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二十年來,關于當代中國的思想、文學與文化研究逐漸成為具有深度、廣度和活力的領域。其中,自1970年代末開始的歷史階段,是研究的重點之一。對此的研究是從當時知識分子對“新時期”的自我認定開始的。根據黃平的考釋,“新的發展時期”和“新的時期”等說法最早出現在1977年8月的中共“十一大”上,而“新時期文學”則生發于1978年2月第五屆全國人大代表第一次代表會議上政府工作報告中所提出的“新時期總任務”①。當年,“新時期”概念很快被《文學評論》《文藝報》等文學刊物引渡到文藝領域。1979年11月1日,周揚在全國第四次“文代會”作了題為“繼往開來,繁榮社會主義新時期文藝”的報告。此后,“新時期”成為文學批評和文學史寫作中的常用概念之一。對此,程光煒曾談到,“八十年代出版的幾部重要的文學史著作,例如張鐘等的《當代中國文學概觀》、朱寨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思潮史》和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集體編寫的《新時期文學六年》等,比較傾向于把‘新時期文學看作一個時間神話。”②
正如程光煒所使用的“神話”一詞所表明的那樣,“新時期”所包含的斷代意識實際上遮蔽了它自身的歷史性。借用陳思和提綱挈領的術語說,即1980年代屬于一個“共名”時代,而當我們在1990年代走入“無名”時代后,對“共名”時代的多重解釋才有可能進行;并且,由于“無名”時代的分裂狀態和多重主題的存在,對1980年代的解釋也呈現出多樣性和多變性特征③。在接下來的篇幅里,我將試圖為1990年代至今大陸的文學學界對1980年代的解釋做一番梳理,分析其來路和成就,并試圖結合中國文學研究向中國研究的范式轉換來提供繼續深化的可能。
一、思想“現代性”:從論爭到批判
1980年代的紛繁復雜和眾聲喧嘩使得它自身具有自反的潛質;并且,隨著社會環境的變化和思考的深入,它所選擇的“啟蒙”“純文學”等“去政治化”“非歷史化”的概念會逐漸顯示出其政治性和歷史性,批判的武器也終究會迎來對武器的批判。
在文學研究領域,首先值得注意的是洪子誠的專著《作家姿態與自我意識》(1991)。作者在1997年寫的《后記》中說道:“書中談論的,大體上也側重于對80年代中國文學存在的‘問題的方面。這是因為,在當時,關于‘新時期文學的‘輝煌成就的描述已相當充分,我想應該在它的‘限度、它的‘脆弱的方面,從‘文學史的角度補充一些意見。”④正如作者用“姿態”所可能暗示的那樣,1980年代作家的“自我意識”并非只是“主體”所創造出來的東西,而更多的是一種人為的“姿態”,其背后隱藏著歷史的脈絡。因此,將1980年代文學放回到文學史,為成就祛魅,為問題探源,就成了貫穿這部著作始終的意圖。值得注意的是,這部文學史的探尋所倚重的依然是1980年代的文學觀念,其洞見也是從1980年代文學和學術發展的內在理路中生長出來的。例如,作者在試圖為“問題”給出解決之道時,提出“關鍵在于創造者的精神結構”和“獨立的文學傳統的建設”⑤,然而,這里的“創造者”和“獨立的文學傳統”都是一種歷史的造物和“姿態”。因此,1980年代文學研究還有待更多的歷史探尋和批判。
這種探尋和批判更明顯地出現在圍繞當代思想文化狀況的論爭中。1980年代結束的方式令人錯愕,而當人們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之后,發現盡管改革、開放、市場化等“現代化”實踐繼續推進,但啟蒙、人道主義、自由等曾經是自明的概念紛紛成為被懷疑、審視和爭論的對象。在這種遭遇之下,知識分子群體內部發生了一系列論爭。這些論爭的背景不一而足,但均有學術的內在發展與外界壓力共同作用的因素,也有知識分子代際更迭、立場轉換的因素,同時還有留學人員開始發聲等更為具體和復雜的因素。例如,在1991年知識界關于學術規范與1980年代學術“失范”的討論中,新一代學人(相對于在1950—1970年代接受國內教育的知識分子而言,他們大多接受的是“文革”后逐漸確立起來的體制化的學院教育)確立自身規范和話語權的意圖就隱含其中⑥。而在發生于1993—1995年之間的“人文精神”論爭中,則有1980年代話語方式延續和發展的身影⑦。因此,與其說1980年代的人文學者共同體在論爭中分裂,不如說是知識群體的更新、擴大和分裂并存。
