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亞先 岳陽市文學藝術界聯合會
《關于戲曲的情節與細節》(一)
■ 陳亞先 岳陽市文學藝術界聯合會
非常榮幸,怎么說非常榮幸呢?因為好些年來,一直漂泊在外,在長沙,我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歷,跟我們三湘的文藝工作者、藝術家們分享我在創作上的一些體會。很抱歉,我沒有做好非常充分的準備,也沒有講稿,不過信馬由韁反而更自由,講錯了,請大家批評。
我這個人是不善于講課的,真的要談劇本的創作,應該面對作品具體分析來談,可能更有實效。今天所說的主題,關于戲曲的情節和細節,是創作中的一些甘苦和得失。
今天早上來,我突然想到應該先談一談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那就是我們在創作之先,大家所面臨的一個重大的困惑:寫什么?這個寫什么非常重要,它牽扯到我們來進行一個作品的構思與寫作。當然天下題材多得去了,各地的領導也經常有命題的指示。像湖南就寫湖南的前輩,比如說王船山、屈原在湖南留下的足跡。比如說我在岳陽,省文化廳和岳陽市都有意讓我寫藤子京、范仲淹,因為有一個岳陽樓的故事。類似這樣的情況多得去了。我在北京的時候,曾經有宜興的人過來要我寫宜興的紫砂壺;山東有人過來要我寫藺相如;山西讓我寫綿山的介子推。他們這種規定是什么呢?都是想寫本土的名人。這種命題作文是會給我們作家、我們藝術工作者造成困惑的。我們不知道寫什么的時候他給我一個題目,那么這個題目我能不能寫,是至關重要的。能不能寫?取決于我們有沒有最原始的一種內心沖動,也就是說我們有沒有找到一個適合于我寫作的角度,這個角度非常重要。天下只有相同的題材,沒有相同的角度。郭沫若寫過《武則天》,后來也有電影《武則天》,近期的電視劇里面也有很多寫武則天的,好像有幾版的電視劇,他們各自都有不同的角度,這些角度不管它取向好不好,總而言之是他的一個角度。比如,郭沫若就歌頌了一個偉大的女性武則天,后來的電視劇又描寫了武則天的那種冷血、殘忍,還有一些電視劇又把武則天寫得極其復雜。這都是不同的寫法,這都是不同的角度。后來,北京京劇院讓我再寫一個武則天,我就傻了眼了,琢磨了半天想我要取什么樣的角度呢?如果我寫出的武則天跟他們寫過的武則天是一樣的,那我就重復了別人,沒有寫的價值。
同一題材,如果你發現了一個好的角度,可以斗膽的跟大家說,它就像科學發明一樣,是你的專利,是一種發明創造,你的這種思想和構思,可以誕生為一個潛心的作品,是別人頭腦里面沒有的。你頭腦里想到的,這是你的角度,并且這個角度是極其重要的。比方說北京京劇院讓我寫武則天的時候,我就找了一個角度,什么角度?就是武則天和駱賓王的故事。駱賓王大家都知道是前唐四杰之一,駱賓王、王勃、盧照鄰、楊炯為前唐四大詩人,他是一個才華蓋世的人,他的學問文章是無可厚非的。但是他堅決反對武則天當皇帝,他說這是牝雞司晨,牝雞就是母雞,早上只有公雞叫,怎么可能有母雞叫?牝雞不能司晨,封建的男權主義思想,堅決說女人不能當皇帝。于是他就跟揚州刺史徐敬業一起來反對武則天稱帝,還洋洋灑灑地寫了《為徐敬業討武瞾叫檄》的文章,這篇檄文現在我們都還能讀到。他這個文章一出洛陽紙貴,馬上瘋傳天下。當武則天讀到駱賓王寫的罵自己的文章之后,她覺得寫得太棒了,“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試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她讀得一詠三嘆的時候,拍案稱奇,馬上把宰相裴元叫過來,說這個人有如此的才華,為什么不能為我所用,為什么會成為我的反對派,這是你這個宰相的過錯,是你用人不當,說罷便要處分這個宰相。