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中國以其歷史的悠久性、文明的成熟性和文化的深刻性成為人類文明史中最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是地球空間中區域影響最大、存續性最久、最具有獨特精神品質的文化大國。毫無疑問,鄉土中國曾經創造出地球上屬于全人類的最璀璨的文明。但是,曾幾何時,一個古老的文明古國開始衰落了。近代以來的鄉土中國遭受一系列的失敗,這讓無數仁人志士苦惱不已、苦悶不已、困惑不已:為什么一個GDP全球第一的經濟大國失敗了,為什么一個文化無比燦爛的文明國家落伍了,為什么一個最為睿智的、最重視教育的民族卻沒有能夠進行新的、成功的文化轉型,沒有能夠創造性發展與創新性轉化出一種新的現代文明與文化?對此,李鴻章發出“三千年未有之劇變”的慨嘆,張之洞提出“西學為用,中學為體”的思考,嚴復發出破除自秦代以來的、內化了的“奴隸根性”的洞見,梁啟超大聲呼吁一個“老大帝國”要蛻變為“少年中國”的精神變革。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總司令”陳獨秀在《文學革命論》大聲疾呼中國的王爾德、雨果、孟德斯鳩,力圖推動一場發生在鄉土中國大地上的“文藝復興運動”。
“魯迅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批判受到過嚴復、梁啟超、章太炎等文化批判先驅者的影響。”①正是在這一時代背景之下,在人類文明模式和文化范式變革、鄉土中國文化革故鼎新之際,魯迅作為一位中國知識分子傳統的“精神界之戰士”,以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繼承與批判、對西方文化的“拿來主義”精神姿態、對時代文化的當下性深刻生命體驗,出現于20世紀中國文壇。“魯迅是現代中國不可多得的偉大哲人和戰士,他的思想不是書齋式的或體系式的,而是近代中國文化轉型中痛苦而切實的摸索,帶有對傳統得失的深刻感悟,對國情民性的透徹理解,又滲透著獨到的人生體驗。今天我們仍常談現代化、現代性,其實可以從魯迅這里獲得寶貴的思想資源,包括他的探求,他的體驗,他的焦慮。”②作為一位20世紀中國文學大師,魯迅對鄉土中國文化轉型問題思考的心路歷程和文學審美創作中所建構形象譜系,無疑對于思考鄉土中國社會變遷、文化轉型具有無可替代的、無弗深遠的巨大思想意義和精神價值。③
一、“病中國”、國民性批判與老中國兒女
“人有讀古國文化史者,循代而下,至于卷末,必凄以有所覺,如脫春溫而入于秋肅,勾萌絕朕,枯槁在前,吾無以名,姑謂之蕭條而止。蓋人文之留遺后世者,最有力莫如心聲。古民神思,接天然之閟宮,冥契萬有,與之靈會,道其能道,爰為詩歌。其聲度時劫而入人心,不與緘口同絕;且益曼衍,視其種人。遞文事式微,則種人之運命亦盡,群生輟響,榮華收光;讀史者蕭條之感,即以怒起,而此文明史記,亦漸臨末頁矣。凡負令譽于史初,開文化之曙色,而今日轉為影國者,無不如斯。”④這里魯迅在《摩羅詩力說》中開篇的一段話,傳達了青年魯迅對鄉土中國這一“古國文化史”的獨特閱讀感受,即從“凄”然、“枯槁”到“蕭條”,繼而“怒起”的悲涼憂憤之感,乃至“降及種人失力,而文事亦共零夷,至大之聲,漸不生于彼國民之靈府,流轉異域,如亡人也”的亡國滅種之深刻危機感。這既是魯迅作為生命個體的閱讀體驗,也是那個時代文化群體的精神痛感。
事實上,從少年時代開始,魯迅就從自己父親被疾病纏身的治病歷程中,“漸漸的悟得中醫不過是一種有意的或無意的騙子”⑤,感受到中國中醫文化中的一些庸醫治病的臆測性、主觀性、隨意性等非現代性、非科學性特質,而立志于學習西醫,以推進國民對維新的信仰,從而促進其思想的現代轉型。來到日本留學的魯迅,開始思考中國國民性的問題。從歷史上看,國民性問題的思考,并不是始于魯迅,而在梁啟超、嚴復等人的思想言論中都有所體現,但是真正對這一問題進行持續性思索、并產生深刻影響的,卻是魯迅先生。近些年來,劉禾等人開始對魯迅的國民性問題進行反思,并提出質疑。這在很大程度上深化了對國民性問題的多向度精神思考。對魯迅而言,這是他苦苦思索而不得其解的問題,正如前面我們提到,一個泱泱大國、文明古國,怎么說敗就敗了,怎么就沒有能夠進行文化的自我發展與轉化呢?顯然,魯迅對中國國民劣根性問題是日漸思考而深信不疑的。《吶喊·自序》是一篇呈現魯迅心跡、展現魯迅心路歷程轉變的重要文章。
幻燈片事件中,魯迅意識到:“我便覺得醫學并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于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⑥這是魯迅一生中的重要思想轉折。但是,在現實維度的層面上,無論是自己想從事的“文藝運動”,還是正在發生的革命運動,魯迅都很失望地發現,愿望與現實都有著遙遠的距離,幾乎沒有人真正關心和熱愛文藝,革命運動依然是“換湯不換藥”。乃至于,新文化運動中人來邀約魯迅參加的時候,魯迅都對此抱有深深的懷疑,拋出了一個“鐵屋子”的比喻。盡管,后來我們知道魯迅在被勸說中加入了新文化運動,并成為新文化運動“吶喊”的主將,以至于用“曲筆”來表現可能的希望。但是,無可否認的是,魯迅對鄉土中國文化的內在毒素與國民劣根性始終是清醒的、清晰的、批判的。“他依然是我們民族的精神燈塔。這個思考本身已經構成了20世紀中國的重要精神傳統。”⑦