相對于學術規范和“人文精神”的討論,后來關于“現代性”的論爭更是對 1980年代的思想文化狀況進行了釜底抽薪式的批判。在1980年代知識界的實踐中,知識分子不僅將“啟蒙”“現代”等概念置于核心位置,并且習而不察地在它們與諸如西方(世界)、資本主義、民主、自由等概念之間畫起了等號。于是,在1989年之后,等號后面的內容被懷疑,等號前面的那些“自明”的概念也迎來了批判。如果說1980年代思考現代的入口是“現代化”的話,那么1990年代對此的思考則是從“現代性”展開的。作為一個西方概念,“現代性”本身有著復雜的歷史來源和理論內涵,在中文語境中的使用也非常含混。這里主要關注1990年代的學者如何使用“現代性”來批判和清理1980年代的知識遺產。
1990年代初期關于“現代性”的爭論,依據論者的態度,可以大體劃分為“終結/批判”“謹慎反思”和“正面肯定/期待完成”三類。其中,后兩類并無實質區別:“反思”往往并不根本否認“現代性”的合理意義,而“期待”恰好說明了其“未完成”或不完美。因此,這兩種觀點也是1980年代意識的延伸,而“終結現代性”則更為引人注目。
這一觀點的最具代表性的學者是張頤武。在論文《“現代性”的終結——一個無法回避的課題》(1994)中,他提出,“對‘現代性的追問與重估正是對我們自身的反思”。那么,該如何“追問與重估”現代性?他認為,“‘現代性是一整套巨大的‘知識,它的形態與知識分子的作用是不可分開的。‘現代性的‘知識生產了承載和表達自身的‘知識分子,而‘知識分子又強化了‘現代性話語的無可質疑的權威性的‘知識二者幾乎是完全同一的,中國‘現代性的‘出場與現代‘知識分子的‘出場是同步的。李澤厚的著名的《中國近代思想史論》及《中國現代思想史論》正是對知識分子在‘現代性話語中的中心位置的完整的敘事。”借助對這兩部寫于1980年代的著作的分析,作者指出:“‘現代性的建構乃是一種文化/知識的建構。這種知識必須以西方話語作為唯一的參照系……‘現代性無疑是一個西方化的過程。”⑧在這里,我們看到1980年代啟蒙意識在“現代”與“西方”之間建立起來的等式成了問題的中心,而啟蒙知識分子挾思想文化以自重的姿態也加重了自身的罪責。然而問題是,如汪暉所言,“中國現代性話語最主要的特征之一,就是訴諸‘中國/西方、‘傳統/現代的二元對立的語式來對中國問題進行分析”⑨,那么,1990年代早期以此對立語式建立起來的“告別現代性”以及所謂的走向“中華性”⑩的言論就依然在現代性框架之內。因此,如果說1980年代的“靈感源泉主要來自它所批判的時代”11的話,那么1990年代早期對1980年代的批判在多大程度上仍需要倚重1980年代的思想工具?
與之同理的還有1990年代的后殖民批評對1980年代的批判。如劉禾所指出的那樣,反省現代性本是后殖民理論的題中應有之義:“在此之前,法蘭克福學派一直代表這方面最有權威的聲音。但法蘭克福學派對現代性的批評重點在現代化給人類社會帶來的各種流弊……他們的理論一旦離開歐洲啟蒙主義傳統對人的‘主體性和‘自我意識的關懷,離開對人之‘完整性的烏托邦式的寄托,就找不到恰當的語言對現代性進行更深入的批評[……]后殖民理論也檢討現代性給人類歷史帶來的各種問題。但是,它做到了歐洲法蘭克福學派以來的文化批評理論力所不及的事,那就是,把現代性、民族國家、知識生產和歐美的文化霸權都同時納入自己的批評視野,為我們提供一個不同于西方人的立場,不同于西方人的眼光,不同于西方人的歷史角度。”12同樣,在1990年代,對1980年代啟蒙意識和現代性的批判和對西方文化殖民的批判是聯系在一起的。例如,上面提到的探討“中華性”的文章就也可以被看作后殖民理論向中國旅行的痕跡。然而,它同時也展示了一種具備解中心潛質的理論如何向民族主義姿態滑動。正如劉禾所言,后殖民理論在初入中國語境時被庸俗化和漫畫化,其對西方文化霸權的批評被簡單地理解為“反西方”,或者干脆也被簡單地理解為另一種“西方理論”13。實際上,1980年代末到1990年代初的社會變動為這種理論旅行和變異提供了契機,而這一點已為今天的學界所熟知:“后殖民理論的輸入時逢中國學習西方又到了一個需要反思的關節點。中國后殖民批評重復了百年歷史的基本主題:學習西方必須警惕全盤西化,必須警惕中華文化被西方殖民。中國后殖民批評的要旨,一是強調民族文化的本位性,二是把文化批判的對象指向西方文化霸權,三是從總體性角度把握中國當代文化,貫穿其中的是民族主義情緒。”14
從現代性的角度來反思1980年代的學者當中,最有范式意義的是汪暉。如果說“現代性”對于一些學者來說,不過是比1980年代所掌握的更新的西方理論工具、而且可以隨用隨換的話,那么對于汪暉來說,“現代”和“現代性”就是從深入的理論思辨和歷史探尋中找到的中國研究的切入口。從他的思路中,我們也可以看到1980年代的啟蒙意識如何遭遇全面的批判。
