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路口的喬木和星辰

W：朱家老二

十字路口的喬木和星辰

W：朱家老二

1

第一次見到付喬木的時候，顧星辰還很年輕，只有十六歲。

十六歲那年夏天，顧星辰被同學拉去城東的女校看她們的舞臺劇演出。在外人看來，女校一直是個蒙著神秘面紗的圣地，她們像萵苣姑娘一樣與世隔絕。只有在舞臺劇演出的時候男生才被允許進入學校，光明正大地坐在女校的禮堂里看漂亮姑娘們表演。

那年付喬木演的是《灰姑娘后傳》。

灰姑娘的故事是個美好的童話，但后傳卻與之相反，灰姑娘進入王宮成為人妻，要受富貴生活之擾，她不懂如何與這些高貴的王室成員們相處，總是丟臉……最后她向王子道別，帶著她的小白鴿走出了王宮，消失在了王子的世界。

付喬木演的是灰姑娘。

付喬木有一雙修長漂亮的手臂，交疊著放在胸前，為夭折的愛情而對生活感到哀戚，為自己的離去而對王子感到抱歉。

表演結束，演員們謝場，舞臺上的燈光瞬間熄滅，顧星辰的眼睛卻還緊隨著付喬木的身影。付喬木向后臺走去，突然間她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上。她摔倒的姿勢好滑稽，和剛在舞臺上那個漂亮羞怯的灰姑娘全然不是一個人，顧星辰忍不住笑出聲來。

禮堂此時很靜，顧星辰的笑聲很突兀，付喬木朝笑聲的方向看過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顧星辰視力絕佳，他清楚地看到了付喬木的眼睛。

他覺得以后就算自己神志不清甚至不再記得顧星辰與付喬木這兩個名字，也不會忘記那雙眼睛，以及與那雙眼睛對視時，胸腔里咚咚咚的聲音。

顧星辰第二次見到付喬木，是在鄰居葉先生家里。

已經過去了一年多，期間顧星辰參加高考被一所不錯的大學錄取了，他的父母很高興，廣發邀請函，請親朋好友們為顧星辰慶賀。

顧星辰來葉先生家就是為了送邀請函的。

葉先生新娶的太太坐在沙發上剝橙子，臉上的笑容讓顧星辰覺得有點眼熟。

十分鐘后他明白了為什么，阿姨走過來在葉太太的耳邊耳語了兩句，葉太太神色復雜地在葉先生的耳邊說了句話，葉先生先是眉頭一皺，轉而舒展開來：“讓她進來吧。”

她，就是付喬木。

付喬木穿著白色短袖襯衫和卡其布長裙，扎著高馬尾，一副乖巧的好學生模樣。她是來向母親和繼父匯報自己考入大學的好消息的，錄取她的學校和顧星辰是同一所。葉先生驚訝了一下，高興地拍拍顧星辰的肩膀：“以后到了學校要多照顧……”

他卡住了，他不記得這個繼女的名字。

付喬木朝顧星辰點點頭，顧星辰的心里有點不痛快。

兩人一起走出葉家大門，顧星辰一腳踢飛擋路的小石子：”喂，付喬木，我認得你。”

他的話里滿含憤恨，付喬木有點疑惑，她轉過頭看著顧星辰。看著她的眼睛，顧星辰突然氣餒下來，他擺擺手：“算了。”

付喬木沖他點點頭，沒有再說話，然后轉身就走了。白色的襯衣和灰色的卡其布長裙是很呆板的搭配，但顧星辰卻覺得很動人，非常動人。

2

顧星辰升學宴那天，葉先生沒有來，來的只有葉太太。

顧星辰一直悄悄盯著葉太太，他看出來她有點心不在焉，他裝作若無其事地走到她面前跟她打招呼，葉太太勉強回了一個微笑，這時她的手機響了。她對顧星辰說了句“抱歉”，便匆匆忙忙下了樓。