上醫醫國,中醫醫人,下醫醫病。魯迅先生不僅是一個具有良好醫學教育和醫學素養的人,而且是一位醫治“病中國”的精神醫生。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主將,魯迅在第一篇現代白話小說《狂人日記》中,就石破天驚指出鄉土中國文化中的“吃人”毒素:“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⑧不僅如此,魯迅進一步指出,在這樣一種封建專制文化中,“中國人向來就沒有爭到過‘人的價格,至多不過是奴隸,到現在還如此,然而下于奴隸的時候,卻是數見不鮮的”⑨,而所謂的二十四史,也不過是“奴隸”的歷史,即“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或“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⑩,更為悲哀的是,“我們極容易變成奴隸,而且變了之后,還萬分喜歡”11。在這個幾千年的專制文化之下,我們形成了一種可怕的、內化于心的“奴性文化”“奴隸根性”“奴隸意識”。
更為可怕的是,這種“奴性文化”還會與時俱進,不斷演化,呈現出種種不同面目和名目,構成一種無處不在、無時不在的“無物之陣”。在魯迅早期的雜文中,稱之為一種“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社會上多數古人模模糊糊傳下來的道理,實在無理可講;能用歷史和數目的力量,擠死不合意的人。這一類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里,古來不曉得死了多少人物;節烈的女子,也就死在這里。”12“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這是魯迅對這種封建“吃人”文化的一種沒有命名的“命名”,對其認識是感性的和體驗式的;而到了《野草》中的散文詩《這樣的戰士》文中,魯迅對其進行了更深層次的思考和追問。這體現為對“無物之陣”的命名。
“他走進無物之陣,所遇見的都對他一式點頭。他知道這點頭就是敵人的武器,是殺人不見血的武器,許多戰士都在此滅亡,正如炮彈一般,使猛士無所用其力。”13“無物之陣”,是這種封建“吃人”文化在當代發展和衍化的最形象體現,其“頭上有各種旗幟,繡出各樣好名稱:慈善家,學者,文士,長者,青年,雅人,君子……頭下有各樣外套,繡出各式好花樣:學問,道德,國粹,民意,邏輯,公義,東方文明……”14可怕之處,并不僅僅在于“無物之陣”所擁有的最新“外套”和最新“花樣”,而是這些東西可以戳穿,但是我們的“戰士”,卻得了一個“戕害慈善家等類的罪人”之名。盡管我們的戰士準確擊中了“無物之陣”的“心窩”,但是“一切都頹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無物。無物之物已經脫走,得了勝利”15。最悲哀的是,我們最寶貴的、最富有戰斗精神的“這樣的戰士”,“他終于在無物之陣中老衰,壽終。他終于不是戰士,但無物之物則是勝者。”16在“這樣的戰士”與封建“吃人”文化的對決中,“戰士”不僅沒有刺殺掉“無物之陣”,反而背上了“戕害慈善家等類罪人”的惡名,而且最終在一次次對決中“老衰、壽終”。魯迅再一次以一個大智者、大預言家的角色宣告鄉土中國文化轉型之難、文化自我革命的中國式困境。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近70年之后的當代中國社會結構和文化狀況,似乎無形之中,宣告著魯迅這一預言和警示的超前性、準確性。“魯迅的確主張破傳統,但他反對奴才式的破壞和盜寇式的破壞,力主要有‘理想的光,要做‘革新的破壞者。”17“魯迅有意用這種逆反式的評判去警醒人們,掙脫被傳統習慣所捆綁的思維定勢,揭示歷史上被遮蔽的真實,正視傳統文化中不適于時代發展的腐朽成分。”18同時應當指出的是,青年魯迅批判傳統專制文化,是立足于建設“剛健偉美”的中華現代新文化。