汪暉對現代性問題的思考是從中國研究的視野中出發的。在發表于1994年《學人》第6輯的《韋伯與中國的現代性問題》中,汪暉通過對馬克斯·韋伯理解中國的思路進行分析,來質疑單純地對“現代性”展開批判的有效性,并通過用世界體系理論修正后的哈貝馬斯交往理論,提出一種依托在全球交往空間視野中的分析框架。他認為,韋伯社會學的基本范疇背后的歷史性“限制了這些范疇對中國問題進行分析和診斷的能力。在這里,對現代性的反思首先是對現代性的知識體系的反思(這種知識體系經常表現為對現代性的批判)。通過這種反思,我想暗示的是,對于中國的‘現代性及其問題的分析首先需要置于文化研究和歷史研究的視野之中,并致力于尋找相應的歷史范疇作為分析的出發點”15。由此可以看出的是,盡管都在使用和質疑“現代性”,但汪暉的思路是通過對“現代性”概念的把握來發現其限制,進而尋找更切實的范疇和概念來進行中國研究,而不是將對現代性的質疑集中和停留在對現代性或現代化的批判上。正是由于他的這種更宏觀和具有突破性的思路,使得1980年代在他的批判下遭遇了全面的危機。
這種遭遇主要發生在《當代中國的思想狀況與現代性問題》及《中國“新自由主義”的歷史根源——再論當代中國大陸的思想狀況與現代性問題》等一系列文章和著作中。這里限于篇幅僅對前者進行分析。該文寫于1994年,同年發表在韓國的《創作與批評》(總86期),修改后于發表于《天涯》1997年第5期。在這篇文章中,汪暉以1980年代末被表面的社會動亂所遮蔽的社會演變和延續開始,分析了當代中國的三種作為現代化意識形態的社會主義(分別是毛澤東的社會主義、改革的社會主義和1978年以后出現的用人道主義改造后的馬克思主義)與作為現代化意識形態的啟蒙主義(及其在1990年代的后續形式,如后現代主義、后殖民主義、消費主義等),揭示二者之間在“現代化”這一維度上的復雜(非簡單對立的)關系,將“現代化”作為一種整體性的意識形態置于到聚光燈下,使圍繞著這一主題的諸多問題和方法成為懷疑的對象,進而指出其無法再回應已經到來的全球資本主義時代復雜問題的尷尬處境。他提出:“盡管沒有一種理論能夠解釋我們面對的這些如此復雜而又相互矛盾的問題,但是超越中國知識分子早已習慣的那種中國/西方、傳統/現代的二分法,更多地關注現代社會實踐中的那些制度創新的因素,關注民間社會的再生能力,進而重新檢討中國尋求現代性的歷史條件和方式,將中國問題置于全球化的歷史視野中考慮,卻是迫切的理論課題。”16汪暉的思路并非是簡單否定1980年代,而是為思考中國問題尋找新的進路:從反思現代性出發,“不是對于現代經驗的全面的否定,相反,它首先是一種解放運動,一種從歷史目的論和歷史決定論的思想方式中解放出來的運動,一種從各種各樣的制度拜物教中解放出來的運動,一種把中國和其他社會的歷史經驗作為理論創新和制度創新源泉的努力。”而現代性作為反思的出發點,其結果便是這個概念本身的作用的終結,“我們將面對更為廣闊的歷史本身。”17
可以說,汪暉的實踐是通過對1980年代的啟蒙意識形態、現代化理論和現代性視野進行勾連,進而將之整體地置于懷疑的焦點上。其對我們思考1980年代及更廣闊的歷史的解放作用由此而來,而其問題也因此而生:這種整體性的歸納和提升,在多大程度上緣于研究對象,又在多大程度上出自研究者的意圖?當研究者不斷地重復著“80年代”時,是否同樣將1980年代封裝進了一個(盡管不同于“新時期”的)“框架”之中?在整體性的批判(與棄置)中,當時不同群體和個體的參與如何得到具體理解?下文我將表明,這些問題在之后的研究中依然存在。
二、“再解讀”:轉向與提升
前文說過,1990年代知識界的復雜構成也是對1980年代進行深入反思和批判的條件之一。汪暉在《當代中國的思想狀況與現代性問題》中提醒道:“一方面,1989年事件造成了當代中國歷史上大規模的主流知識分子的西遷,許多學者、知識分子基于不同的原因出國訪問、滯留海外或選擇流亡生涯;另一方面,1970年代末期國家執行的留學生政策在1990年代產生了影響,因為自那時起歐美和日本留學的許多學生陸續獲得學位,其中相當一部分在這些國家獲得職位,另一部分回到中國。”181990年代的許多論爭中都有這一部分知識分子的身影。海外知識分子的當代中國經驗和西方學術背景,一方面使他們在扭轉海外當代中國研究的格局中也發揮了重大影響,另一方面也使他們在向中國大陸學界傳播后殖民理論、后現代理論和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等理論和方法上起到了中堅作用。
