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遠航
因為梁莊系列的非虛構寫作,梁鴻被人熟知。
這一次,這位作家出版了她的第一部長篇虛構作品。
她不斷地在真實與虛構之間轉化視角,
希望可以呈現出現實與人心中復雜曖昧的形態
車子從西四環的田村開往中關村,周圍低矮的建筑慢慢被隨處可見的高樓所取代。梁鴻坐在副駕駛的位置,晚秋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因為睡得太晚,她顯得有些倦怠。她出版了新書《梁光正的光》,作為因為書寫“梁莊”而被人熟知的作家,這一次,梁鴻寫了一本虛構的長篇小說。
汽車終于到達中國人民大學。這些年,梁鴻在北京的住處換了好幾個地方。博士畢業之后,她去中國青年政治學院教書,和幾名同事一起被臨時安排到了昆玉河附近一座即將被拆遷的公寓樓里,住了幾個月,大大的紅色“拆”字見證了她最初的教學生涯。此后,經過學校安排,才換到了一個正式一些的住處,仍然留有印象的是窗戶外的矮墻與野貓。梁鴻說她很喜歡這樣孤獨的狀態。再后來,她在一個過渡房住了四年,然后才在南二環馬連道附近有了新的居所。2011年寫《出梁莊記》的時候,她在家的附近租了一個一居室,作為寫作的工作室,度過了20個月。2015年,梁鴻離開中國青年政治學院中文系,成為了中國人民大學的一名教授。與此同時,她的家從南二環搬到了西四環,也終于擁有了自己的書房。
她在北京的住所兜兜轉轉,但精神上的居所卻總是離不開一個原點——梁莊,這個如今為大眾所熟知的地名被梁鴻在書里用來代指那個真實存在的家鄉。她曾在生命困頓之時,探親一般,回到這個生養自己的地方,寫出了《中國在梁莊》。后來,她又從這里出發,尋親一般,走訪數十個城市,探訪那些散落在都市角落里的梁莊人,并據此寫出了《出梁莊記》。
很多讀者在那些梁莊人的故事里發現了自己的影子,評論者則認為她的這些非虛構作品反映了劇烈的社會變革下可能出現的種種問題,并將梁莊看作是一個重要的人類學地標。現在,她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梁光正的光》中的主人公仍然姓梁。
在繁華與現代光芒的邊緣發現容易被人忽視的晦暗現實,在困苦與卑微的幽暗深處發掘情感和人性的火焰,這兩種書寫的沖動,如同冷暖交雜的暗流,在梁鴻的紀實和虛構作品中不斷涌現。因為自身的雙重身份“作祟”,在“梁莊系列”里,冷峻的記錄和分析往往夾帶著同情和悲憫,許多素材都經過了作者的微調處理,而在《梁光正的光》里,虛構和回憶背后又可以看出某種現實的底色。就這樣,她在真實與虛構之間穿行,記憶和現實不斷變得繁復與曖昧。梁鴻說,這或許才是它們的本來面目。
如此陰郁,如此明亮
梁鴻辦公室的書架旁邊掛著兩幅畫,都是挪威畫家愛德華·蒙克后期畫作的復制品。其中一幅畫的是田園景觀,色彩柔和,跟此前那些深沉晦暗的作品有著明顯的區別。另一幅畫里,一個全身黑色裝扮的男人與一個全裸的女人擁抱著,一同趟過河水,向著對岸的森林走去。
梁鴻很喜歡蒙克。今年夏天,她和幾位青年作家一起到北歐游學參訪,待了半個月,在挪威見到了蒙克的許多作品。那時梁鴻正在對小說進行修改,作品的名字還叫《梁光正的光榮夢想》。當看到星空下擁抱在一起的母女時,她驚異地發現,這幅作品里的畫面正是自己一直想要描述的一個場景。
一切都與心靈有關。那些深藏在蒙克繪畫里的孤獨和悲傷,還有他所向往的優雅與豐富,正是梁鴻想要表達的。新小說斷斷續續寫了兩年。這是不同于“梁莊系列”的寫作,盡管這并不是梁鴻第一次嘗試虛構作品。早在讀書時,她便開始寫小說了。兩年前,她還出版了短篇小說集《神圣家族》。
虛構出一個不存在的世界,和呈現出一個世界的真實,一樣存在著不小的難度,特別是當作者還有個12歲的孩子需要照顧的時候。有時候,梁鴻寫到深夜,早上六點照常起來做飯,然后送兒子去上學,車流擁擠,便只能“在千軍萬馬中沖出一條路”。