正如《這樣的戰士》中結尾所說的,盡管如此,失敗而背負惡名,“但他舉起了投槍”19!顯然,魯迅遇見了“病中國”及其“國民劣根性”問題的艱難性,但依然像西西弗斯那樣,做無望的、但永不屈服的抗爭。而魯迅抗爭的武器,其“投槍、匕首”,就是“文學創作”。魯迅跟梁啟超一樣認為,文學具有“小說新民”的重要功能:“由純文學上言之,則以一切美術之本質,皆在使觀聽之人,為之興感怡悅。……約翰穆黎曰,近世文明,無不以科學為術,合理為神,功利為鵠。大勢如是,而文章之用益神。所以者何?以能涵養吾人之神思耳。涵養人之神思,即文章之職與用也。”20所以,魯迅以一系列“老中國兒女”的文學形象創造控訴了那個“吃人”的文化社會,從而起到了“吶喊”“革命”的知識分子文化使命。狂人、閏土、祥林嫂、愛姑、孔乙己、子君、阿Q等形象,是這一思想認知下的文學群像。從鄉村到城鎮,從鄉下知識分子到野夫村氓,從鄉下男性到城市女性,魯迅建構了一個病中國“吃人”文化下的“老中國兒女”形象譜系。這些形象廣為人知,這里不做贅述。
二、鄉土樂園、優美人性與“中國美少年”
魯迅鄉土中國的思想認知不是單一維度,而是多個精神向度。但是,在我們的眾多研究者和讀者視野中,似乎僅僅注意到了國民劣根性與精神勝利法的阿Q,而忽視與遮蔽了魯迅對鄉土中國認知和思考的其他向度。“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事實上我們對這一話語的理解,更多感受到魯迅的悲哀、憂傷、無奈和痛苦,而在有意與無意之間,忽略了悲哀后面所蘊藏的深深的關愛與厚厚的情誼。沒有對鄉土中國農民的深厚感情、深沉的愛,何來悲哀與憂傷?!從文學作品來看,魯迅有一些與國民性批判差異性很大的、感覺較為突兀的作品,如《故鄉》《社戲》《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等。這些作品不時流淌濃濃的愛意、暖暖的光亮和款款的鄉情。這讓我們看到了另外一個截然不同的魯迅世界和另一個和煦可親的魯迅形象。
《故鄉》在魯迅文學作品中比較重要的一篇文章,研究者對它的闡釋有很多豐富的論述。《故鄉》的敘述語言體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思想意蘊和藝術風格,一種是我們熟悉的“病中國”及其“老中國兒女”,另一種是“鄉土樂園”及其“中國美少年”,二者在時間的維度中結合在一起。
“我冒了嚴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別了二十余年的故鄉去。”21小說開門見山,直接點出主體、客體,以及時間和空間,以此來呈現一個空間極為遙遠、時間極為疏遠、溫度極為寒冷的“三極藝術空間”。“時候既然是深冬;漸近故鄉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的響,從蓬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22小說第二段,順延這個“三極藝術空間”展開敘述。不同的是,隨著空間距離的拉近,而主體“我”的情感溫度卻在不斷“降低”和蔓延性擴展。“近鄉情更怯”,小說主人公“我”對越來越近的“故鄉”的情感距離卻越來越遠,越來越低,不僅從“嚴寒”,走進了“深冬”,而且“天氣又陰晦了”,乃至“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的響”,進一步具象化、加深加重加濃了這種“寒意”。緊接著的話語,“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在這一加深加重加濃的“寒意”中,以“蒼黃”“蕭索”“橫”“荒”等形容詞和動詞,說出來了一種在“自然”的“寒氣”之外的另一種“人為”的“生命枯槁”——“沒有一絲活氣”。這是一種雙倍意義上的“嚴寒”“蕭索”與荒蕪。
中國現代文學中的“鄉土文學”即是從魯迅的《故鄉》開始,就一種創制了20世紀中國鄉村美學的悲涼敘述基調,正所謂“悲涼之霧,遍披華林”。而這種鄉土悲涼美學,從魯迅那里一開始就是一種“極寒之境”。魯迅《故鄉》里的“極寒之境”的“嚴寒根源”,正是源于其對鄉土中國“病中國”的深刻、幽邃、絕望般的思想認知。
但有意味的是,正是在這樣一種“極寒之境”,魯迅卻生發出另一種西方伊甸園般、東方“桃花源”般的“鄉土樂園”及其“中國少年”的生命記憶與審美想象。正如小說中的“我”所言,一提起閏土,“我的腦里忽然閃出一幅神異的圖畫來”:“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盡力的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23這幅“神異的圖畫”,與《故鄉》開篇中“極寒之境”,顯然是天壤之別。“深藍”“金黃”“碧綠”“銀圈”等暖色調詞匯,與“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的純真、生機、活力,儼然一副鄉土中國的“桃源樂土”。但是,這幅美好的生命記憶與“中國少年”,隨著歲月的流逝而變了顏色。“這來的便是閏土。