這部分學者在海外的第一次集體亮相,可以說是在1990年于杜克大學召開的名為“Politics,Ideology,and Chinese Literature:Theoretical Intervention and Cultural Critique”(政治、意識形態和中國文學:理論介入和文化批判)的會議上19。這次會議是美國中國比較文學學會(American Association for Chinese Comparative Literature)的第一次會議。與會者大多是從大陸到美國的學者,其中包括劉康、唐小兵、李陀、劉再復、劉禾、呂彤鄰、汪悅進和張英進等。李歐梵在會議的總結致辭中說道:“在現代中國研究這一嶄新領域中,這些‘新人的研究和‘重新思考(主要作為他們在美國接受西方文學理論學術訓練的結果)已經帶來了劉康所謂的‘范式轉型。”20這些學者的文章大多涉及對1980年代的重新理解,并且通過政治分析、意識形態理論、話語理論對過去的理解方式進行清理,不僅推動了國內外學界對1980年代的研究,更推動了海外現當代中國研究的理論更新。對此,王德威在《“海外中國現代文學譯叢”總序》(2006)中指出,這次會議“適足以宣告理論時代(即1990年代以后海外中國研究進入“理論熱”的時代——引者注)的自我期許”21。
由于這一部分學者的雙邊甚至多邊經歷和身份,他們在國外的研究也自然地延伸到國內,并以引發“再解讀”學術潮流的身份登上舞臺。1993年,唐小兵主編的《再解讀:大眾文藝與意識形態》22在香港出版(2007年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增訂版),主要從歷史敘述、民族國家建構、意識形態等角度去“再”解讀紅色經典和革命通俗文藝,引發海內外關注。幾乎與此同時,大陸學者李楊也出版了類似的著作,即《抗爭宿命之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研究(1942—1976)》23。此后,對1940—1970年代的革命文學和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進行“再解讀”的著作越來越多,如黃子平的《革命·歷史·小說》24(1996),許子東的《為了忘卻的集體記憶:解讀50篇文革小說》25(2000),李楊的《50—70年代中國文學經典再解讀》26(2006)和蔡翔的《革命/敘述:中國社會主義文學—文化想象(1949—1966)》27(2010)等。學者們紛紛以社會批判的理論和思路,來重讀那些曾經被1980年代精英知識分子棄置的紅色文學和革命通俗文藝,探討其意識形態性、歷史性和現代性。相應地,1980年代文學則被打入統編文學史教材的冷宮中。然而,也正是這種有意的反向選擇,向我們展示出這種“再解讀”與1980年代的緊密聯系。
表面上看,“再解讀”熱潮是對1980年代的否定和揚棄,同汪暉的現代性批判共享著同樣的策略、貢獻與問題。唐小兵曾在一次訪談中說道自己編選《再解讀》時“有一個很強烈的意識:如果不是將這些作品作為純粹審美的對象,而是放到思想史、文化史層面上來看,那么它們是有其歷史價值的”28。這里所說的“將這些作品作為純粹審美的對象”,正是在1980年代產生的文學意識。在這種意識下,1940—1970年代的紅色文學和革命通俗文藝因為缺少“文學性”或類似的理由而被認為是過時的或不值得嚴肅對待的。因此,若想對這些文學進行重新解讀,就必須“拆解 80 年代形成的文學知識體制”29。然而,“再解讀”和1980年代的文學意識又有著緊密的繼承性關系。這一層關系就在于“再解讀”與1980年代中期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和后期的“重寫文學史”的聯系上。
