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詞語自身會產生它的反抗,希望推陳出新的熱切與命名本身的襲故蹈常之間有張力也有矛盾,但命名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命名者背后的現實關切、語言邏輯、精神倫理、動念心理和時代狀況,這是我們身在大時代的一份證詞和掙扎的形狀。楊慶祥最近的寫作和問題討論,是青年一代知識分子自我田野化的嘗試,跨出專業的領域,以一種自我展示的方式,重新構建和審視個人生活、專業化的學科與整個社會之間的關系。這些文字都可以看作另一種敘事文學,通過對個人經驗的凝視和整合,建立一種描述時代的語法,并呼喚和期待文化應對的方式。
這一套語法和故事機制首要的是關鍵詞的提取,也就是確立敘事的起點,比如“危機”和“失敗”。《80后,怎么辦》的開端是“我”在觀看國家形象片,微末之端的“個人”與宏大和遙遠的敘事并置,一種危機和斷裂感由此產生,“它沒有辦法和我當下的生活發生任何有效的聯系,中國國家形象片在紐約時報廣場播出仿佛就是一個被虛構出來的場景,至少對于我而言,它失效了。”生于1980年代的文學博士在自己的生活中,找到了一個梳理自己生活世界和精神世界的關鍵詞——失敗,“個人失敗的‘實感是如此強烈,如此有切膚之痛。最后我們已經無法在個人身上尋找失敗的原因了。當社會企圖托管一些的時候,卻發現事情只是越來越糟糕。這個時候,社會就生產了‘失敗以及‘失敗者本身。而失敗者,在這種極端的絕望和無路可走的恐懼中,自然就會把失敗歸責于社會或者另外一個他者。”以個人作為方法,延及一代人,上溯歷史,拷問現實,把“失敗者”這個形象慢慢建造起來,并脫離單純的個人經驗,提出一個大問題,喚起80后一代人參與歷史和社會的熱情,打破日益統領一切的中產階級迷夢。
《“新傷痕時代”及其文化應對》的開端是一段義正詞嚴的全球政治經濟文化俯視性的解說,而后是中國內部經濟和政治秩序的問題展示,“危機”是一個根本性問題,整個社會的大多數人在如此背景下,面臨的是巨大的失敗感。作為人文知識分子的楊慶祥給出的自我審視的答案,把他指向人文主義知識分子的責任:“曾經可以提供價值和解釋的人文主義知識分子已經無法窺視這個時代的本質和核心,也無法匯聚知識的光芒,并提供哲學上的解釋——并非是不可能,而是自我和他者雙重眼光的喪失,人文知識者至少在部分上放棄了自己的‘天命,這一天命就是通過自我觀察他者,認知時代,并賦名。”在這個敘事路徑中,為這個時代命名就是一種補足性和可期待的結果。
關于“新傷痕時代”的命名,在沿襲和更新“傷痕文學”命名與內涵之外,更重要的是他提醒我們注意和聚焦“改革開放史”——“新傷痕時代”,在學術研究的意義上可能會存在諸多的問題(改革開放史不同層次的區分,不同歷史階段如何解讀,不同的傷痕,不同的施暴者,以及總體評價等問題),但在創造和傳播一種時代形象和情感結構上,卻不無可取之處,它的判斷圖式和感知圖式以及其中的情感形象具有極大的吸附性和代入感,尤其是此時此刻的中國人很容易接受這個敘事結構,能夠在這個圖式和敘事結構中進行情感投入,獲得道德滿足,而這恰恰是我們時代的問題癥結之一。
楊慶祥對“新傷痕時代”的命名,所依靠的基本上是“幻境中的個人困擾”和“社會結構中的公眾論題”兩個維度之間的張力。《“新傷痕時代”及其文化應對》中所描述的困境和危機,在宏觀上看是一種全球化的現象,而在個人的角度上,在現代社會,每個人幾乎都經常覺得他們的私人生活充滿了一系列的陷阱。日常生活被限制在個人生活的軌道,工作家庭與社區的具體背景之中,超出切身處境的部分又在資本、政治、意識形態的裹挾之下。由此,人們對于自身所處狀況的認識和知覺,一般情況下是極為模糊的,知道得越多就會感覺陷得更深。
“在完整而合適的社會科學尚未出現的情況下,批評家和小說家,劇本家和詩人成為主要的而且往往也是惟一的對私人困擾乃至公眾論題的描述者。”①楊慶祥的個人實踐和敘事是時代對他的選擇,也是自我的主動選擇,成為描述者,在“陷阱”社會中呼吁和建設一種社會學的想象力。C.賴特·米爾斯有一個關于此種情狀的對策:“他們需要的以及他們感到需要的,是一種心智的品質,這種品質可幫助他們利用信息增進理性,從而使他們能看清世事,以及或許就發生在他們之間的事情的清晰全貌。我想要描述的正是這種品質,它可能會被記者和學者,藝術家和公眾,科學家和編輯們所逐漸期待,可以稱之為社會學的想象力。”②