顧星辰沒有跟下去，他想了想，走到三樓的一間儲物間，站在窗前往下看，果然，他看到了付喬木。

付喬木和葉太太站在顧星辰家后面的小巷子里說話，葉太太塞了一沓錢給付喬木。那沓錢不是很厚，顧星辰目測，大概只夠付一個學年的學費。

顧星辰知道，付喬木的生父是個酒鬼，連付喬木的高中學費都是特免的。上次她來葉家報喜，目的恐怕是希望葉先生能資助自己一學年的學費，但葉先生不肯給面子。

事實上葉太太沒有任何面子，她沒有經濟支配權，連這些錢恐怕都是平時省出來的。

像是察覺到了什么，付喬木突然抬起頭來往窗子的方向一望，顧星辰和她對望了個結實。這對望與之前在禮堂里是完全不同的，付喬木的眼睛里帶著戒備，像一只原本在專心思考的貓突然被發現時的神情，讓顧星辰忍不住想逗逗她。他伸出右手沖她做了個招財貓的拜拜禮。付喬木的眼里出現了片刻的迷惘，然后她低下頭，沒有搭理顧星辰。

歡宴將近尾聲的時候，葉太太突然走到顧星辰身邊，拜托他在學校照顧下付喬木。

從家到學校，千里之遙，顧星辰退掉了機票改乘火車，在13號車廂，他不出意外地“巧遇”了付喬木。

“咦，好巧啊。”他故作驚訝一本正經地跟付喬木打招呼，然后彎下腰來滿臉笑容地跟付喬木的鄰座商量，和他換了位子。

午飯時間，車廂里飄滿了泡面的味道，顧星辰的表情有點精彩，他為追女子而來，卻沒想到環境竟會如此惡劣，付喬木忍不住嗤笑“為什么不坐飛機？”

為了你呀，顧星辰在心里說，但他知道現在還不是時機，于是他說：“為了體驗生活。”

付喬木輕笑：“是啊，體驗完了就可以抽身。”

而她卻是抽不了身的那個。

那一年還沒有高鐵，他們這趟旅程歷經十幾個小時，要經過一個漫漫長夜。

火車在清晨六點到站，北方城市的九月初的清晨帶著一點冷，顧星辰提著自己和付喬木的行李跳下車，惡狠狠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然后他轉過身一臉笑容地對付喬木說：“初次相遇，請多關照。”他朝付喬木伸出了手，他的笑容太燦爛，讓人無法拒絕。付喬木于是也伸出了手。

付喬木的手小而涼，顧星辰用自己大而暖的手握住了這只手，慢慢地想起了一首歌，“你那好冷的小手，我要使它溫暖”。

顧星辰和付喬木分別就讀經濟系和法律系，顧星辰送她到女生宿舍后說了句：“有事沒事常聯系。”

3

可付喬木卻沒有聯系顧星辰，顧星辰去找她總是被告知她出去了。

最初她還接他的電話，后來索性連電話也打不通了。

再見到付喬木，是在課堂上。

然后他就看到付喬木從被點名回答問題到倒在桌子下的全部過程。校醫說她是過度疲勞營養不良，顧星辰突然明白了為什么前段時間自己總是找不到她。

付喬木醒來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床邊的顧星辰，顧星辰黑著臉把一包東西塞給付喬木。打開來看是一沓錢，付喬木的臉色也陰沉下來，在她開口之前顧星辰搶先說：“是你媽媽給的，剛才我給她打電話了，不信你可以打電話問她。”

付喬木沒有說話，顧星辰又繼續說：“離家的時候你媽媽找到我，拜托我在學校照顧你，她每個月會努力拿生活費給你，通過我媽媽給我，再由我轉交給你，但不會太多，你還是要勤工儉學。”

一口氣說完了這些長輩們交代的話，下面就是顧星辰自己的話了：“就算要打工，也不必把自己搞成這樣。”轉眼他又笑盈盈的，“我幫了你們母女倆這么大忙，不請我吃飯嗎?”