劉再復在為《再解讀》所寫的序言中首先分析了1980年代“重寫文學史”的歷史背景,并說道自己曾為它被政治批判中斷而惋惜。然而,在《再解讀》中他“欣喜地發現,重寫文學史的課題并沒有中斷,而且在海外伸延。許多有心的年輕學子利用人文環境的自由條件,別開思路,也進了‘重寫實驗過程。這一過程雖然剛過開始,但已明顯地構成對世俗批評視角與世俗批評語言的挑戰。”同樣,唐小兵在訪談中也強調了“再解讀”與“重寫文學史”的聯系30。并且,有趣的是,作為“再解讀”潮流中的重鎮之一的黃子平,也是1985年“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倡導者之一。如果說1980年代提出的“重寫文學史”是對1940—1970年代文學史模式的重寫的話,那么“再解讀”就是在發現和確認1980年代文學觀念與五四以降的文學觀念之間存在聯系或同一性的前提下,在反思1980年代及以前的解讀模式的基礎上進行“再”解讀。在這一層面上,我們可以確認“再解讀”與1980年代之間的繼承關系,以及對重新理解1980年代的啟發意義:盡管“再解讀”并不直接“解讀”1980年代文學,但它對1940—1970年代紅色文學以及通俗文藝的重視和對1980年代文學的有意忽略,本身即表達了一種新的學術態度和思路。例如,劉禾在《文本、批評與民族國家文學——〈生死場〉的啟示》中說道:現有的用以解釋現代中國文學的諸多范疇,“如‘現實主義、‘寫實主義、‘浪漫主義甚至‘現代化等等,都已被人做了一大堆文章。然而,細心推敲,這些范疇無非是叫人們在現代文學自身的批評話語里尋找答案,結果往往是狗逐其尾,自我循環。”31這段話很典型地說明了“再解讀”的背景和貢獻。1980年代的文學學者之所以無法真正對1980年代文學進行反思性批判,就是因為文學批評與研究和當代文學共享同一套話語,并且這種話語往往還來自于當代文學自身,于是批評和研究陷入了“狗逐其尾,自我循環”的怪圈,在很大程度上成了當代文學的自我確證。“再解讀”在思路和范疇上另起爐灶,使得對文學進行真正的批評成為可能,更使得文學批評升級成為學術研究成為可能。
三、“重返八十年代”:歷史化與學科化
自1990年代末開始,出現了一些具有個人創見和學術洞察力的當代文學史著作,如洪子誠的《中國當代文學史》32(1999)、陳思和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33(1999)和孟繁華、程光煒的《中國當代文學發展史》34(2004)等,其中對1980年代的文學狀況有了更深入的反思。這一方面是1990年代學術積累的結果,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有了一定的靜觀距離。在這些文學史著作中,有著明顯的重新定義“文學史”,進而發現文學觀念之歷史性的傾向。
似乎是在為更深入地理解1980年代積聚能量,從2004年開始,關于1980年代的回憶錄、訪談錄、攝影集、懷舊集開始涌現,例如曠晨、潘良編著的《我們的八十年代》35(2004),王曉梅編著的《記憶長河·懷舊八十年代》36(2005),查建英主編的《八十年代:訪談錄》37(2006),張立憲的《閃開,讓我歌唱八十年代:記憶碎片》38(2008),陳祖芬的《八十年代看過來》39(2008),劉禾編的《持燈的使者》40(2009),王堯的《一個人的八十年代》41(2009),李頡的《八十年代文學歷史備忘錄》42(2009),馬國川的《我和八十年代》43(2010),李輝的《絕響:八十年代親歷記》44(2013)和《新周刊》編著的《我的故鄉在八十年代》45(2014)等。這些書籍從不同的領域和視角來追述1980年代,在社會上營造出了“八十年代熱”的文化氛圍。這一方面或許是現實政治的原因:在此期間,社會大眾普遍感覺改革停滯,社會體制僵化,經濟衰退,社會壓力增大,因此社會大眾自覺不自覺地懷念作為改革開放先鋒時期的80年代,并賦予其一種自由、文藝、激進的烏托邦色彩;另一方面也是更為具體的時間原因:進入新世紀,1980年代活躍過的當事人大多已處于知天命或耳順之年,當年的激情與夢想也早已在回憶中沉淀成懷舊。
與“八十年代熱”相呼應,學術界也開始掀起一股“重返八十年代”的潮流。這一說法最早出自張旭東在香港出版的《幻想的秩序:批評理論與當代中國文學話語》(1997)一書的序言《重返八十年代》46。本書主要收錄作者寫于1980年代后期的關于西方文學批評理論的文章,因此這里的“重返八十年代”并非是指書中的內容,而是包含兩方面的含義:一方面是個人的“重返”:在1997年(作者已是身處1990年代的西方學界的知名學者)出版、重讀寫于1980年代(作者還是1980年代中國剛完成大學教育的學術新人),“恍然間像經歷一場意義的招魂儀式”47;但更重要的是學術和思想意義上的“重返”和對“重返”的呼吁:從1990年代來看1980年代,會發現其“意義便失去了直接的、不言自明的有效性”48,因此,“它是要抓住一個機會,以便在‘主體的歷史的廢墟上,回顧一個集體的神話如何在特定的條件下,由無數個別的‘欲望的象征構筑起來。”49可以看出,這里對“重返”的呼吁是和1990年代國內思想界對1980年代的清理和批判相呼應的。也正由于這一點,同時也由于作者在這里并非有意要提出一種研究范式或視角,因此,這一說法在當時并未引起關注。2004年,張新穎發表了一篇談1980年代先鋒文學的文章,題目也叫“重返八十年代”50,但作者并未賦予這個說法太多深意,同樣也沒有引起關注。