雖然我一見便知道是閏土,但又不是我這記憶上的閏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圓臉,已經變作灰黃,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皺紋;眼睛也像他父親一樣,周圍都腫得通紅,這我知道,在海邊種地的人,終日吹著海風,大抵是這樣的。他頭上是一頂破氈帽,身上只一件極薄的棉衣,渾身瑟索著;手里提著一個紙包和一支長煙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記得的紅活圓實的手,卻又粗又笨而且開裂,像是松樹皮了。”24時間、空間、物象一下子回到了那個“極寒之境”,有時似曾相識的“灰黃”“皺紋”“瑟索”“粗笨”“開裂”,那個純真可愛的“中國美少年”變成了一個“木偶人”般的“老中國兒女”。而在小說結尾中,作者又似乎給予我們某種渺茫的希望,新一代的“中國美少年”又成長起來,“我們的后輩還是一氣”25。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故鄉》是一篇充滿敘述張力、審美魅力、哲學意味的優秀小說,這也是許多研究者一再喜歡它、研究它的原因所在吧。《故鄉》不僅延續了魯迅以往的國民性批判的文化主題,而且在敘述中建構了一個與“老中國兒女”所對峙的“中國美少年”的形象世界,有著“失樂園”的深刻哲學意味,為其后面的另一種鄉土世界的書寫提供了精神線索、敘述空間和審美維度。
事實上,魯迅對鄉土中國、對“故鄉”的思想認知是多向度的,另有一個“樂土”般鄉土中國世界。魯迅曾在《朝花夕拾》的“小引”中有這樣一段話:“我有一時,曾經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的蠱惑。后來,我在久別之后嘗到了,也不過如此;惟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存留。他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26不僅魯迅如此,魯迅的弟弟周作人對“故鄉”的思念更是如此,其《烏篷船》《故鄉的野菜》《喝茶》等名作寫盡了“故鄉”的百般思念和無限情絲。顯然,“故鄉”在魯迅心中是無比美好、妙不可言的。當然,魯迅也認為現實中的“故鄉”,未必就是這般美好,但是這種來自童年時代的美好記憶和“思鄉的蠱惑”可能是永遠存在的。《社戲》是魯迅對鄉土中國故鄉又一次書寫,是對童年時代生命記憶的重述,更是對鄉土中國世界的另一種“桃園樂土”的精神建構。《社戲》是不應該被作為一般意義上的“鄉土文學”等閑視之的,而應是魯迅對“故鄉敘述”“鄉土中國書寫”的極為重要的一個審美精神維度,具有鄉土中國“理想國”的精神一極意義。
《社戲》是一篇充滿著無形童趣的美文。小說略顯冗長、拖沓、乏味的敘述在北京看戲的失望經歷之后,把筆墨一宕,回憶起“十一二歲”時在外祖母鄉村看社戲的情景來,語言一下子流暢起來,而且趣味橫生。“那地方叫平橋村,是一個離海邊不遠,極偏僻的,臨河的小村莊;住戶不滿三十家,都種田,打魚,只有一家很小的雜貨店。但在我是樂土:因為我在這里不但得到優待,又可以免念‘秩秩斯干幽幽南山了。”27魯迅在《社戲》的這一段中,直接點出那個“平橋村”就是一個鄉土中國的“樂土”所在。這不僅是因為有美好的自然風景,有“兩岸的豆麥和河底的水草所發散出來的清香,夾雜在水氣中撲面的吹來;月色便朦朧在這水氣里。淡黑的起伏的連山,仿佛是踴躍的鐵的獸脊似的,都遠遠的向船尾跑去了”,“那聲音大概是橫笛,宛轉,悠揚,使我的心也沉靜,然而又自失起來,覺得要和他彌散在含著豆麥蘊藻之香的夜氣里”,而且有一群和我一般年紀大小的“中國美少年”。會出主意、敢打包票的“雙喜”、替我賣豆漿的“桂生”、摘自家羅漢豆的阿發等十幾個“中國美少年”純真、活潑、善良,自幼就是一把干農活、會水性的好手,而又機靈、調皮、可愛,與“我”打成一片,親密無間。而且鄉間“樂土”的老人,也不見以往“老中國兒女”的愚昧與麻木,而是溫順、和藹、寬容和敬禮。老祖母、八公公、六一公公是那么善解人意和溫婉可親。“桃源樂土”已經不再是某一兩個“美少年”,在《社戲》這里是一群“美少年”,而且是一個從少年、母親、外祖母到六一公公的多元的美好人性世界與完整的形象譜系,體現了對鄉土中國根性力量的探尋。
鄉土中國在《社戲》中得到了一種最優美、最詩意的、愛的呈現。事實上,魯迅對鄉土中國的這種思想認知和情感傾向,并不僅僅在《社戲》中存在,在魯迅《論雷峰塔的倒掉》中,不經意間流露出來。鎮壓白娘子的雷峰塔的倒掉,不僅“我”認同,“普天之下的人民,其欣喜為何如?”魯迅說,“試到吳、越的山間海濱,探聽民意去。凡有田夫野老,蠶婦村氓,除了幾個腦髓里有點貴恙的之外,可有誰不為白娘娘抱不平,不怪法海太多事的?”28可見,在魯迅的內心深處,這些“田夫野老,蠶婦村氓”、鄉土中國的“沉默的大多數”都是可愛的、善良的、淳樸的。
三、被遮蔽的民間、不死的魂靈
與獨立運行的鄉土文化系統
鄉土中國到底是什么力量讓她千百年來生生不息?在“二十四史”的官修文化及其精神視域之外,還有什么樣的力量、什么樣的文化系統獨立存在運行?
