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一的詩

程一

天 籟

他整日打坐，仿佛是一個瓶子

閉著眼睛，每天出入自己的里面。

他伏案而坐，對著四面的虛無

緩慢地吐氣。一開始什么都沒有

后來有了一點，再后來

有了萬物，他又吐氣，發出嘯聲

萬物開始輕微地搖晃起來，萬物

將他吐的氣叫風，那奇妙的聲音。

萬物被他吹奏。繼而萬物各自開始吹奏自身

他是在什么時候發現原來自己的身體

本身就是一件絕妙的樂器塤的？當

他往自己的身體里吹氣的時候，那種感覺

和往外面吹氣完全是兩種感受，他發現

自己的身體竟奇異地有了一點響聲

慢慢地，隨著嫻熟的技巧與控制，

他能夠通過往自己的身體里吹氣

而演奏出絕妙的樂音。那聲音空曠

遼闊，在天地之間嗚咽，仿佛

整個空間與時間都是一根絕妙的長笛。

他有著冰雪一樣的肌膚，以風和露水

作為食物，乘云氣和駕馭飛龍

在天地之間自由地遨游。

每當他往自己的身體里吹氣的時候

隨著那奇妙的樂音，他的身體

會幻化出各種各樣的光，仿佛

一 塊晶瑩剔透的水晶從內部迸發出的奇異的光。

他用這盛滿各種光線的身軀纏繞

黑夜，靜止于冥想的淵穴，任憑萬物

在身邊浮動而成為靜止的那一點，感受著

天地萬物在他的手里緩慢地滑動，保護

那玄妙的母體在他的身軀里面最為柔軟的地方

哦，這造物之主，在一片無垠的虛無中

托起宇宙的模型。托護著自身

在那個中心，在我們的聽與看中闕如。

鐘

墻上的鐘正慢慢走動

我睡去

然后醒來

鐘盤掛在墻上，它并不能

將時間禁錮在它里面

它只是模擬著那種流動

背后，一面無垠的白墻仿佛一片沙漠

它是這面墻上的一個黑點

許多沙子會從那里悄悄地漏進去

有一個鐘盤也置身于我的內部

我是這空間里的一個黑點

空間和我一起生長

我周圍的空間——那許多輕盈的水滴

也悄悄地滴落，從“我”

漏進去。

只要我閉上眼睛，就會清晰地看見

它們怎樣從我的內部，一滴滴

飛快地掉落。

從我的底部綻開瞬間的透明之花

在我的外面，他們身披大塊的光

在這個五彩斑斕的世界里走動

他們慢慢地溶解進那片光中，只留下：

滴答，滴答……

仿佛許多中國古代的宮殿中央

都有一個滴漏正在回響，它們的聲音

正通過一個細細的通道

滴落

在那些寂靜的深處不斷地綻開

“我”是那朵不斷地從花中涌現出來的花

那朵花中之花。

奔 跑

當黎明從黑夜的盡頭熟落

捆縛住時間的繩索被解開，那枚生銹的箭矢

又將被磨亮。在新一輪的角力中

被用力投擲出去

將一個又一個白晝釘在靶心。

每一次，我都伏在暗處，保持著起跑的姿勢

感受著這道在白晝與白晝間張開的黑色裂縫

從里面伸出無數雙手

正 使勁拖拽著兩旁的白晝，仿佛是拖拽著成熟的食物。

一種緩慢的咀嚼從遙遠的深處傳來

我的周圍，玻璃盒堆疊著玻璃盒

黑夜堆疊著白晝，排列在它的食道

一直延伸到遙遠的極地

仿佛要讓天空窒息。那一條條燒紅的通道

被鋼鐵呼嘯。走在街上的人群

被一種暗灰色涂抹。

我每天都在這樣奔跑，從來沒有停下

我的腳下，一些沙正從歲月的底部漏下

不再回返。黑色的傳送帶上

排列著萬物和白晝，一直延伸向遠方。

而在我的身后，上方。天空正俯下身

仿佛一個面無表情的工人，正張開嘴

吞 咽下無數黑夜和白晝，我必須得盡快向前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