真正將“重返八十年代”作為一種文學研究范式推向前沿的是程光煒、洪子誠、李楊、賀桂梅、王堯和楊慶祥等學者。在2005—2012年之間,這些學者在《當代作家評論》《文藝研究》《文藝爭鳴》《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等學術刊物上發表了一系列以“重返八十年代”為總題名的論文,關注和思考1980年代的文學史問題,并且先后出版了多本相應的論文集和專著,例如“八十年代研究叢書”51、賀桂梅的《“新啟蒙”知識檔案:80年代中國文化研究》52(2010)、程光煒的《當代文學的“歷史化”》53(2011)、楊慶祥的《重寫的限度:“重寫文學史”的想象和實踐》54(2011)、王堯的《作為問題的八十年代》55(2013)、楊慶祥編的《分裂的想象》56(2013)、程光煒、楊慶祥編的《重讀路遙》57(2013)。與此同時,也有很多學者如蔡翔、南帆等,雖然沒有聚集在“重返”的大旗下,但也在這一時期發表類似的80年代研究論文,與“重返”形成共振和呼應。可以說,“重返八十年代”在這一時期成為一個引起相關學界廣泛關注的“學術事件”。
正如上文對“再解讀”的分析所顯示的那樣,“重返八十年代”實際上是“再解讀”的自然延續。既然“再解讀”意識到1980年代存在問題,因此轉身去研究被1980年代遮蔽與割舍的文學文化現象,那么,接下來自然就需要研究1980年代何以進行這樣的遮蔽和割舍。因此,正如“再解讀”的學者中有提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黃子平,“重返八十年代”中同樣也有參與“再解讀”的李楊和賀桂梅58。并且,和“再解讀”一樣的是,這里的“重返八十年代”并非對1980年代文學的簡單重讀,而是在方法論更新的基礎上對文學史的重繪。因此,“重返八十年代”實際上是從“重寫文學史”到“再解讀”脈絡的進一步發展。
縱觀“重返八十年代”的學術實踐,“歷史化”是位于核心的關鍵詞。這并不是說以往的文學觀念或文學研究不注意歷史。相反,正如程光煒所說的那樣,“歷史化”是七八十年代之交的批評家命名八十年代的主要方式:“‘歷史/人的關系,‘文明與‘愚昧之間‘必然的沖突,‘創新與‘保守的‘超越,等等,這些第三世界的‘國家寓言,不僅成為理解‘八十年代文學的獨有方式,而且也成為貫穿于當時文學批評和文學史敘述的一種知識譜系。但它觸眼地表現為一種對講述者自身‘歷史狀態的‘焦慮。”59也就是說,“歷史”在這里被理解為一種線性進程,一旦主體將自身或他者至于這種“歷史”之中,那么相應的位置和姿態或焦慮就由此而生。然而,在這種對“歷史位置”的觀看和焦慮中,自身的“歷史性”(即主體所處的歷史語境、它與這個語境的復雜聯系、以及造就它的歷史觀甚至所有知識的基礎或“元理論”/“元敘事”等等)往往被無視了。因此,1990年代的“再解讀”以“歷史文本化”60的方式將“文學”和一種被強加其上的“元歷史”解綁,實際上是為發現文本自身所帶有的、卻被文本所遮蔽和無視的歷史性打開了進路。換句話說,這里的“歷史文本化”,實際上更是“文本歷史化”。
就是在這條路徑上,“重返八十年代”將“再解讀”推進到了新的階段。不難理解,程光煒等學者在方法論上往往倚重福柯的知識考古學、卡爾·曼海姆的知識社會學以及文化政治等理論和方法。在他們的論述中,1980年代被認為是“漫長的當代文學的一個‘制高點或‘了望塔”61,或者是“六十年的‘原點”62,通過挖掘這個“點”的歷史性,還原其偶然性和建構性,進而可以打開理解更廣闊歷史的通路。這一點也正如楊慶祥所說的那樣:“在程光煒主持的‘重返80年代的研究工作中,一個一直困擾我們同時也是我們研究動力的問題是,如何把80年代文學(甚至是當代文學)從‘批評化中抽離出來,進行更為系統深入的‘文學史研究,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歷史化成為‘重返80年代文學研究的一個基本的視角或者說方法論。”63由此,“重返八十年代”的學術實踐有效地提高了當代文學研究的理論高度和現實針對性,也為更廣闊的研究實踐打開了進路。
四、反思:“重返”什么?如何“重返”?