作為先知先覺的魯迅先生,在早期的思想認知中,憑借其在日本所接觸的西方文化思想,自然而然接受了啟蒙文化思想,其視域下的鄉土中國農民、鄉紳、小知識分子,乃至新文化中的新女性、新知識分子、革命者,無不遭受著封建“吃人”的“無物之陣”的腐蝕、傷害、侵擾乃至于被吞噬的悲劇命運。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思鄉的蠱惑”下,魯迅對鄉土中國的最初期的童年生命記憶開始一一地蘇醒,對鄉土中國的思想認知有了一些新的、別致的感覺和體認。正是在這種原初生命記憶蘇醒的精神狀態下,特別是在與許廣平戀愛的愛的力量滋養中,魯迅對鄉土中國的審美書寫有了新的鄉土世界及其“中國美少年”的形象。這不僅是向所愛的人溫婉和緩講述童年時期最美好的生命體驗,而且更重要的是魯迅在新的人生階段對世界、中國、人生、魂靈的新思考。從某種意義上,《故鄉》開創了20世紀鄉土中國“鄉土文學”的“悲涼美學”審美基調,而《社戲》則開創了20世紀鄉土中國“鄉土文學”的“抒情美學”。《社戲》既是20世紀鄉土中國農業文明文化的“最后挽歌”,又是某種意義上21世紀生態文學對鄉土美學價值重新發現的“精神導師”。
“民俗文化是指與一個民族的正統的經典文化相對應的,普遍存在于民間的,存在于基層人民生活中間的‘俗文化。它包括風俗、習慣、民間禮儀、民間信仰乃至民間藝術、民間文學等等。當魯迅從全面反省中國民族文化這個大目標出發,并深入到各具體文化領域中進行研究、思考時,自然不可能忽略了這一并非不重要的方面。”29隨著時間的進一步推移,魯迅在對“無邊的黑暗”的深刻體味和在與“無物之陣”的生死博弈中,“上窮碧落下黃泉”,不斷尋找與黑暗、虛無、“吃人文化”對抗的精神力量。魯迅晚期對木刻等美術藝術的重視、對“目連戲”等民間地方戲劇的喜愛、對國外被壓迫民族文學的獨特青睞,都體現了魯迅對異質性、抗爭性、新戰斗資源與精神力量的思想探尋,以及對源頭力量的追根溯源。
魯迅已經不再滿意于一位“精神界之戰士”的文化站位與搖旗吶喊,以“糾纏如毒蛇,執著如怨鬼”30精神姿態和行為方式,致力于對這種“吃人文化”的源頭和對抗力量根柢的探尋。“思鄉的蠱惑”下的童年生命記憶、《社戲》中的民間地方戲劇文化,是這一時期魯迅進行精神與思想新探索的“中介”線索與進化“鏈條”。
“洎夫末流,弊乃自顯。于是新宗蹶起,特反其初,復以熱烈之情,勇猛之行,起大波而加之滌蕩。直至今日,益復浩然。其將來之結果若何,蓋未可以率測。然作舊弊之藥石,造新生之津梁,流衍方長,曼不遽已,則相其本質,察其精神,有可得而征信者。意者文化常進于幽深,人心不安于固定,二十世紀之文明,當必沉邃莊嚴,至與十九世紀之文明異趣。”31魯迅在青年時期就已經從人類文明變遷的大格局來審視東西方文化的消長,提出“神思宗”的迥異于東方專制文化、消弭西方現代文化弊端的新精神理念。“中國在今,內密既發,四鄰競集而迫拶,情狀自不能無所變遷。夫安弱守雌,篤于舊習,固無以爭存于天下。第所以匡救之者,繆而失正,則雖日易故常,哭泣叫號之不已,于憂患又何補矣?此所為明哲之士,必洞達世界之大勢,權衡校量,去其偏頗,得其神明,施之國中,翕合無間。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內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取今復古,別立新宗,人生意義,致之深邃,則國人之自覺至,個性張,沙聚之邦,由是轉為人國。人國既建,乃始雄厲無前,屹然獨見于天下,更何有于膚淺凡庸之事物哉?”32針對當今中國之情形,魯迅從內外、古今、東西等不同視角出發,提出“國人”之“文化自覺”和獨立個性張揚的“新民”“立人”理念,無疑觸及了一個最根本的現代公民社會的主題,即在于建構具有民主意識和科學精神的現代公民。“新民”“立人”是貫徹魯迅一生的文化理念。但是如何建構,則在不同時期,有著不同的重點、傾向和審美書寫的流變。
魯迅在1934年發表的《關于中國的兩三事》雜文中,對中國的“火”“王道”“監獄”進行評說,指出在中國“其實是徹底的未曾有過王道”33。對于“中國文化”,魯迅指出,不能依賴那種官修編撰的文化,“中國的文章是最沒有變化的,調子是最老的,里面的思想是最舊的。但是,很奇怪,卻和別國不一樣。那些老調子,還是沒有唱完。”34更大的問題還在于,這些“老調子”的文章所傳達的“中國文化”是腐朽的:“中國的文化,都是侍奉主子的文化,是用很多的人的痛苦換來的。無論中國人,外國人,凡是稱贊中國文化的,都只是以主子自居的一部份。”35既然“中國文化”是如此的沒有“王道”,是典型的“侍奉主子的文化”,那么我們到哪里去探尋真正代表“沉默的大多數”的文化及其力量呢?