借由社會學的想象力描述的“新傷痕時代”,在從個人困擾到達社會公眾論題之后,它需要一種療愈與彌合,以及行動的主體——人文知識分子,排除了知識界淺薄的復古主義知識分子和“官學”知識分子,選擇了具備能力和精神高度的人文知識分子,期望的是他們以精神性的角度切入這個時代的精神內里,由此作為新一代知識分子的作者給出了自己的姿態,在“世界”和“中國”的雙重坐標軸中,指認出“此時此刻”的中國處于“新傷痕時代”——它在普遍的意義上指的是一切非人性的秩序對個體和共同體的傷害,它在其最具體性上指的是中國的“改革”之陣痛及其傷害。楊慶祥對1980年代的傷痕文學與他所命名的“新傷痕文學”做了一個區分,確立了“新傷痕文學”的一些基本特征,其中最為重要的是,對話的寫作姿態和愛的美學,“新傷痕文學”不僅發現并揭露了傷痕,并對此傷痕進行了照亮和療愈,重建確定和信任的希望哲學。
近年來閱讀過一批當代文學作品,一個基本的感覺是我們非常熟悉的大眾版簡體社會學想象力在當代文學中并不缺少,新的或隱或顯的“訴苦”的基調中,缺少的是對復雜現實和時代凝視、發現和再現的能力。我們的故事會花樣繁多,意涵豐富,但都不外乎“新傷痕時代”這個故事共同體,我們的寫作幾乎無法逃脫的即時新聞時事的大幕布,從余華的《第七天》、方方《涂自強的個人悲傷》、弋舟《所有路的盡頭》、張悅然的《繭》、雙雪濤《平原上的摩西》等,小說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穿越當代中國的故事會,并在各種需要自證合理性的接口做實建牢,在故事所指引或者啟動的鏈條上,建立起個人模式和當代意蘊。而在總體精神形象上,的確是受傷害者同盟的精神指征,這些小說為一個時代的精神生活命名,命名的危險在于遮蔽其他的精神可能性,也會制造一種確如所言的幻覺,被傷害者的位置意味著一個無限延伸的政治正確,在某種意義上,也是這個時代的文學描述退縮和失去創造力的一種表現。
以張悅然的《繭》為例,小說中策略性地創造了一個受傷害者同盟,這個小團體看起來像一個法外之地,小說的男女主角李佳棲和程恭是家族里不受重視或者得不到愛的人,他們是逃逸出自己正常歷史軌跡的人,團體的另外三位是子鋒、大斌、陳莎莎,他們屬于這個學院里的工人階級子弟,因為出身和學習成績,外在于醫學院子弟學校的主流價值生活。這個同盟如果放在“改革開放史”的帷幕上,就是一個當代中國撕裂的演示。兒童世界的被傷害者同盟也會產生區別和高下,跟成人世界中因教育出身、革命意識形態帶來的區分一樣,友誼破裂的世界,并且凝固成事實,男女主角以一種自我創興性的體驗去溝通、共感前輩們在歷史迷霧中的創傷,去尋找那種超越日常生活之外的精神探險,盡管他們的生活中到處是頹廢、厭世、虛無,無法重獲生活的激情,無法創造自我拯救的方式,但他們永遠占據敘事者的中心位置。而那些沒有濡染家國歷史,無法生硬構造這種關系投射,沒有背負家族秘密和歷史憂傷的盟友、男友就只能是配角。如果《繭》中的這一敘事邏輯成立,歷史的秘密和真相具有的強大吸附力,可以把人性的軟弱、貪婪、恐懼、怯懦、借口、黑暗都吸附進去,給它罩上自己的色彩。那么能夠創造自己色彩,能夠成為精神“新人”的恰恰應該是這些配角們。“新人”是革命時代文學、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中一個十分重要的概念,尤其是傷痕文學泛濫的時期,文藝界曾經積極提倡“社會主義新人”,只有這種人物形象的出現,才可能更新遍布傷痕文學的傷痕累累的人物形象與幾乎劃一的情感基調。拋卻當時教育人民團結一致向前看,積極地投身四化建設,增強讀者對現實秩序的認同感的官方實際考慮,也是文學敘事的重要文化應對。今天文學中依然需要“新人”來驅除迷霧,不是政治經濟領域的新人,而是超越這種故事共同體泥潭中,在同一個精神層面撒嬌、示弱、討好“他者”的有力量和創造性的“新人”。在萎靡的幻境中,療愈和希望的劑量太小,只有精神的“新人”才會創造新的修辭和文化的力量。
二
回到文學的場域,中國當代文學經歷了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傷痕文學、改革文學、現代主義、先鋒小說、尋根派等不同意識形態、語法策略、表意方式的洗禮,在本質上我們依然處于并且繼續在呼喚現實主義的書寫。“新傷痕時代”和“新傷痕文學”的提法,都是在這個范疇之內,繼續延續一種參與到社會發展過程中去的文學。無論是讀者還是評論家,甚至是作家本身都還是在期待作家是嚴謹細致的現實主義者和頭腦敏銳的社會觀察家,能夠留下對時代精神和生活方式的精心記錄和歷史洞見。這種文學不是精英階層的品味的塑造和技術的研習,而是在整個社會共振鏈條上的活的文學。如果把楊慶祥的這一套敘事放在現實主義文學的范疇內,完全可以理解它的自洽性,合法性和思想來源。