她有時對自己不太確信,甚至感到痛苦,努力讓語言活起來,準確地進行表達。有一次,她夢里還在打印稿上修改文字,醒了之后,竟然還記得夢的內容,便真的逐條改了過來,絲毫不差。
寫完《出梁莊記》之后,梁鴻感覺自己的身體狀況再不如從前,醫生為此告誡了種種注意事項。寫“梁莊系列”曾耗費了她極大的精力,這次寫《梁光正的光》,梁鴻又經歷了一次“歷險”,但她并未將健康問題歸因于寫作。“既然選擇了這條路,便‘愿賭服輸。”她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道。
梁莊成就了她,讓她成為了人們眼中非虛構寫作領域的代表作家,卻也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她在其他領域的努力。她首先是一個高校教師和學者,早在讀博時期便出版過與作家閻連科的學術對談著作。現在,她則成為了一名“新銳”小說家,讓人們見識了她虛構和想象的能力。
最近這兩年,因為訪學或是譯介的原因,梁鴻出國交流的機會更多了。她去過美國,也到過北歐和法國。但無論走到那里,她仍然像是一名經驗豐富的觀察者,而非游客。在法國,讓她印象深刻的不只是那些城市景觀,還有街上的流浪漢。此外,她還準備寫一部關于地鐵的非虛構作品。“地上的城市景觀,與地下的另一種空間,這是很值得探討的。”她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冰面下的火焰
梁鴻的長篇處女作《梁光正的光》是關于父親的,盡管那個虛構世界里的梁光正與真實世界里的父親唯一的共同點只有那件干凈的白襯衫而已。但是,梁鴻又覺得,小說世界里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因為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相互的爭吵索取,人性的光輝和晦暗,都由它而衍生出來。”她在后記中這樣寫道。
梁鴻曾在寫梁莊系列時,對父親進行過一番特別的訪談。可是,她有時也對這個男人感到疑惑。小時候,梁鴻從家里出發,去鎮子上學,父親正從鎮子上回來,見到自己的女兒,他驚喜地說,“咦,長這么大啦。”說這話的時候,父親的白襯衫顯得柔軟妥帖,甚至“閃閃發光”。和梁莊的其他人一樣,父親一輩子與土地打交道,白襯衫讓他顯得特別。文革期間被批斗的時候,白襯衫上沾滿了血,后來說起往事時他仍然耿耿于懷。
梁鴻后來考上鄭州大學研究生,畢業后又考上了北京師范大學,成為了著名學者王富仁門下的博士。那時候,她開始寫小說和散文,也發表過作品,每年春節還是會回家,但家鄉的一切畢竟都遠了。為寫《出梁莊記》進行采訪的時候,梁鴻和父親一起,去城市尋訪外出打工的梁莊人,終于又有機會跟這個做了一輩子農民的男人朝夕相處。
可是父親仍然像是一個謎,永遠帶著秘密生活,而小說里的父親同樣如此。梁光正執意去“尋親”,于是幾個子女只好陪著他去各地尋找那些曾幫助過自己的人。他們不理解自己的父親,當梁光正想要尋找曾經喜歡過的蠻子時,誤解仍在加深。直到最后,子女們才發現,父親的這些努力都是為了讓彼此隔閡的子女達成和解。“梁光正與自己的子女之間相愛相殺,那種情感就像是冰面下的火焰一樣。即使梁光正最后死了,他也仍在影響著子女們。”梁鴻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小說的視角不斷在幾個子女之間轉換,而在第三人稱的敘述之外,不時地出現了“我”的聲音。這個聲音橫亙在虛構和真實之間,一方面在敘說虛構,同時也在提醒讀者,這些故事都與現實與記憶有關。梁鴻想過這樣做或許不符合小說寫作的常理,她覺得將“我”換成“我們”或許更加準確。