“要中國好起來,還得做別樣的工作。”36而這“別樣的工作”,其中之一就是“到民間去”:“從近時的言論上看來,舊家庭仿佛是一個可怕的吞噬青年的新生命的妖怪,不過在事實上,卻似乎還不失為到底可愛的東西,比無論什么都富于攝引力。兒時的釣游之地,當然很使人懷念的,何況在和大都會隔絕的城鄉中,更可以暫息大半年來努力向上的疲勞呢。”37當然,對于什么是到民間去,如何到民間去,魯迅也是在不斷質疑與思考的。但是,到民間去的精神維度和行為選擇,魯迅是欣賞與贊同的。在《中國人失掉找自信力了嗎》的著名文章中,魯迅再一次認為,“失掉了他信力,就會疑,一個轉身,也許能夠只相信了自己,倒是一條新生路”,真正可怕的是“中國人現在是在發展著‘自欺力。”38
事實上,對于“中國文化”而言,除了官樣文章和官修歷史之外,還另有一種獨立的鄉土文化系統。只不過,這一鄉土文化系統,從來就被遮蔽、被排斥、被邊緣化,而處于一種“地下火”狀態的獨立運行。正如魯迅所言,“在這籠罩之下,我們有并不失掉自信力的中國人在”:“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于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39所以,魯迅說:“這一類的人們,就是現在也何嘗少呢?他們有確信,不自欺;他們在前仆后繼的戰斗,不過一面總在被摧殘,被抹殺,消滅于黑暗中,不能為大家所知道罷了。”因而,要說中國文化的滅亡,“說中國人失掉了自信力,用以指一部分人則可,倘若加于全體,那簡直是誣蔑。”
在尋獲了鄉土中國千百年來像“地下巖漿”般熾熱運行的民間文化源泉力量之后的魯迅,鏗鏘有力的大聲喊出“中國人從來就沒有失掉自信力”,中國知識分子的“士文化”傳統已經化為潛行千年的民間文化系統,中國民間的人心從未死掉,而是像野草一樣被踐踏而富有頑強蓬勃的生命力。“要論中國人,必須不被搽在表面的自欺欺人的脂粉所誆騙,卻看看他的筋骨和脊梁。自信力的有無,狀元宰相的文章是不足為據的,要自己去看地底下。”40“筋骨”“脊梁”“民間”“地底下”這些詞匯可以顯現出,在與“黑暗與虛無”“無物之陣”的生命對決的魯迅,從自己的生命記憶深處、鄉土中國歷史深處、廣袤的大地內里、“沉默的大多數”中,獲得無窮的精神力量,找到了一種歷史、文化、社會結構中的皈依感和汩汩不竭的、具有根性體系的力之源泉。“譯介外來文化,發掘民間思想,闡揚受壓抑的傳統資源共同構成了魯迅對傳統的大改造。”41
在魯迅的作品中,關于鬼魂的書寫是屢見不鮮的。從《摩羅詩力說》開始,鬼在魯迅的筆下就有著“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的重要反抗者角色和文化功能。正如巴金筆下的覺慧一樣,鄉土中國文化世界需要一個“叛徒”;在現實精神世界中,五四時期的郭沫若也是以一個封建禮教文化的“叛徒”而標新立異。但是,具體細化為具有鄉土中國文化意味和民間文化地氣的“鬼魂”,則來自魯迅童年所接觸的地方戲劇與民間社戲。小說《社戲》已經出現了一些民間戲劇角色,但是離魯迅對鬼戲的深刻思索,還有很大的距離。
毫無疑問,《女吊》在魯迅后期的文學作品中,占有舉足輕重的核心地位,從中可以窺見魯迅后期對鄉土中國民間文化的深刻認知和觀念世界中對反抗性精神力量資源的重新發現、核心建構。“大概是明末的王思任說的罷:‘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非藏垢納污之地!這對于我們紹興人很有光彩,我也很喜歡聽到,或引用這兩句話。”42文章一開篇,就直接呈現主題——“報仇雪恨”而“非藏污納垢”的復仇戰斗精神。緊接著,第二段,就用最明晰的語言,揭示紹興文化的精神表征之所在:“不過一般的紹興人,并不像上海的‘前進作家那樣憎惡報復,卻也是事實。單就文藝而言,他們就在戲劇上創造了一個帶復仇性的,比別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強的鬼魂。這就是‘女吊。”43有趣的是,這種“女吊”不僅沒有被紹興民眾厭煩,反而得到了一個“吊神”的尊號,“則其受民眾之愛戴也可想”44。結合自己小時候看戲和演戲的生命體驗,文章不徐不疾引出“跳女吊”的出場:“自然先有悲涼的喇叭;少頃,門幕一掀,她出場了。大紅衫子,黑色長背心,長發蓬松,頸掛兩條紙錠,垂頭,垂手,彎彎曲曲的走一個全臺”,之后,女吊頭發一抖,露出臉來,“石灰一樣白的圓臉,漆黑的濃眉,烏黑的眼眶,猩紅的嘴唇。聽說浙東的有幾府的戲文里,吊神又拖著幾寸長的假舌頭,但在紹興沒有。不是我袒護故鄉,我以為還是沒有好;那么,比起現在將眼眶染成淡灰色的時式打扮來,可以說是更徹底,更可愛。”魯迅對這一“大紅衫子”、濃眉烏眼“猩紅的嘴唇”的“女吊”的書寫,呈現出來一種潑辣、濃烈、具有某些“陽氣”的“復仇”女神的戰斗精神,自然是“徹底”和“可愛”了。