現實主義語法中,時間是一個重要的構造因素。楊慶祥把2016年前后的一段時間從一個年代學的時間里抽離出來,放到某種歷史的終結同時又是另一種歷史“天啟”的節點上來予以衡量,借用本雅明來自基督神學的概念,宣告一種彌賽亞時間的開始。由此為起點,回溯命名和構建“新傷痕時代”,改革開放進入“野蠻”階段,發展主義被推向了極端,“個人奮斗異化為成功主義和消費主義,個人奮斗中質樸的、神圣的勞動哲學被抽空,成功主義和消費主義中的投機性和食利性被放大,與此相配置的,是經濟國家轉向金融國家。”在不可逆轉的硬性軀殼下,隱性、不具體、綿軟的“天鵝絨式”傷害給整個社會帶來的是“改革”之陣痛及其傷害,在個體的層面上是精神和心理的內傷,直接導致精神焦慮、抑郁等精神分裂癥的集體爆發。“新傷痕文學”發現并揭露傷痕,對話的寫作姿態和愛的美學,并對傷痕進行照亮和療愈,重建確定和信任的希望哲學。這是一個看似完美而合乎情理的思路,但落實到具體的文化實踐(比如寫作)中,如何避免概念的空轉,是不容回避的問題。任何故事或者敘事,都有一個主觀見之于客觀的話語建構的過程,是檢驗“新傷痕時代”和“新傷痕文學”這類概念的后續成果的一個指標。
一個時代的開始,與一個時代的結束,有時候只是一個如何定義的問題。改革開放進入當下階段后中國的現實經驗和紛沓而來的知識的沖擊、信息傳播方式的改變,人們習慣性地反身尋找理解和解釋現狀的資源,這個時候需要喚起歷史記憶、傳統知識、情感結構和原有的想象空間,來充當再度理解和詮釋的思想資源。
曾經我們對改革開放的故事和中國的理解有另一種描述“改革物語”③,按照孫立平的理解,就是講述一個有關危機和克服的完整故事,需要一些故事來解釋目前的危機,也就是一個經過對客觀過程的主觀梳理之后建構出來的這么一個有話語意義的故事。在1980年代的官方的觀點中“改革是社會主義的自我完善”,胡耀邦對此有一個說法就是“共產主義在運動中”。就像王蒙在《春之聲》中所充盈的那種時代氣息,在落后的、破舊的、令人不適的悶罐子車里,卻有先進的、精巧的進口錄音機在放音樂歌曲,一種春天的氣息,既是時代特點也有象征意義。在改革物語的故事中,產生過一系列人物形象,比如被傷害者高加林,在城市和鄉村兩條道路上奮斗的孫少平、孫少安,振興國企提高效率的喬廠長,縣委書記李向南(《新星》)等等,他們組成了曾經的輝煌和夢想——他們是楊慶祥在文中艷羨的《年輕的朋友來相會》時代的底色,一種可望的共同體形態的基礎。在“新傷痕時代”的想象、發現和療愈的自洽中,建立與舊傷痕時期的文化經驗之間對照關系,重新敘述和對待其中的矛盾、反復、結節都是建構工作的一部分。
戴維·洛奇把現實主義定義為“對經驗的某種方式的再現,這種再現方式接近于同一文化中非文學文本對于類似經驗的描寫”④。楊慶祥的文字可以看作是以觀察的方式,建立了另一種傳統意義上非文學文本,作品記錄了和建立了如何以語言描述經驗的種種標準和可能的方向。用于描述現實的各種話語在發生變化,部分是因為社會現實和社會關系發生變化。我們也將這些變化視為“輿論”(consensus)的產物,現實主義文學潛在的假定是,現實只有通過輿論才能被了解,而所謂輿論是指時間的流逝所揭示的不同觀點的表達和調和。從個人情感的角度,我特別喜歡這份時代證詞式的寫作,從個人困擾到公眾論題,楊慶祥以一種文學的方式說出許多人共同的知覺,成為時代流逝中“輿論”的一部分,他的熱情、雄心以及限制和缺陷,他帶給同齡人的情感共振和可以想象的反對,都是輿情的應有之義。
【注釋】
①②C.賴特·米爾斯:《社會學的想象力》,陳強、張永強譯,17、3,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版。
③溫鐵軍:《改革物語(之一)——關于改革的通俗解釋》,見王曉明、蔡翔主編:《熱風學術》第一輯,187頁,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④華萊士·馬丁:《當代敘事學》,伍曉明譯,71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項靜,《思南文學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