基調是一致的,整個系列基調是混沌的,它基于我對整個人類、大地、宇宙的認識。整個宇宙就是混沌的,古往今來人們都沒有搞清楚這個問題。”①說到底,“混沌”雖然至少說出自莊子,卻已經成了趙本夫的世界觀。混沌意味著一種狀態,一種對事物本源的無限接近,意味著一種直覺。這種無解并不是虛無主義,只不過,他審慎地對待結果,而寧愿全神貫注于過程中,他說:“但我在寫作《天漏邑》時,的確是帶著求索的心態,涉及自然異象、歷史演變、社會人生、人性殘缺、罪與非罪、忠誠與背叛、懲罰與寬恕等等。作品是現實的,又是超現實的;是形而下的,又是形而上的。我希望它有寓言的品格。涉及這么多復雜深奧的問題,我當然無法給出答案,我只是一個求索者,但提出問題總是好的。在人類認識自然和社會的過程中,提出問題永遠比解決問題更重要。”②其實,這就是文學或審美與科學的區別。
曉華:這種世界觀也反映在趙本夫的人物形象塑造上。“究天人之際”,趙本夫對人物的探究也很值得說說。趙本夫對人物形象的塑造一直很重視,這方面他的傳統美學取向很明顯。你有沒有覺得,這十幾年來,我們在小說人物塑造上越來越淡化了?作品出了許多,但讓人記住的人物形象卻不多。順帶說一說,因為不重視人物形象的塑造,所以許多人物形象塑造的方法也不見了或丟掉了。比如人物性格,比如典型,再比如心理、肖像、語言、動作描寫,對比、烘托、渲染等等,都很少見了。原來寫小說,最難的就是寫人物,而這最難的恰恰又是最基本的標準。寫不好人物,還寫什么小說?趙本夫在這上面幾乎沒變過,用現在時興的話說就是不忘初心,這也應該是趙本夫文學基因圖譜中突出的序列。從他的處女作《賣驢》開始,在小說諸要素中,趙本夫堅持的一直是人物優先的原則。如果細數下來,本夫還真為中國當代文學人物畫廊增添了不少人物。以孫三(《賣驢》)打頭,接著就是黑妮(《狐仙擇偶記》)、林楠子(《古黃河灘上》)、黑虎《刀客和女人》)……一直到《無土時代》中的石陀,都讓人過目不忘。即使是那些短篇,趙本夫也可以說一篇一個人物,甚至幾個人物,如《絕藥》中的崔老道和二毛,《絕唱》中的關山和尚爺,《天下無賊》中的傻根、王簿、王麗。《鐵筆》《鐵門》《新兵曹子樂》《斬首》《名人張三》《收發員馬萬禮的一天》《鞋匠與市長》之所以成為本夫小說中的名篇,與這些作品簡練傳神的人物塑造有很大的關系,包括本夫刻畫的一些動物,如驢、羊、狗等,都是性格鮮明、底蘊深厚的藝術形象。
汪政:《天漏邑》在人物身上非常用力。一部長篇,幾十個人物,可以說都是有個性的。禰五常的幾個學生,絕無雷同。“反派”人物未松、松本、木村、侯本太辨識度也很高。幾個女性形象特別是七女值得好好解讀。當然,趙本夫最下氣力的無疑是宋源和千張子。你剛才說現在許多塑造人物形象的原則和方法都被丟棄了,在《天漏邑》中我們是不是又見到了?我覺得趙本夫都有些炫技了,十八般武藝使起來如庖丁解牛,技進乎神。宋源和千張子一出場就讓人記住了。宋源應雷而生,他臉上的胎記黑痣一直伴隨著他生動的表情,透露著他的內心世界。在可見的外顯的性格上,宋源和千張子構成了對比或互補,宋源是張揚的、粗獷的、豪邁的、狂野的,而千張子是柔軟的、纖弱的、內斂的。然而細究開去,他們的性格絕不單一,他們本身就是矛盾的組合。在粗獷的外表下,宋源是沉靜的、深沉的、細密的,同樣,在柔弱的另一面,千張子是狂野的、冒險的。而最終,這兩個人物又有著說不清的秘密,他們的性格與行動都有著無法解釋的因由,甚至很難進行價值判斷。也就是你剛才說到的,趙本夫對人的認識其實也是混沌的。包括對這兩個主要人物的結局,趙本夫也付之闕如,留給了茫茫人海與莽莽山林。人物的命運是說不清的,作家又怎么能輕易給人物以結局?