正如前文所述的那樣,對1980年代進行“整體化”把握的傾向,在現有的研究中一直存在。對于“重返八十年代”學術實踐來說,這一問題就潛藏于它的“歷史化”之中。實際上,任何嚴肅的人文學科的研究都離不開“歷史化”這一途徑。通過“歷史化”,對1980年代的文學研究超越了劉禾所謂的“狗逐其尾”的“批評”,將文學和歷史轉換成“問題”,進而可以對其展開深度的知識和理論操演,從而真正確立一個領域的門檻和范圍。因此,這種“歷史化”更是一種“學科化”的努力。
但問題是,一旦將一個領域學科化,那么也就意味著對這個領域的制度化。對此,我們首先需要明確的一點是,研究領域不等于學科:當代文學、當代中國并非“中國當代文學”學科的“當代文學”或“中國”,而是有著多重復雜性的領域。從根本上講,這一問題來源于1980年代與之后時代的差異。賀桂梅曾說道:“考察80年代,值得關注的重要現象,一方面在于80年代歷史與文化意識的高度統一,另一方面則在90年代以來這種共識的分裂和評價上的緊張分歧,以及由此而產生的激烈爭辯。”64這種“統一”和“分裂”的差異,很容易導致如今的“學科”無法真正重返歷史:一方面,如今的“分裂”容易導致我們難以真正體會“統一”時代各種實踐的互動共融;另一方面,對當時“統一”的強調和想象,又容易導致我們忽視當時不同實踐的差異及各自的脈絡。
如今,在中國文學研究向中國研究擴展的背景下,上述問題就尤為明顯:需要“重返”的是“1980年代中國文學”,還是“1980年代中國”?在“重返”路上,如何把握那些通常不被歸于“中國文學”、但又與中國密切相關的文學和思想現象?例如,1980年代文學所受的外國影響,外國文學學術研究、相關刊物、比較文學學科的生發等等,這些必然是1980年代中國不可分割的拼圖,并且對于當時的人物和事件而言都是至關重要的,但在當代文學學科化的實踐中只能被處理為當代文學的“資源”或外部因素。
因此,即便只是“當代文學”,它本身即是一個多方參與的世界化的文學空間,無法在“中國”和“文學”內部得到全面的理解。在新的條件下,1980年代研究不能只是“歷史”上的“重返”,而更應該是“空間”上的“打開”,即打開現行學術體制下的專業邊界,同時打開思維上的“國界”,盡可能地進行比較和跨越的文學研究。同時,在既有的關于1980年代的意識框架已經得到清理的前提下,當務之急是將理解從總體性的視野重新拉回到形形色色的文本當中,具體而微地體察不同實踐和文本之間的差異與張力,以求盡可能地真正“重返”它們各自的脈絡與歷史。
【注釋】
①黃平:《“新時期文學”起源考釋》,載《文學評論》2016年第1期。
②程光煒:《怎樣對“新時期文學”做歷史定位?——重返八十年代文學史之一》,載《當代作家評論》2005年第3期。
③陳思和:《共名和無名:百年中國文學發展管窺》,載《上海文學》,1996年第10期。
④⑤洪子誠:《作家姿態與自我意識》,162、150-159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
⑥對此的分析,可參見賀桂梅:《“新啟蒙”知識檔案:80年代中國文化研究》,323-329,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
⑦對“人文精神”論爭的討論,見許紀霖、羅崗:《啟蒙的自我瓦解:1990年代以來中國思想文化界重大論爭研究》, 72-90,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7年版。
⑧張頤武:《現代性的終結:一個無法回避的課題》,載《戰略與管理》1994年第3期。
⑨1115161718汪暉:《去政治化的政治:短20世紀的終極與90年代》,60-61、1、365—366、97、157—159、59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版。
⑩張法、張頤武、王一川:《從“現代性”到“中華性”——新知識型的探尋》,載《文藝爭鳴》1994年第2期。
121331劉禾:《語際書寫——現代思想史寫作批判綱要》,16、5—6、191頁,上海三聯書店1999年版。
14章輝:《后殖民理論與當代中國文化批評》,載《文學評論》2011年第2期。
19同名論文集由Duke University Press于1993年出版,編者Liu Kang,Xiaobing Tang.