小說寫完后,梁鴻的姐姐讀了,故事經過了演繹,但很多細節似曾相識,這讓姐姐覺得很好玩。除了父親,梁鴻最熟悉的就是她的姐姐。去北歐的時候,梁鴻到了挪威,姐姐打來電話,帶著濃郁的河南方言,大聲問她在哪里。梁鴻說自己正在挪威的森林里,對于她,這里與披頭士樂隊的同名歌曲有關,與村上春樹的同名小說有關。但喜歡打趣她的姐姐說,襄陽也有一個挪威森林,北歐風情,五千塊一平米。
光芒的另一面
即便梁鴻已經走得很遠,但她仍然繞不過梁莊。
當多年之后再次回頭看的時候,梁鴻覺得,自己開始非虛構寫作更像是一個巧合。博士畢業,然后進入高校,開始了圍繞講臺和論文的生活,這幾乎成為了順理成章的事情,但梁鴻卻越來越感覺到一種匱乏,認為自己與某種生活之間的聯系被切斷了。“經歷這種困頓的時候,有人選擇周游世界,有人選擇繼續忍耐,而我選擇了回老家。”她這樣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當梁鴻在2008年回到生養自己的那片土地,才發現現實與記憶早已發生了巨大的位移和變形。她知道自己已經不再是那些梁莊人中的一個,盡管曾經在這里居住,但現在生活在城市,想法和視野也都被城市重新塑造。
于是,在《中國在梁莊》里,一方面讀者可以看到梁莊留守者的自我敘述,夾雜著方言,那是梁鴻根據錄音進行的整理,向讀者呈現出真實的生活和“豐富的痛苦”;另一方面,那個貫穿全書的第一人稱敘述者“我”成為了一個入口。借此,批評家梁鴻不斷調整鏡頭的焦距,借助議論和分析,以一個觀察者的眼光向讀者呈現那些人物經歷和社會現實,與梁莊人的自我敘述構成了強烈的對比。與此同時,作為城市居民的梁鴻面對巨大差異而產生的第一反應也都被保留了下來。
有人認為這樣的做法過于主觀,但梁鴻認為這樣的呈現才能更加全面地呈現那種真實。“‘我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每一個人。逃離、界定、視而不見、廉價的鄉愁、沾沾自喜的回歸、洋洋得意的時尚、大而無當的現代等等,我們每個人都是這樣風景的塑造者。”她在長文《艱難的“重返”》中這樣寫道。
2011年起,梁鴻再次回到梁莊,搜集外出打工的梁莊人的聯系方式,和她的父親等人一起,去了十余個省市,采訪了340多人。在城市里,梁鴻見到了那些作為車夫的梁莊人因為三輪車被沒收而想盡辦法,那些從事食品行業的梁莊人進行造假,那些在工廠里打工的梁莊人不戴口罩,暴露在有毒的空氣中。他們和其他所有進城打工的人一樣,沒有自己的聲音,形象也一直被另一種話語所塑造。都市的繁華與現代的光芒與他們有關,但又最終與他們無關,他們是最晦暗的部分。
尋訪和調查耗費了梁鴻極大的精力,因為那些外出打工的梁莊人常常散落在無人知曉的城市邊緣,不斷流動。而結束調查之后,回到北京的梁鴻專門租了一個寫作間,每天早上八點進去,晚上八點離開。繁雜的資料和素材被抽絲剝繭,超過一年半的時間過去了,《出梁莊記》才終于寫完。
兩本書的出版給梁鴻帶來了極大的聲譽,卻也給她帶來了一些麻煩。盡管梁鴻將所有的地名與人物關系都做了處理,但因為“梁莊系列”的成功,消息還是傳到了縣里。《中國在梁莊》出版的那一年春節,梁鴻有些擔心,沒有回老家。后來回到那里的時候,村支書前后不離地跟著。村子里的人分成了不同的派別,年輕人非常興奮,想辦法買了好多本。梁鴻請縣委書記吃過一次飯,也被鄉黨委書記邀請吃過飯。她不希望有人因為自己而受到打擾,特別是因為自己的姐姐還在縣里工作。
寫作的難度無處不在,梁鴻對《中國新聞周刊》感慨,寫非虛構作品的時候是這樣,寫小說同樣如此。壓力可能來自外部,梁鴻也不得不注意這些,在不違背寫作訴求的前提下,處理好與周圍的關系。
更多的時候,壓力來自于內部。社會的變革過于宏大和劇烈,但現實的細部紋理卻足夠微妙,她不斷地在真實與虛構之間轉化視角,希望可以呈現出曖昧本身的形態。她相信,會有火焰從土地里噴薄而出,會有回聲來自冰層的更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