盡管駱賓王反對她,但武則天并沒有殺掉駱賓王,她把駱賓王關進了監獄,最后還釋放了。她心想,我將大唐改稱大周(她叫大周金輪神圣皇帝),我統治的天下,我要做給你看,我要讓你心服口服,服從于我。歷史上武則天也確實是一個明君,唐朝的天下在她的治理下興旺發達。她不打仗,免征戰,薄徭役,獎耕織,老百姓發展生產,而且賦稅很輕。李世民在位時期號稱“貞觀之治”,當時整個唐朝的戶口也只有370萬戶,而到了武則天晚年,大唐天下則有700多萬戶,人口增長了一倍。那時的中國不是現在的中國,人口大爆炸,那個時候人很少,冷兵器時代連年打仗,死傷遍地,加上饑荒、餓死的、凍死的人很多,所以在三國時期中國只有幾百萬人口,還不如現在一個小小的中級城市的人口多。到武則天的時候有700多萬戶,可以說,那是非常興旺發達的一個時期了,但是我們的史學界一直沒有把武則天的大周之治當一回事。《資治通鑒》也罷,史書也罷,都認為“貞觀之治”是我們中國歷史上的樣板,但事實上武則天治理唐朝、治理周朝治理得非常精彩。她的那種政治上的自信讓她不相信服不了一個駱賓王,但幾經周折駱賓王始終不服氣武則天,所以最后我讓他們相逢在靈隱寺。那時的兩個人都已是白發蒼蒼,她讓駱賓王看一看當今的世界是多么的興旺發達,問他有什么話說。但是駱賓王頑固至極,他已經是出家和尚,到老也不服武則天。他在一個寺廟里面帶著一群小和尚讀書,讀的還是那種男人的政治,還是三從四德,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三綱五常這一套。武則天冀圖他服從自己的天下,駱賓王不服,最后武則天感到很悲哀,請駱賓王為自己寫一個墓志,駱賓王“心中所無,筆下哪有”,意思是,我心中沒有,筆下就沒有,不給她寫。武則天最后落了一個無字碑,她感到非常的悲哀。
我的這個角度是什么呢?武則天雖然戰勝了天下,擁有了天下,但她戰勝不了中國腐朽的倫理道德,所以最后連她自己都感到極其的悲哀,到老的時候她終于還是把大唐天下讓給了李姓。她對知識分子的那種尊重和冀圖征服人心的整個過程,變成這個戲的一個角度。這就是我說的要有自己的想法,你自己有一個新的想法來處理一個題材的時候,它就會成為你的全新的角度。所以任何的題材都是可以寫的,關鍵是你的角度是不是全新的。當我們拿到一個題材進行寫作的時候,首先要思考我怎么寫,我寫它的時候想一想這個題材別人寫過沒有?別人是怎么處理的?
我是岳陽市人,很長時間待在岳陽。前年我們岳陽市讓我寫一個岳陽樓滕子京的故事,可能在座的有人看過了,叫《遠在江湖》。那我就必須尋找我的角度,要不然的話我會放棄這個題材,因為我找不到角度的時候就一定是要放棄的。不是拿一個東西就亂寫,因為滕子京曾經也有人寫過,史料上、傳說上、劇本上都有人寫過。那么我該怎么寫他?他是一個貶官,我發現他被貶了之后還是那么積極進取,還要有所作為,還要政通人和,把岳陽岳州府治理得那么井井有條、百業興旺。我就想這是一個貶官的奮進,是貶官不貶志的典型,如果從這個角度進入,可能是一個戲劇畫廊里面沒有過的人物。我們想一想韓愈、柳宗元被貶了之后都是非常沮喪的,都是一旦被貶就無所作為的。中國的歷史畫廊中有一大批的貶官,形成了一種貶官文化,他們留下的詩詞很多都是悲涼的。唯有一個滕子京被貶了之后他還大有作為,那么這個人物的這個角度就是全新的了。所以我在劇本的前面寫下的題記,喬羽寫黃果樹大瀑布的歌詞:
人從高處跌下
往往氣短神傷
水從高處跌下
偏偏神采飛揚??????