顧星辰亂七八糟地點了很多菜，滿滿地擺了一桌子，可他又不怎么吃，付喬木有些心疼，顧星辰吮著筷子笑：“心疼的話你就多吃點呀。”

可是這滿桌子都是各種肝臟，付喬木一臉愁苦地撥弄來撥弄去，蔬萊也是她不愛吃的胡蘿卜……看她挑挑揀揀，顧星辰干脆直接往她碗里夾菜，夾到冒尖，兇巴巴地說：“別浪費錢，快吃！”

臨別，他又從包里摸出一袋枸杞：“喏，我室友是寧夏人，送給我的，我不愛這個，給你吧。”

付喬木一頭霧水地走了，看著她的背影，顧星辰心里有點快樂。

付喬木有夜盲癥，是她媽媽告訴自己的，所以他今天點了一桌子肝臟胡蘿卜。枸杞也才不是什么室友給的呢，而是他自己買的，對治療夜盲癥有好處。

顧星辰老往女生宿舍跑，兄弟忍不住打趣：“你戀愛了？”

顧星辰老實回答：“有目標，還沒變成對象。”

付喬木不知道他喜歡她，他是個很傳統的人，他覺得戀愛應當是溫水煮青蛙，不能急，要用溫水慢慢煮，最后再“砰”地蓋上蓋子，讓青蛙無處可逃。

兄弟撇撇嘴：“你小心別人先下筷子。”

顧星辰笑了笑，對于珍視、重視的感情，需要用隆重而慎重的儀式。

他沒有想到，兄弟說的話變成了事實。

冬天下第一場雪的時候，顧星辰去女生宿舍樓找付喬木，他的手里拿著一副棉毛手套，心里盤算著要找個什么借口，以葉太太的名義把這副手套交到付喬木手里。

然后他就看到付喬木和一個男生手牽著手走到樓下，他們舉止親昵，那男生告別的時候甚至還在付喬木的額頭上吻了一下。

男生走后，付喬木站在樓下一直沒有上去，顧星辰站在遠遠的樹后，亦沒有上前。

4

顧星辰在寢室里的時間多了起來，室友關心他：“你有什么不開心的事情說出來讓我們開心一下嘛，失戀了?”

顧星辰言簡意賅；“她有男朋友了。”

室友們“噗”的一聲：“所以你認輸了?退出了？”

顧星辰冷哼一聲：“呸，我至死不渝，只是在醞釀下一步計劃。”

如他自己所說，至死不渝，但暫時也沒有更好的法子，所以顧星辰只能悄悄做個跟蹤狂。

付喬木的戀愛好無趣，約會地點多在校園里，一起去晨跑，一起去圖書館看書，看著他們，顧星辰就想起一個詞，愛人同志。

顧星辰的跟蹤終究被付喬木發現了。

一次慣常的圖書館跟蹤，顧星辰從一本童話書里抬起眼來，發現原本坐在不遠處的付喬木不見了，他急忙站起身來，拿著沒看完的書去登記走人，卻沒想到一本書突然被扔在借書臺上，顧星辰轉過頭，付喬木就站在他身后。

那本書扔在了顧星辰要借的書堆里，圖書館阿姨問：”算誰的？

付喬木和顧星辰同時開口：“他/她。”

顧星辰訝異地看著付喬木，付喬木重復：“算他的。”

說完這句話她就走了，顧星辰看著她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拿起那本書看到書的名字：《中國建筑史》，作者是梁思成。

徐志摩偏戀林微因，在林微因與梁思成婚后仍苦苦糾纏，于是梁思成寫了一句“lovers want to be left alone”，以明其志。

顧星辰站在樓梯口，沮喪如同潮水，一浪高過一浪，淹沒頭頂，令人窒息。

室友卻不再建議他這樣：“上趕著不是買賣，你應該晾她一晾，讓她知道，你不是非她不可。況且，你為什么一定要吊死在一棵樹上，大學里的桃花運多的是。”

室友說的沒有錯，轉眼顧星辰的桃花運就來了。

顧星辰的桃花運叫喬敏，她比付喬木還要大一歲，但卻是個天真的小姑娘。她在蜜罐中長大，是顧星辰父親最新的生意伙伴的獨生女，父親在電話里再三囑咐顧星辰要好好照顧這位千金小姐。

喬敏嚴格來說算是顧星辰與付喬木的學姐，她和付喬木同專業，但因為生病休學了一年，今年重回校園降級讀書，和付喬木同班。

顧星辰卻對喬敏推三拒四說只能當朋友或姐弟，喬敏比傷心更多的是驚訝：“為什么？”

顧星辰嘆了口氣：“因為我在等一個人。”

我在等一個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可以與她和解，不知道什么時候她會回頭望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我應該追上前去，不知道什么時候可以與她美滿……但我知道，我心中想要的終點和彼岸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