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唐人街

王璐

1852年，美國的歷史學家在調查報告中驚奇地記錄了一則見聞：每逢春秋兩季，生活在紐約的華人們競相抬著烤好的豬羊，列隊前往公墓祭拜祖先，他們先是要放一長串鞭炮，然后焚燒一些奇怪的紙片，完成一系列神秘而復雜的禮儀后，祭祀完畢，人們依舊抬著豬羊，列隊返回唐人街，然后開懷暢飲，分享祭祀過祖先的供品。

如今，一百多年過去了，紐約唐人街依然保留著許多讓本土中國人都感到“驚奇”的習俗。“我的妻子告訴我，無論是在她的家鄉(xiāng)浙江，還是在上海，她都從未見過類似的節(jié)日習俗，那時我才意識到，透過紐約唐人街，不僅能看到紐約城的過去，或許也能看到中國的過去。”街頭攝影師Dimitri Mellos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Dimitri已經(jīng)拍攝紐約唐人街整整十年了，比和中國妻子認識的時間要長的多。一開始吸引他的是唐人街所呈現(xiàn)出的真實，“它沒有像其他街區(qū)那樣被輕易地‘中產階級化，而更接近于老電影、書籍或照片中，舊式紐約城的樣子。”盡管從未經(jīng)歷過紐約的舊時代，Dimitri卻能從唐人街上找尋一種親切的“懷舊感”，相比而言，曼哈頓其他的街區(qū)則顯得過分精致了些，“就像商店消過毒的櫥窗”，未免讓人感到乏味。

同如今在法拉盛或布魯克林等地形成的幾個快速發(fā)展的華人社區(qū)不同，曼哈頓唐人街擁有更悠久的歷史，它不僅更“中國”，也更“紐約”。相比起為了迎合旅游和觀光需求的而維系的歐洲和其他地區(qū)的小型唐人街，這里也有著從土地里生長出來的煙火氣和真實感。

而最近，攝影師的鏡頭中卻有了一絲憂傷，他注意到最近幾年，唐人街上的許多舊店鋪紛紛關張，建筑物也在慢慢拆除，取而代之的是豪華旅館、小型畫廊和咖啡館。改變悄然發(fā)生，唐人街上生活的人也在快速迭代。紐約唐人街這塊“文化飛地”，始終都在解構與重塑中向前發(fā)展。

芝加哥社會學派認為，文化作為社會過程，將經(jīng)歷從沖突，到順應再到同化的過程。唐人街并非西方世界中一小塊怪異的東方領地，而是生活在一起的兩種不同文化、不同文明的種族群體，相互交往而又不完全同化時，必然和不可避免會出現(xiàn)的事物。曼哈頓唐人街，作為亞洲之外，世界上最大、歷史最悠久的華人社區(qū)，正是這種文化碰撞的產物。

許多年前，漫步紐約網(wǎng)站上曾出現(xiàn)過一張地圖，一個名叫Shawn的人將曼哈頓唐人街分為三個部分，分別叫華埠、正宗唐人街和中國城。這張圖也曾在社交網(wǎng)站上引起過共鳴，人們紛紛留言說“So True”。

正宗唐人街是大多數(shù)紐約本地人心目中，品嘗紐約最好的廣式點心、燒雞燒鴨和老火靚湯的地方，百老匯大道以東，堅尼路以南，這里生活著操著廣東話、使用繁體字的粵、港、臺、南洋早期移民。作為紐約城里的“城中之國”，這里的45條街道涵蓋了從生到死的所有行業(yè)。

在這里生活的人被稱為“老僑”，他們有的人不懂英語，也不懂普通話，三四十年前，他們甚至把不懂臺山話的中國人一律歸為“外國人”。在正宗唐人街上，能看到數(shù)不盡的“堂”與“同鄉(xiāng)會”，每當春節(jié)到來時，這里便會上演最傳統(tǒng)的祭祀、酬神、團聚、拜年、舞龍舞獅等禮俗活動，此外還有古老的神龕和黃大仙廟，這一切在真正的外國人和中國人看來，都顯得神秘而精彩，仿佛一部分古老的中國，就這樣被永遠地冰封在此，像一場現(xiàn)實的夢。

然而，隨著“老僑”們的老去，正宗唐人街也面臨著老齡化問題。除了餐館、銀行和禮品店之外，藥房、成人日托中心和醫(yī)生診所也如雨后春筍般出現(xiàn)。這里距離世貿大廈僅十分鐘路程，“9·11”事件之前，是許多人就餐的首選之地，事件之后，這里曾一度蕭條，人口減少了10%，但樂觀的僑民卻認為，唐人街恰位于一個新的“金礦”隔壁，因為世貿遺址將是未來北美游人最多的景點。

相比起說粵語的正宗唐人街而言，中國城則以福州話為“母語”，他們往東“占領”了更多的街區(qū)。有人描述這里的福建居民“身份基本已黑，英語基本不懂，生活基本不愁，但在美國的生活目標基本明朗，即掙錢回家。”福州海產、肉燕、線面等風味食品，占據(jù)東百老匯街道兩側，有的店鋪招牌上沒有英文，只有中文，有些還是簡體字。

第三種唐人街，則由第二代、第三代移民組成，這里的人員組成更加多樣，在這里能吃到各地中國美食，同時還有寬大高檔的公寓住宅，能夠提供五星級服務、收費一萬美元一個月的養(yǎng)老院，和大部分好學校。住在這個街區(qū)的多為收入較好的白領階層、中上階層，從生活習慣到個人形象，再到“內在”的思維模式、價值觀和家庭觀念，都與城市接軌，他們以融入的姿態(tài)，隱身在大紐約的城市當中，模糊著文化的邊界感。

半個世紀前，林語堂在小說《唐人街》中描述主人公馮老二：愛中國，就好像一個人愛自己的雙親一樣，對他來說中國是一個群眾社會，而不是一個國家—— 一個由相同的信仰和相同的風俗的人們所組成的群眾社會。

如今，春節(jié)已被紐約州定為法定公共假日，每年中秋節(jié)，紐約唐人街老字號的龍鳳餅商家都會組織數(shù)十位師傅日夜趕制月餅，以滿足眾多華人的節(jié)日需求。與此同時，也有超過1/3的美國華人開始信仰基督教，盡管大多數(shù)華人基督教徒在宗教信仰上采取的是實用主義的態(tài)度，在觀念和行為上不排斥中國的傳統(tǒng)儀式。

研究者認為，“經(jīng)過一個世紀多的發(fā)展，華人文化并未被美國主流社會文化完全‘洋化，因為美國華人在文化認同的過程中扮演了極具主動性的角色，采取了‘選擇性同化的文化適應策略，紐約唐人街這塊‘文化飛地為該策略的執(zhí)行提供了絕佳陣地。而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也在潛移默化中形成、塑造了他們的文化人格，地理上的本土中國與超越地理范疇的文化中國的無法重疊帶來了他們的文化鄉(xiāng)愁，為此大多數(shù)華人都要求子女通過進入美國當?shù)氐娜A人學校學中文，甚至將他們送回祖國親身體認中國傳統(tǒng)文化。”

或許再過幾年，唐人街也會隨著地價和租金的上漲日漸“中產階級化”，同其他少數(shù)族裔一樣成為紐約文化大熔爐中面目雷同的一員，但唐人街作為有彈性的中華社區(qū)的代表，其根脈卻將一直延伸到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內化為一種獨特的性格。“畢竟，哪里都買不到唐人街上那么好的新鮮魚、肉和蔬菜，而要想吃到正宗的火鍋和餃子，則非去這里不可。”Dimitri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