滕子京正是一個從高處跌下而又神采飛揚的這么一個榜樣。所以我覺得我找到了一個別人沒有寫過的角度。概括起來一句話,只有相同的題材,沒有相同的角度。寫什么不重要,角度極其重要。如果你沒有自己的角度,那么這個題材可以放棄。
我記得在1998、1999年的時候,沈陽請我去為他們一個很出名的程派演員遲小秋打造一臺戲。我們常常面臨這樣的困惑,劇團有什么樣的演員,你就為什么樣的演員來寫作,來量身打造。當時我手上沒有可供女演員演出的劇本,他們文化廳、文化局就說要寫蔡文姬。我在沈陽苦苦思索了十幾天,覺得沒法寫。因為寫歷史劇是大節不虛,小節不拘;大事不虛,小事不拘。那么蔡文姬是個什么人?我們不可以在大事上去胡寫,她就是一個才女,蔡伯喈的女兒,就是一個很有才華的女性,通音律,工詩詞,寫下了《胡笳十八拍》,哀嘆自己的命運。她被虜到匈奴,在匈奴生了一雙兒女,最后又被曹操接回來了。我們只能利用這些史料,這是大的史料,你不可以虛構蔡文姬變成一個政治家,所以這個人物她不是站在舞臺當中的人物。她是很被動的,被虜到匈奴也是左賢王虜過去,被曹操接回來,也是回來就回來了,是一個非常被動的人物。你要說她有什么作為,實在找不出來。她就是個非戲劇人物,像這個人物如果一定要立為主腦,立在舞臺上,那困難太大了,找不到的時候要放棄,放棄也是一種成功。你如果不放棄,亂寫,我覺得白費了力氣,特別是還要拿到排練上,浪費國家很多錢財,演員、導演浪費好多精力之后,這個作品仍然會失敗。我當時沒有這種認識,硬著頭皮寫《胡笳十八拍》,作品當然不成功。
所以當我們找不到令你興奮起來的角度時要學會放棄,放棄是一種明智的選擇。
最近我看尹雨寫《魏源》,這個題材我琢磨了好久。我也看了尹雨的劇本,也琢磨了一下,問題還是在角度上。從哪個角度來寫魏源?找不到。因為他的史料很少,他在歷史上做的事情也是鳳毛麟角,這個人物要立在舞臺中間寫下來的話,暫時還找不到突破口。所以我建議尹雨暫時放棄。
總而言之,無論一個什么樣的題材,按理說都可以寫作,但是你必須有自己的看法,自己的角度,我打算從什么地方進去,我的人物跟別人有什么不一樣。這一點是你成功的保證,如果沒有這一點,沒有找到新的角度,最好不要寫。這是我在說情節和細節之前,非常想說的幾句話。因為一個劇本,無非是角度和表現,你找到很好的角度,就看你怎么把它體現出來了。在尋找題材,尋找角度的時候,千萬不要去獵奇。我經常碰到一些作家跟我說,我覺得這個故事很好玩,特別精彩。我覺得你的故事再精彩,如果沒有角度,那也不是戲劇的題材。比方說吧,曾經有一位老作家聽來一個非常奇怪的故事,說有一個壞人他要跟一個女的談戀愛,他父親堅決反對,粗暴地阻止,甚至毆打他,要拆散這對鴛鴦,最后兒子拿起一條板凳奮起反擊,一板凳把父親打死了。然后這個人就變成了殺人兇手,被綁赴刑場,執行槍決。可是一槍沒能把他打死,驗尸的又不夠嚴謹,結果尸體被他們家屬領回去之后,被救活了,這個人就成了一個沒有戶口、沒有身份的人物。這個故事很精彩,槍下余生。我說你覺得這個故事很奇怪,很精彩,還有一些驚險的情節,但它能寫嗎?你想通過這個故事說明什么呢?說明法網恢恢,還有疏漏嗎?說明犯了死罪也可以活下來嗎?當你不能找到角度,沒有你所要表述的任何主題的時候,這個故事再精彩,也應該放棄。所以在決定選擇題材的時候千萬不可以獵奇。不要因為這個故事很精彩,不要因為這個故事很奇怪,我們就一定要去寫它。
