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草庭前，常日盡歡

風飛揚

春末夏初，大觀園里花團錦簇，草木被昨夜的月色沁過，又被清晨的露珠洗過，格外水靈生動。嬌花嫩草紛紛在陽光下閃著光澤，讓人賞心悅目。蒼茫浮世能有這一方小小的清平，也算難得。

暖風和煦，花香襲人，沿著曲徑隨意走，各處都能聽見笑語喧喧。往來的女子皆著新衣，連衣襟上的帕子也換了輕薄的，行走時飄逸如影，風情暗展。水做的女兒們早起打扮過了，頭上的桂花香、面上的芙蓉色、眉梢的遠山情，讓整個園子蓄了大把春光，好像窖藏的佳釀，日后單憑回憶就是一段淺醉。

這天是寶玉的生日，闔府上下一派洋洋喜氣，各房的人無論身份貴賤，都能討個賞，沾沾喜，大家也愿意為這個如寶似玉的少年慶生。她們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和由頭，與親厚之人聚在一起喝酒聊天，也縱情游戲，為這不可多得的閑暇時光更添快樂。

一眾姑娘拉著寶玉在芍藥欄里行令射覆，太太姨娘們在堂屋里聽曲閑話，婆子們湊起來打個小牌，只有小丫頭們在屋里悶不住，滿園子跑著玩。

香菱平日里進大觀園的次數不多，也趁這個時候跟著芳官、蕊官幾個女孩穿廊繞亭地玩耍。對她們來說，詩情畫意并不重要，花紅柳綠就把她們吸引住了。花圃里的草木她們是不敢隨意摘的，這些要供主子們用，被婆子們看到了會挨一頓教訓。但草叢里的野花就不同了，沒人打理也沒人在意，它們是低賤的，上不了桌、入不了瓶，要是哪個丫頭把這些不入流的花送到主子跟前，則是存了輕看主子的心，打罵責罰是免不了的。如此一來，倒使得河邊草坡上野花爛漫，開得五顏六色，微風一過，招搖得無比愜意。

女孩愛花是天性，沒多大一會兒，香菱她們就摘了不少花花草草，用衣襟兜著，滿得快要溢出來了。玩得累了，薄汗輕透，她們就近尋個陰涼，坐在草地上把懷里的花鋪開。

這個說“我有觀音柳”，那個說“我有羅漢松”；那個說“我有君子竹”，這個說，“我有美人蕉”；這個說“我有星星翠”，那個說“我有月月紅”……你擎一枝翠，我拈一朵粉，既要比誰的花草種類多，還要對上好聽的名字。曹公憐惜天下女兒，凡是在大觀園里出場的女孩，即便角色再輕微，也要賦予三分文氣。

這個又說“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個又說“我有《琵琶記》里的枇杷果”。前面一人說了出處，后面的人也得對上才算，比斗的難度由此升級。豆官說：“我有姐妹花。”眾人低頭尋了尋，沒有合適的便不作聲，只有香菱高興地舉起一枝淡紫的花，“我有夫妻蕙。”豆官沒聽說過，香菱便解釋道，一枝一花為“蘭”，一枝數花為“蕙”，上下結花者為“兄弟蕙”，并頭結花者為“夫妻蕙”。一番合情合理的講解讓豆官沒了話，索性笑說香菱定是想漢子了，看見花也能想到夫妻。香菱臉皮薄，面紅耳赤地擰她，兩人鬧著鬧著便滾到了水邊，弄濕了香菱新做的石榴紅綾裙。

后來，大觀園里最懂惜花護花的寶玉幫香菱解了圍。因為這場游戲引起的小風波，這一回目里，香菱被曹公喚作“呆香菱”。芳官她們都是伶人出身，年紀雖小，到底也是念著戲詞長大的，伶牙俐齒，香菱自然比不過。

日后回想起這一幕，香菱在意的并非那天的窘態，而是清風朗日里躲在喧囂是非外，與小姐妹開心相戲，單純無邪，歡樂無憂。她知道那天湘云醉臥芍藥花叢，半夢半醒間還吟著詩句。她也知道姑娘們占花名助酒興，湊起來不是聯詩就是作對。這些，她只能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像隔著云河，學不來也不敢靠近。還是斗草之戲更讓她無拘無束，甚至連平日里的謹小慎微也拋開了，好像普通人家的女孩，與女伴們笑鬧到硝煙彌散，就算別扭起來，明日見了面仍舊拉著手親近，絲毫不傷感情。

斗草又叫斗百草，是傳統的民間競技游戲，玩者以婦孺居多。端午前后，花草長勢最好。那些騎牛的牧童、采桑的少女，將花環繞在牛角上，將嬌蕊盛滿提籃，三五成群地扯著袖子開始斗草。一開始見招拆招，后面鬧得急了，不惜天馬行空，拋出一個又一個有的沒的名字，這個笑那個瞎編，那個笑這個沒見識，最后把花環往頭上一戴，結伴回家。

這樣的游戲，富貴人家的孩子是不玩的，也玩不了。他們不識五谷，又怎知野生的花草？就算家里有極大的花園，他們看到的也是修剪過的名花異草。林妹妹葬了桃花，怡紅院的海棠會預兆吉兇，姑娘們占到的花名里都帶著深意，野花的榮枯又有誰管呢？也無需被管，春風呼啦啦一吹便又是一歲，這才是鄉土情趣、民間喜樂。

香菱在書里遇見了很多斗草的句子—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賭珠璣滿斗。原來很多成年人也玩斗草，他們不用去外面采摘，只斗花草名，圖個樂趣，再添點賭注怡情，到底還是閑逸。

在民間，這些都算斗草里的文斗，頑皮的孩子還有武斗之法。大家往草堆里一坐，扯根草來勾在一起往兩邊拉，誰的斷了算誰輸。

香菱因為“夫妻蕙”被豆官取笑，寶玉一來卻說“我這兒有并蒂蓮”，可見寶玉也玩過斗草，所以他在寫給晴雯的《芙蓉女兒誄》中說：“捉迷屏后，蓮瓣無聲；斗草庭前，蘭芳枉待。”

同樣的情懷，亦是曹公的。寫《紅樓夢》時的他，棲居在西山腳下的黃葉村，貧寒度日，清苦自知，曾經錦衣華食、簪花斗草的少年時光恍如舊夢。山腳下植被豐茂，春花嬌俏，秋葉纏綿，他對著花草臨摹當年，像一株最平凡的草，生出堅韌的精魂，不問因果，只用筆墨記取那段風月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