20Lee,Leo Ou-Fan.“Postscript”. Liu Kang,Xiaobing Tang (ed.). Politics,Ideology,and Literary Discourse in Modern China:Theoretical Interventions and Cultural Critique. Durham and London:Duke University Press,1993. 301.
21王德威:《海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歷史、現狀與未來——“海外中國現代文學譯叢”總序》,載《當代作家評論》 2006年第4 期。
22唐小兵編:《再解讀:大眾文藝與意識形態》,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3版。
23李楊著:《抗爭宿命之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1942-1976 研究》,時代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
24黃子平:《革命·歷史·小說》,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
25許子東:《為了忘卻的集體記憶:解讀50篇文革小說》,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0年版。
26李楊:《50-70年代中國文學經典再解讀》,山東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27蔡翔:《革命/敘述 中國社會主義文學—文化想象(1949-1966)》,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
2830唐小兵、李鳳亮:《“再解讀”的再解讀——唐小兵教授訪談錄》,載《小說評論》2010年第4期。
29賀桂梅:《打開六十年的“原點”:重返八十年代文學》,載《文藝研究》2010年第2期。
32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33陳思和主編:《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復旦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34孟繁華、程光煒:《中國當代文學發展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
35曠晨、潘良編:《我們的八十年代》,廣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36王曉梅編:《記憶長河·懷舊八十年代》,中國電影出版社2005年版。
37查建英主編:《八十年代訪談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版。
38張立憲:《閃開,讓我歌唱八十年代:記憶碎片》,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
39陳祖芬:《八十年代看過來》,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
40劉禾編:《持燈的使者》,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該書曾于2001年由香港的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
41王堯:《一個人的八十年代》,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42李劼:《中國八十年代文學歷史備忘》,臺北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09年版。
43馬國川:《我和八十年代》 ,香港三聯書店有限公司2010年版。
44李輝:《絕響:八十年代親歷記》,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年版。
45“新周刊”編著:《我的故鄉在八十年代》,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
46該篇序言還發表在《讀書》1998年第2期,并收入《批評的蹤跡:文化理論與文化批評,1985-2002》,生活·讀書·新知出版社2003年版。
474849張旭東:《批評的蹤跡:文化理論與文化批評,1985-2002》,第106、106、107頁,生活·讀書·新知出版社2003年版。
50張新穎:《重返八十年代:先鋒小說和文學的青春》,《杭州師范學院學報 (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1期。
51包括程光煒編的《文學講稿:“八十年代”作為方法》,洪子誠等著的《重返八十年代》和楊慶祥等著的《文學史的多重面孔:八十年代文學事件再討論》三部論文集,均由北京大學出版社于2009年出版。
52賀桂梅:《“新啟蒙”知識檔案 80年代中國文化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
53程光煒:《當代文學的“歷史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
54楊慶祥:《“重寫”的限度:“重寫文學史”的想象和實踐》,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
55王堯:《作為問題的八十年代》,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年版。
56楊慶祥編:《分裂的想象》,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
57程光煒、楊慶祥編:《重讀路遙》,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
58《再解讀》一書在2007年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修訂版時,收入了賀桂梅的文章《趙樹理文學的現代性問題》。
59程光煒:《“重返”八十年代文學的若干問題》,載《山花(上半月)》2005年第11期。
60唐小兵:《我們怎樣想象歷史(代導言)》,見唐小兵編:《再解讀:大眾文藝與意識形態(增訂版)》,17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61程光煒編:《文學講稿“八十年代”作為方法》 ,78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62賀桂梅:《打開六十年的“原點”:重返八十年代文學》,載《文藝研究》2010年第2期。
63楊慶祥:《8O 年代:“歷史化”視野中的文學史問題》,載《文藝爭鳴》2009年第11期。
64賀桂梅:《思想中國:批判的當代視野》,4頁,廣東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姚孟澤,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