魯迅后期的文學作品《女吊》不僅再次強化和濃聚了魯迅的復仇意識和戰斗精神,而且還為其精神理念尋覓到了一條寬廣、縱深的鄉土文化根柢。事實上,我在讀《女吊》的時候,還感受到魯迅在逝世之前的那種存續在他身上的“糾纏如毒蛇,執著如怨鬼”的頑強戰斗精神和“一個都不寬恕”的拒絕復仇意識。雖然鄉土中國封建文化有著無邊的黑暗,有著龐雜、籠蓋一切的“無物之陣”,雖然“這樣的戰士”終將抵不過時間的宿命,終將老去,但是,依然如“毒蛇”“怨鬼”一樣,化為“女吊”般的“厲鬼”,在死后的世界中,繼續與之“對決”“死磕”。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女吊》表達了魯迅對其死后世界的精神秩序的思考,以及后魯迅世界的戰斗精神、戰斗力量資源與戰斗方式的“身后安排”。魯迅是欣慰的,在他彷徨無助的時刻,在他生命垂危的時刻,在他深感個人力量的渺小和無望的時刻,魯迅從自己的生命記憶中,從故鄉的民間文化中,發現了“女吊”,繼而發現了一條個體生命乃至死后都可以匯入與皈依的鄉土中國的具有根性特質的民間文化系統45。“德者,不孤也。”有了《女吊》一文,魯迅的“永不停歇的戰斗之心”,可以安心了;從某種意義而言,可以“長生”了,因為魯迅找到了一個死后可以繼續戰斗、死后同道者的精神世界。46
而這一切,在魯迅看來都是為了一個目的,即魯迅在《答世界社信》中所言:“我自己確信,我是贊成世界語的。贊成的時候也早得很,怕有二十來年了罷,但理由卻很簡單,現在回想起來:一,是因為可以由此聯合世界上的一切人——尤其是被壓迫的人們。”47為了“被壓迫的人們”,魯迅選擇了啟蒙,書寫國民性批判的“老中國兒女”;為了“被壓迫的人們”,魯迅敘述了童年生命記憶中“桃源樂土”,寫出了眾多“中國美少年”;為了“被壓迫的人們”,魯迅繼續探索,尋覓到了在官樣文章之外的一個被遮蔽、獨立自足的鄉土文化系統——民間與底層,以及那些美麗的、熱烈的鬼魂們。魯迅對鄉土中國認知的不斷深、流變與深入,呈現出一個20世紀中國偉大魂靈對中華民族文明變遷、文化轉型和社會變遷“上窮碧落下黃泉”“雖九死其猶未悔”上下、古今、東西南北求索的心路歷程。“魯迅對民俗文化的論述,對我們今天的文化改革乃至文化研究理應是有借鑒意義的。”48
“這一本集子和《花為文學》,是我在去年一年中,在官民的明明暗暗,軟軟硬硬的圍剿‘雜文的筆和刀下的結集,凡是寫下來的,全在這里面。當然不敢說是詩史,其中有著時代的眉目,也決不是英雄們的八寶箱,一朝打開,便見光輝燦爛。我只在深夜的街頭擺著一個地攤,所有的無非幾個小釘,幾個瓦碟,但也希望,并且相信有些人會從中尋出合于他的用處的東西。”49這是1935年12月30日魯迅在上海編輯《且介亭雜文》“序言”中的一段話。事實上,魯迅已經預言到自己的死亡,這一段話語也是屬于“死之說教者”的“自語”。我們從“幾個小釘,幾個瓦碟”,“會從中尋出合于他的用處的東西”,推進21世紀中國所面臨的魯迅所言的“大時代”之“極期”的文化轉型,為之提供深邃的思想資源和不竭的精神力量。“在魯迅研究中尋索現代啟示,以博大而開放的視野疏通文化血脈和開啟文化新機,使魯迅之學成為中國總體文化精神的一個有機、強勁又充滿活力的流脈,從而建立現代大國的文化風范。”50
【注釋】
①楊劍龍:《論魯迅的鄉土小說與文化批判》,載《中國人民大學學報》1995年第3期。
②18溫儒敏:《魯迅對文化轉型的探求與焦慮》,載《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4期。
