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冊牘

江西/范劍鳴

鄉村冊牘

江西/范劍鳴

車行群山之中

把族譜埋在群山，將誕生新的人群。把墓碑插在大地，將長出新的屋頂。大風把時光的過濾器安裝在群山之巔，晚霞罩住了那些遷徙的身影。埋下基石的人，得到的紀念像青山一樣綿長而遼闊。而我們穿行其中，像一根銀針穿過了木簡留在山河的陰影。

依然有些瘦弱的身子，在山坡上躬耕。多么零稀的耕地，那小徑比歲月更加脆弱。那塌掉的屋梁可以忽略，疾苦中掙扎的雙手得到了神靈的安慰。那些傳說也許是真的，姓楊的仙師施展的法術是真的，那夜以繼日奔走在梅江邊的群山是真的。風水的羅盤早已對準了太陽的軌道。而對于走地魂的巫婆，吞掉一顆星星又是多么平常的本領。

沒有人不相信先祖的眼睛還在群山逡巡，看出紅塵一再出現的破綻。生和死構成了大地的門框，那些進進出出的幽靈參照著草木的榮枯，沒有增長和進化，只有延續和重復。梭羅說，人生到了某種境界，便不免認為處處可以安家落戶。而王維說，夜靜春山空。人們對大地深處的欲望理解太少，但不斷涌現的生命反思還是比江河更先一步。

如果沒有府衙、軍隊、徭役，這群山構成的大地會不會沒有歷史？如果沒有漁火、燈花、橋梁，這江河流淌的大地會不會中斷篇章？群山像醉翁一樣踉蹌的步履，與祖父何其相似，而我在發動機的聲波中，始終找不到那只裝下乾坤的酒壺。

江水奔涌

從大壩下來，被落差摔打的梅江變得亢奮不已。

在上游，河流早已被青山截住，廣大的水域陷入安靜和無為。十八只水鳥依然在盤旋，尋找沉入水中的沙灘。船帆在一夜之間變得陳舊不堪，江水離先祖的墳塋又近了一分，但船隊土崩瓦解，漁火逐漸稀零，梅江的魚王回到強悍而無敵的年代，在深水中無聊地游弋。長橋串起的村落，像牛郎挑給織女的擔子，步伐沉穩而充滿希冀。

大壩成為一道生命的界域。它造就了江河性格的裂變，深流已久的靜水不再含蓄，它有著莫名其妙的狂怒，帶著脫韁的狂喜，向著天空發泄著闖蕩之苦、幽禁之苦、抑郁之苦。江水奔涌，從南往北又由北往南，從高往低又由低往高，從內往外又由外往內，視空闊的河床為天敵。一條巨蟒吐著白色的信子在大地上翻滾，泡沫橫溢，吞吃著兩岸的陽光和樹影。直到積攢的力氣花完，在安靜的河灣，梅江被水底星子安撫，幡然醒悟。

盯著奔涌的江水，我總會有片刻的暈眩，內心的秩序變得零亂不堪，固有的觀念受到嚴重的一擊。我相信還有更多的人在遠方大地上盯著奔涌的江水，并由此找到了書寫人生和歷史的新技藝。大壩之下，江水之畔，我有時輕飄得像一只白鷺，有時又沉靜得像一塊巨石。

夜讀莫言諸篇

我的肉身成為語言藝術的屏障。

當持久的閱讀把世道演繹于內心，和小村蒼莽的夜色。

北方的河流，北方的人物，突然適應了南方的氣息。紙上的文本漸漸溢出了詞語原有的輪廓，在這個遠方的村落里找到新的舞臺。分水坳，黃坑口，河子背，圩場，古道，河灣，雞鳴犬吠，低頭趕路的勞動者，醉翁。幸而我在白天走過了大地，見到了陌生的屋宇、集鎮、街道。我有足夠豐富的地理版圖，來安放書上新穎的人生，來迎接作家的聲名和才華、那響遍華夏的隆隆足音。

關鍵是人們的內心世界。在梅江邊，我從屠刀下看到過善良，從秤星里觀察到人心的公正，從殘疾的腿腳里注意到塵世的平穩。來吧，那條詭異的金鯉，村莊的夜色為你閃開了波浪。人間的道路千篇一律，不妨把惡人割下的那顆頭顱獻祭給南方的山河，讓沿著舊途而來的騾馬馱著民間的良知，流落到南方的村落——它遠離塵世繁花，將為更多的典籍找到立足之地。

北方有北方的生死場，南方有南方的名利圈。多少人褪去士子的青衿，以尺牘相伴茍安于世。在燈光獨語的村落，山巒靜默已久，等候釋卷的一刻迎接紙上的故人。

等班車的人

安靜的清晨聽到幾聲召喚，進城的人聚集在路邊的小店。

一條出山的公路在梅江邊蜿蜒起伏。它像一根可口的香腸，每天暮晚被一只鋼鐵的動物吞吃，每天早上為山里的人們吐出來。外面的世界像飄搖的風箏，有多少可恨之處就會有多少可愛之處。潮汐一樣的人群，沿著正月的公路漫出去，又被年關的公路卷回來。現在潮汐已退，我蜷在房子里聽著雨聲稀零，望著三三兩兩的人站在公路邊聊天，像潮汐中留在岸上的貝殼。

唯一的班車將抵達一百多華里外的小城。我曾在城市街頭看到進城的班車開過來，為它們順利地抵達而祝福。如今我又目睹遠方的起點，不按時啟程的班車讓梅江邊的村落煩躁不安，由于等候而點起的紙煙在寒冷的晨風中忽明忽暗。相比于未來的城市之旅，鄉鄰之間的問候單調而枯燥。一場有關民生的會議，一處有關經濟的商貿，一次有關心靈的會晤，由于遙遠的距離而變得無比生動，令人向往。

安靜的公路上，鄉民的心術在分化，鋼鐵的動物將把他們暫時地扭結在一起。我并不稀罕那一聲高叫的喇叭聲，但它有效地提醒了鄉村的時空，有時空闊無邊，有時窄如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