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一兵
去年秋天,老母親在衛生間不小心滑倒,一節腰椎摔成壓迫性骨折。這于我無異于晴天霹靂。老年人最怕摔傷后臥床,有些老人一旦臥床就再也起不來了。我為母親默默祈禱著,并按照醫生的要求,找了寬木板墊在母親身下,每天小心地護理著母親。
沒過多久,我的關節炎又犯了,真是雪上加霜,但沒人能幫我。三個姐妹遠在他鄉照顧老小,無法脫身。妻子的工作與我們的作息時間不同步,而且有空還要幫著照看她年邁的老父親。我是母親唯一的兒子,別無選擇,也義不容辭,只有微笑著承擔起這一切。
好在老父親的高血壓還控制在保險系數之內,每天也能幫我摘摘菜剝剝蒜,或端坐在老伴跟前像個聽話的孩子,隨時等候調遣。就這點貢獻,讓我有了片刻的喘息,生活能力極弱的父親竟成了我的救星!下了班,掏出鑰匙開門,門總是虛掩著。奇怪的是,我開門的聲音“耳背”的父親總能聽到,每次急忙迎出來,接過我手里的大包小裹,告訴我,菜早洗好了,樂呵呵站在我面前看著我,好像幫老師做了事的小學生一樣,似乎在等著我的表揚。
母親一向很強勢,恨不能參與到我們四個子女生活的每一個角落,在家里說一不二,老父親更是越老越對她唯命是從。平時兒子就是她的生活重心,一切為了兒子,眼下看著兒子每天單位家里,一瘸一拐,樓上樓下,里里外外,洗洗涮涮,要強的母親也沒了章程,只能一再地責怪老父親的無能和自己的無用——老東西平日橫草不拿,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現在傻了吧;我這不成廢人了嗎,窩吃窩拉的,不如死了算了……當然還忘不了夸贊兒子心疼兒子——看,還是兒子做的有滋味兒,湯是湯水是水的;讓你爸熬點粥就行了,你工作忙就別過來了,看都瘦成啥樣了;天涼了,可別讓腿涼著啊......不知為什么,聽著她反反復復的嘮叨,我的心竟然那樣安寧!老母親在硬木板上躺了一個月,頸椎又壓迫了神經,一翻身就天旋地轉的,她怕了。有一天,母親把我叫到跟前,壓低聲音對我說,她存了多少多少錢,存折放在哪里,她老了以后讓我如何安排老父親……聽著聽著,我的心不禁恐慌起來……
老天保佑!三個月后母親居然康復了!
母親知道我愛吃她蒸的饅頭,多年來一直給我蒸,康復后,就又接著給我蒸。她熟悉我的飯量,總是計算著饅頭快被我吃完了就再蒸一鍋送過來。有一次,母親電話里破天荒地說要我去拿。我去拿饅頭時正趕上他們吃晚飯。我發現有幾個饅頭的皮兒被剝掉了,就問母親原因,母親吞吞吐吐不肯說。一旁的父親告訴我,昨天,風大,你媽蒸好饅頭著急送過去。過紅綠燈時,袋子散掉了,饅頭滾了一地,就剝了皮兒留著自己吃,給你的是新蒸的……在父親的描述中,我想象著母親過馬路的情景:八十多歲的老人,寬寬的馬路,大風,紅綠燈,呼嘯的車,無德司機催促的喇叭聲謾罵聲,老人家尋著散落的饅頭,一次一次吃力地彎下身子,一個一個小心地撿起……啊!我的血直往臉上涌,胸口憋悶,大口喘著氣。我真想對母親大吼,嚴厲地喝斥她,可我的淚卻先來了。母親每次到我家,要過一條二十多米寬的省級公路,下樓五十四個臺階,上我家的樓又三十六個臺階,往返一百八十個臺階,總共十層樓的高度啊!在母親心里,為兒女做事是沒有什么困難能夠阻擋的,能為兒女做好一件事情就是人生最大的意義!
我本想取消母親為我做事的資格,收回留給她的那把房門鑰匙,可是看到她那委屈的眼神心就軟了,再三考慮,決定讓她兩周包一頓餃子給我吃,不用她送,我去取。母親欣然領命,我卻暗自心痛!

包得最多的是我愛吃的芹菜餡兒和白菜餡兒餃子。每次都是父親搟餃子皮兒,母親包,父親煮餃子,母親給我送(父親做事母親從來就看不上信不過,要么臨場指導,要么親力親為,所以仍然親自給我送)。送來的都是飽滿完整的餃子,餡兒小的煮破了的老兩口留著自己吃。開始兩周送一次,后來就一周一次,他們從沒有給過我去取餃子的機會。母親每次還是要穿過那條二十多米寬的公路,還是要經過那個讓人提心吊膽的紅綠燈,還是要在那一百八十個臺階上艱難地爬上爬下!
每當下班推開房門,那熟悉的餃子味兒撲鼻而來時,我的心便會一顫。我心不安理不得地享受著這種待遇,卻不敢去夸贊母親的餃子好吃,甚至不敢因為擔心母親勞累而勸阻她,我怕把她的情愿變成負擔,怕破壞她心中的那份踏實,怕打擾她充實而安寧的生活。我理解甚至同情母親的用心,我只好自私地享受著,只能在心中品味包在薄而透明的餃子皮兒里的味道——那是母親的味道!有時我竟然慶幸自己一直把房門鑰匙留給母親一把(她經常忘記東西放在哪里,卻從未丟失過我的鑰匙),讓母親隨時可以進出我的家,走近我的生活,就像我們揣著母親家的鑰匙隨時回母親家那樣方便!
每到周末,我會帶著愧疚,買上一些父母喜歡吃的東西去看望他們。跟老媽嘮嘮家常,和老爸下下象棋,做幾個他們喜歡吃的菜。平時我也會找一切理由給父母送錢送物,適時地問寒問暖。他們心安理得地住著兒子給買的樓房,感受著兒子帶給他們的幸福。在父母眼里,我做得夠好,已然成了他們的靠山;在母親的那些老姐妹眼里,我儼然是個孝子;但他們不知道,在我這里卻是一種自我救贖啊!
有些文字,寫了會痛,讀了會傷,因而不敢輕易觸及,所以許多寫母親的名篇佳作都是在母親百年之后作者才蘸淚而成的。也許是無比的悲痛給了他們敢于觸及母親這個詞語的勇氣;或者是因為母親太高大了,以至于他們的視覺沒有合適的距離和角度去看清母親的全部,如同母雞羽翼下的雞雛看不到母雞的全貌一般,當母親遠去了,他們才得以看到母親單薄彎曲的背影;抑或是痛失母親之后,他們才感覺到母親曾經的存在是多么的重要,就像空氣一樣,平時總被我們忽視,但我們卻一刻也離不開!
幸運的是我的母親還健在,我不想看著母親的背影遠去時才和淚為她寫下笨拙的文字,因為我不想母親把那把鑰匙還給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