在大學的校園里,創作的討論會上常常聽到一句話,“情節是人物性格的歷史”,這句話大家很熟悉。但是我敢說,我們的編劇隊伍中間,很多人編了一輩子的劇本,對這句話并沒有深入骨髓的理解。我不知道大家在構思一個作品的時候,是什么樣的一個過程,是不是一開始就編故事?例如我這個戲分成七場,第一場他們兩個人相愛了,第二場他們兩個人結婚了,第三場打架了,離婚了,第四場男人墮落了,第五場女人去挽救這個男人。如果是這樣編,也能編出劇本來。但是情節不是編劇可以隨意編的,它是人物性格的歷史。這就是我要說的情節與細節。
你對劇中人物要干什么,不是你在沒有動筆之先,就能夠把它框定下來的。如果你框定下來了,那么你是寫了一個故事,而沒有寫人物。真的要寫人物的時候,你首先得確定你這幾個人物是什么樣的性格,他是什么性格,他就干什么樣的事情。打個比方,《水滸傳》里的武松,這是個很通俗的例子,因為武松是個非常暴力的,非常陽剛之氣的大男人,他路過景陽岡的時候,酒店說這個酒你喝了三碗,你不能過崗,山上有老虎。結果武松連喝了十八碗,喝得醉醺醺的,什么都不怕,就爬上景陽岡,打了老虎,就誕生了這樣的故事。這個情節是怎樣誕生的?其實就是武松的性格使然。如果我們換一個人物設想一下,過景陽岡的不是武松,而是宋江。那么人物性格變了,我們的故事必然就會變的。宋江絕對不會喝了十八碗酒還要去打老虎,可能嚇得跑回什么地方躲起來,等第二天天亮了再結伴而行吧。這種故事情節不是編劇想怎樣編就怎樣編的,而是劇中人物性格定了之后,故事跟著人物性格來走的。
沈從文在課堂上老說一句話:貼到人物寫。就是說我們在設計作品的時候,不是為故事而想,是為人物而想,要替人物想。我設計了這個人物,我要替他想,他會怎樣干?以《曹操與楊修》為例,替人物想,情節就跟著人物跑了,整個劇情就變成了人物性格的歷史了。曹操和楊修兩個都是很高傲的人物,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一開始甚至彼此都不怎么買賬,但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了一起。楊修的致命傷,就是他這個人物的特點,他不屈服,覺得我最聰明,你們誰也不如我。他給曹操推薦的孔聞岱,為曹操立了大功,結果被曹操錯殺了。這是曹操的性格,生性多疑,對世界萬物充滿懷疑的這么一個人物。所以一旦有人說孔聞岱有通敵嫌疑的時候,他就把孔聞岱給殺了。殺了他之后,接下來怎么辦?這又是他的性格使然,這個故事我沒法編,人物可以走下去。曹操認為我殺了他,我不能認賬,我是夢中殺人,我不是故意殺人,我在睡覺,在夢中錯殺了這個人。這就是這個人物虛偽之所在,他維護他統治者的權威和面子,這是這個人物的性格。那楊修這個人物怎么辦?他不服氣,就會報復。這種情節是不由編劇往下編的,是人物的性格決定了他怎么走的,而不是我們事先就設計好的。我們在寫作中間,把自己設想的人物性格寫得非常鮮活的時候,他的性格中會誕生出來各種各樣的情節。所以說情節是人物性格的歷史。
(本文系姜瑤根據陳亞先先生在“2017年湖南省直藝術系列教育”講座錄音整理)
【責任編輯 姜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