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婧予
一年又一年,一如平淡的生活,一如人們的眾口鑠金:年味越來越淡了,過年越來越沒有意思了。但是生活還是在繼續,雖平淡卻仍矢志不渝的前行,正如閻連科所說的:人生就是鍋碗變飄勺,陰差又陽錯,除此沒有更新的東西和設備。
每當平淡乏味的生活蒞臨之時,米蘭·昆德拉的“幸福就是重復同樣的事情”,就成了我自我安慰的一劑針劑。生命需要鮮活,而這種鮮活在很大程度上是在一種近乎平淡的生活中歷練出來的,而尋求生活中的“個性刺點”(Personality Punctum) 就是最好的方式。
近來閱讀羅蘭·巴特的《明室》,一本談論攝影的小小札記,譯者給出的副標題為:攝影縱橫談。陳丹青對于此書很是推崇,他談到羅蘭·巴特不僅僅是在談論攝影,而是通過攝影來談論“觀看”,具體來說,我們該如何觀看圖片、書籍、油畫,雕塑……延伸開來,我們該如何觀看生活,歷史,未來……。
羅蘭·巴特是一個同性戀,因此對于母親的感情就特別的深厚。母親去世之后,在十一月的一天晚上,他開始整理母親遺留下來的照片以求尋找記憶中的母親。但是在尋找之前,他就先做出了這樣的論斷:我沒有抱著“重新見到”母親的希望,對照片我根本不抱期望。“一個人有很多照片,我們回憶這個人時,面對著這些照片,反而不及只是想想他來的清晰。”我知道得很清楚,我翻閱這些照片也是白費力氣,我永遠也不可能把她的容貌完全想起來了,不可能了。
在羅蘭·巴特看來,“現實主義者們,我也是其中之一,在我肯定地說攝影是沒有寓意的圖像時,哪怕這些寓意使照片的解讀明顯的轉了向,我就已經是個現實主義者了,根本不把照片當作真實物體的‘拷貝,而是把它看作‘過去的實在事物的表露,是‘魔法,不是藝術,研究照片具有一種證明力,這種證明針對的不是物體,而是時間。依照現象學的觀點,照片的證明力勝過其表現力。”在文章的結尾處,羅蘭·巴特得出了攝影的真諦就是“這個存在過”,或者說是“僅僅存在過”。
羅蘭·巴特還說攝影是瘋狂的,它的瘋狂之處在于,時至今日,還沒有任何圖畫藝術品能夠讓我確信一件東西以前存在過,而且攝影一直在遭受著社會的馴化。“社會在努力使攝影變得規矩,竭力抑制攝影的瘋狂”。為了達到這種目的,社會采用了兩種手段:第一,把攝影變成藝術;第二,普及攝影,使攝影“合群”,把攝影變得平凡。
羅蘭·巴特把一張照片看作是三種活動的對象,即:實施,承受,觀看。實施者是攝影者,觀看者是看照片的人。羅蘭·巴特還將照片承載的內容或者是承受稱為攝影的“幻想”,以區別于現實中的景象。這也是“這個存在過”的一個有力的佐證。
在觀看“幻想”(確切的說應該是照片或者是攝影)的過程中,羅蘭·巴特賦予了照片以二元性:知面(STUDIUM)和刺(PUNCTUM)。知面具體說來就是照片的內容,體驗了攝影師的意圖;刺點具體說來就是照片中的細節。
知面對于每個人來說是一種常態,拿過一張照片來任何人都可以看到照片在描述什么。而在細節方面,由于每個人觀看照片方式角度的不同,所注意到的細節也就有所不同,從而對于照片的解讀也將無窮無盡。如果說“世上沒有任何兩片相同的葉子”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一個人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是哲學家求知欲的點滴結晶,那么對于照片的未完成的解讀延伸開來就是:一萬個人的眼中就有一萬種觀看方式。正是個人觀看方式的不同,個人從不同視角的觀看,世間才呈現出紛繁的別態。
羅蘭·巴特將這種對于細節的不同關注稱之為“刺點”,我們也可以理解為在照片之中能夠刺痛你的某一點。羅蘭·巴特偶然看到拿破侖最小的弟弟熱羅姆的一張照片,他當時十分震驚得想到“這是一雙曾經看到過拿破侖皇帝的眼睛”。這是何等非凡有趣的眼光!
威廉·克萊曾經拍攝過紐約意大利人居住區的一群孩子,照片非常感人,也很有意思,而羅蘭·巴特所看到的卻是一個小男孩的壞牙齒,而且他的眼睛始終離不開那一口壞牙。
“刺點”的存在使得對于一張照片的解讀始終處于進行時,因此所謂的“知面”也永遠無法言盡。延伸到“觀看”上來,對于“刺點”關注的不同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一個人的觀看視角,然而,即便是“一萬個觀眾眼中有一萬個哈姆雷特”,也總會有三六九等之分。同樣“知面”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一個人對于事物、事件的認知程度,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或者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試想,如果有一個人能夠將事件的萬事萬物都溶于一爐之中,那是何等的榮耀,同樣也是何等的可怕。
“知面”的豐富最終是建立對“刺點”的追逐之上的,一旦具有共性的“刺點”被挖掘完畢,那些極具個性的“刺點”就會隱匿于自己的世外桃源,直到那個有著獨具慧眼之人的青睞。
生活中同樣如此,人們過多的沉溺于那些具有共性的“社會刺點”中,互相追逐,隨波逐流,直至麻木沉淪,還自詡為痛并“快樂”著。平淡的生活,人們只憂傷惆悵于初始的苦難與乏味,然而深埋于其下的新鮮甘甜(“個性刺點”),卻少有人關注青睞。
“時勢造英雄”,我想時勢造就的應該是那些就有獨特視角,能夠青睞“刺點”,完善認知“知面”之人。如果說時勢是一個偶然的因素,那么具有非凡眼光就應當成為一個必然的條件。在這個層面上,我們完全可以說不是時勢造就了英雄,而是英雄成就了時勢。
1980年2月25號下午3點,羅蘭·巴特在巴黎學校街橫穿馬路時被一輛洗衣店的卡車撞倒,4周后他去世了。從此他那略過憂傷的友誼的微笑逝去了,他那更新事物的非凡的眼光也逝去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