曉華:宋源這樣的人物趙本夫以前就寫過,這與他的黃河故道文化有關。但千張子是個“新人”。據說這個人物在趙本夫的心里盤桓已經有好多年了,而且綜合雜糅進了許多生活原型。在中國當代文化語境中,討論千張子確實是個敏感的具有挑戰性的話題。如何認定一個斗士?又如何認定一個叛徒?在觀念上這可能不是個問題,但如果放到個體身上,放到具體的歷史事件中卻并不那么簡單。不能說趙本夫解決了這個問題,但他提出了一個不是問題的問題。我相信許多讀者和評論家都會從人性的復雜性上來分析,也會從行為學的角度進行理解。你剛才用了太史公的話來說趙本夫,“究天人之際”,什么是“天”?什么是“人”?其實,天和人也是可以互釋的,一個大宇宙,一個小宇宙。而且,如果天是自然,那么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人應該是自然與社會的結合體。從文學人物塑造史看,作家們一般是在社會層面上來塑造人物,人物的形象意義也是指向社會的,從自然的角度塑造人物的不多。趙本夫倒是常常從自然與社會的矛盾入手去塑造人物。像《絕唱》,關山的悲劇之一就是社會的人扛不過自然的人,就像作品中的畫眉一樣,社會的鳥也扛不過自然的鳥。我們過去寫叛徒,著眼的是信仰、是忠誠,這是社會的。我們也寫自然,寫身體的被摧殘,但還是為了突出社會因素。但是趙本夫在刻畫千張子時將自然因素前置了,將身體突顯了,將自然與社會在個體身上對立起來,他要敘述一個人的自然因素對其命運,特別是對其社會命運的不可抗拒的作用。他不但要探討這個問題,他還讓宋源也去進行這個實驗。千張子是不是叛徒不是我關心的,歷史上這種復雜的、無法定性的人物多了去了,原因更是千差萬別。我感興趣的是趙本夫刻畫千張子這一雙重人格的路徑,他將自然與社會的沖突用在了這里。回想起來,大概從《走出藍水河》開始,自然與社會的沖突就是趙本夫作品中的主題,這次,他將這一沖突集中內化到個體身上,這是一個嘗試。因為有了這一經歷,千張子的戲份幾乎要超過宋源了。宋源是按照他的社會身份與性格一路向前的,但千張子卻是九曲十八彎。
汪政:九曲十八彎是個不錯的說法。這大概也是趙本夫文學基因特征之一吧?換個說法就是傳奇。我記得在趙本夫的研討會上,何鎮邦老師談到了趙本夫小說與中國小說志人志怪兩大傳統的關系,這是很有見地的。不過,何老師說趙本夫只承繼了志怪傳統好像不太準確③,我覺得這兩個傳統在趙本夫身上都很明顯。以《天漏邑》而言,天漏村的天文、地理等異象是志怪,但從人物刻畫上說,志人的痕跡是相當重的。當然,不管是志人還是志怪,傳奇是它們相同的特征。當然,趙本夫的傳奇不止來源于志人和志怪,還有現代小說的淵源。趙本夫小說的傳奇性由哪些構成?我覺得有這些方面,首先是思考的獨特,發人所未發,比如《天漏邑》中對歷史的思考,對人性的思考,如你剛才所講的對英雄與叛徒的考量,包括作為具有寓言性質的一部作品,它在冰山底下的許多引而未發的語義。其次是題材,說白了就是敘述和描寫的內容的奇特,天漏村的自然秘境與社會奇觀幾乎具有唯一性。再次是故事的戲劇性,我讀《天漏邑》,時時想到金圣嘆、毛宗崗、張竹坡的小說評點,我想,他們如果讀到這部作品,一定會擊節稱嘆。還有就是人物形象,是不是寫出了神奇的人物是小說傳奇性的一大標志,這從我們前面的討論已經可以看出來了。最后就是表現手法了吧?渲染、烘托、夸張、顯隱、斷續、虛實、進退……包括懸疑、錯誤、假設等等。傳奇固然來自于內容,但藝術表現手法卻可能使平淡之物立馬神奇起來。比如在《天漏邑》中,趙本夫時常掐頭去尾,故事還是那個故事,但掐了頭或者去了尾,那神秘感就出來了。
曉華:我們今天談論的雖然是趙本夫的新作《天漏邑》,但我們是將它放在趙本夫整個創作歷程中去解讀的。這么說來,這部作品確實稱得上是趙本夫創作的集大成,是解讀趙本夫小說美學的樣本,是他文學基因的典型體現。醞釀了十年的作品,無疑是趙本夫的一部“大書”。
2017年8月,南京-上海。
【注釋】
①《文學如何呈現記憶》,載《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09年第4期。
②《 趙本夫:寫作要傾盡全力,就像井水是打不盡的》,載《青年報》2017年4月18日。
③趙本夫長篇小說《天漏邑》研討會紀要,中國作家網2017年7月19日。
(汪政、曉華,江蘇作家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