③“通常講中國的文化轉型,用比較通俗的說法,就是從封建的轉為民主的,從小農經濟的轉為現代化的。從晚清至今一百多年了,遠未完成這一轉型。對此,魯迅的關注也是獨特的。他的一些思考毫無書生氣,卻又有超前性。特別是如何對待西方文化的進入,魯迅的觀點至今還是有現實意義的。”見溫儒敏的《魯迅對文化轉型的探求與焦慮》,載《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4期。“魯迅的精神世界是豐富和復雜的,這決定了魯迅研究價值取向的多元化。……尋找魯迅對中國文化轉型和發展的有用資源,意在突出魯迅的經典性意義。”見張福貴的《魯迅研究的三種范式與當下的價值選擇》,載《中國社會科學》2013年第11期。當下“經濟崛起后精神難題的呈現,讓魯迅的精神遺產顯示出尤為重要的現實價值”。見汪衛東的《轉型中國與魯迅思想資源:以國學、科學與當下精神現狀為視點》,載《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7年第7期。
④⑤⑥⑧⑨⑩111220212223242527283132魯迅:《魯迅全集》(第一卷),63、418、417、425、212、213、211、124、73、476、476、477、481-482、485、562、172、55-66、56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⑦劉勇:《魯迅思想系統建構的再思考》,載《北京聯合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1期。
131415161926魯迅:《魯迅全集》(第二卷),214、214、214、215、215、229-230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17陸耀東:《“五四”時期的魯迅與傳統文化》,載《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2年第1期。
2948朱曉進:《魯迅與民俗文化》,載《魯迅研究月刊》1991年第10期。
303637魯迅:《魯迅全集》(第三卷),49、93、94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3338394042434449魯迅:《魯迅全集》(第六卷),9、117、117-118、118、614、614、614、3-4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3435魯迅:《魯迅全集》(第七卷),308、312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41陳漢萍:《全盤反傳統抑或改造傳統:重審魯迅與傳統文化》,載《社會科學戰線》2010年第12期。
45“魯迅的‘尋根內容上來看,所重視的乃是傳統當中與現代意識趨向一致的民族精神,或者說是用現代的觀念來指導文化的‘尋根。例如,對漢唐開闊、自信精神的推崇,對古代文化遺產的收集與整理,對古代小說的學術研究,對民間社戲與傳說的偏愛,以及在文學創作中有意識地吸收、借鑒傳統的藝術技巧等等,都說明其主要意圖還是有意識地通過文化‘尋根,來發掘出符合現代價值標準的因素,并賦予這些傳統因素以新的內容與進行新的‘文化積累。由此看來,魯迅的‘尋根是在整體上的反叛當中,用現代的觀念來重新地認識傳統,反思傳統和選擇傳統,表現出在歷史的轉型時期,對歷史、對自身、對未來的一種清醒的理性精神,一種對新文化的建構、肯定和設計的主體自覺精神,一種對整個民族的未來抱有的憂患與使命意識。一般說來,這種尋根意識多出現激烈的社會變革時代,其本質特征是在舊有的文化發生變化并日趨解體時,對甚至還處在萌芽狀態的新文化意識的一種強有力的激活,同時也是文化更富有來性的標志。”學者黃健認為魯迅對民間文化的探尋,體現了一張自覺的文化尋根意識。黃健:《中西文化沖突與魯迅的雙重文化選擇意識》,載《社會科學戰線》1994年第1期。
46事實上,除了從鄉土中國文化系統中尋找力量之外,魯迅還從蘇聯文藝、德國反法西斯木刻、中國青年美術界的木刻藝術、連環畫、傳統文藝形式等方面,采取“拿來主義”,為“底層”提供了多樣化的可以反抗力量源泉和戰斗的文藝方式。
47魯迅:《魯迅全集》(第八卷),402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50楊義:《魯迅與中國文化的現代啟示》,載《文學評論》2006年第5期。
(張麗軍,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鄉土中國文化重建與農民形象審美嬗變研究”的階段性成果,編號:12BZW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