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蔚藍色的詠嘆調（組章）

張少恩

今夜，我的無眠被大海使用

波浪之上，月光的馬蹄翻飛，穿越大海空濛的七月。我的視聽是它的騎士，超然而矜貴的威儀。

星辰的花萼閃耀，忽閃的亮眸蘊藉。上漲的潮水抬高月光，翕動的嘴唇透露甜美的意緒。幽幽的神諭我無法聽清，低頭沉思與之會意。

上帝總是通過大海說話，并不斷轉變話題。我對世界凝神傾聽，心靈的異想綺麗而繁華。匆匆的時光承擔不了無限的世界，我不想讓愛拘泥于夢的狹窄與單薄。

大海奧秘而又充滿玄機，我的敬畏與探求永不止息。對美好的事物的癡狂是心智的磨礪，是沙中取金。我生命閃熠的光澤，是大海的投照與反射。

我已察覺到，除了一個物質的世界對我頻頻惠顧，還有一個精神的星河踩著我的腳印走。我仿佛總被熱烈追捧，像阿波羅一樣的美少年。

我懷抱大海吟唱，月光在弦上閃閃發光。

我用理性領取到大海的哲意，邃密的思想；我的感性亦頻頻得手，世界總是美意蔥蘢。

我鄙視那些無愛的人，他們不如朽木，隱匿些許的火焰；甚至不如頑石，亦能擦出石火電光。它們多么的空洞，卻笑我種種的癡狂。它們無聊的喙突讓自己暗淡無光。

夜深幾許，月光依然在海上穿梭，那是我漂亮的無眠。我的醒，翻越了星辰的高墻，俯臨于浩渺而朦朧的滄海。

我和海是一體的，通用的身子和靈魂發出悠悠的光！

我的道德與襟懷是大海的外溢

浪潮擊退了黑夜，高擎曙色。新鮮的日子從大海那邊涌來，我領得了這美妙而蓬勃的時刻。

我于此等候了許久。可能漁民還在夢鄉，海鳥還在貪睡，而我的傾聽已搭上了浪的早班車。

沙灘上有許多貝殼——

我目睹了黑暗一點點脫落。生命的大海，懵懂的羽化，亦是冥冥的神意，不可抗拒的力量。我快意迎納，與之相融。

大海把新的曙光嘩啦啦卸到了岸上。我是帶著虔誠的心來領取的那個人。永恒與我面對面，舒卷自如，浩浩蕩蕩，而超拔的心是一雙通靈的翅膀。所有的欲都是對自由的羈押，是沉重的枷鎖，自投的昏昧，必須放下或擊碎。

空凈的心是自由的芳鄰。

天天跟著大海走，與大海耳濡目染，耳鬢廝磨。我已學會了寬厚、沖融與淡泊。我的道德與襟懷是大海的外溢，足夠我靈魂的暢游與回旋。

此時，我又把手伸入波浪，蔚藍和遼闊往我的身子里傳輸。我的神態溫文爾雅，目光從容淡定，情懷亦波瀾壯闊……

這個早晨我起得太早！

大海不負我心，它賜予我滔滔的福。沖飛之意萌動，自由的羽翼漸豐……

在沙中，體擁浩瀚的宇宙

整個下午都是蔚藍色，時間歸了大海！

沙灘偎著波浪的閑逸——大海開放著浩然的體系。新鮮的風加了一份輕松，我裸著身子，投奔于天體。

坐下來，掬起細柔的沙。它水一樣從我的指間滑落。柔柔的，一大把時光。沾在我指肚上的沙粒，我輕輕揉捻，晶瑩明亮，純粹而剔透……磅礴的大海不疏于對一粒細沙的雕鑿與打磨。也許，它浸透了大海的萬世之功。我喜歡，要用這圣潔的沙子將自己埋上。

——雙腳朝上。這尖嘴峰，沙子一點都不能少，何況它還不時晃動。接下來是小腿、大腿、腰臀、私處、肚腹、胸膛、肩膀、頭顱。想放過耳朵，又覺無大用，亦將其埋上。然后，將手臂插入沙中，如劍放回了劍鞘。最后，只留下了嘴、鼻、眼，與外界保持聯系。

第一次在大海面前放得那么低，而那遼闊也謙卑了許多。浩渺隱失了，肉體與靈魂附著在一條藍色的絲帶上。波濤在我的胸前，它要沖入我的軀體，修改我對世界的認知，打磨我那幼稚而粗糙的思想——永恒的大海終將收復一切。

“死亡之海很高，生命的岸卻很低。” 如果風暴來臨，我就會被大海拖去，也許就歸入了大化與永恒，而現在它很友好，真誠相待。

世界只余滄海與浩宇。

我感受到了生命的渺小，它甚至比不上一粒細沙。有一天我無蹤無影，而那粒沙子一定還存在，它肩戴著活潑的波濤，披著蔚藍。或許，在我出生之前，它已擁有了億萬年時光。

我于此充滿了敬畏，亦充滿了欣慰。隱于沙，隱于浩瀚的宇宙、那無邊的星辰……

海風帶不走這一處沉重的憂患

劉公島，一座沉重的島嶼。

當我從甲午海戰紀念館走出，陽光涌了上來，驅趕我心頭的陰云。抬起頭，一只鴿子，比陽光還明亮的鴿子落在岸邊那尊英雄雕像的肩上——它咕咕地叫，抖動著翅膀，像是呼朋引類；又像是對我提醒——盛世的年代，幸福有著巨大的存量。

鴿子，多么美好的譬喻，平和而溫馴，它最適合做天空的徽章。但它善良的翅膀并不會阻止叵測的野心，磨牙的貪婪，覬覦與陰險……它不會壓下戰爭的硝煙，拂去大海的風險。

我懂得憂患與安樂的辯證，陰與晴的玄機。茫茫的大海，有多少深淵，隱匿著多少風暴——重重的危機和憂患。那場晃動的戰爭——崩裂的大海，傾斜的天空，燒焦的太陽，溺水的火焰……蒙太奇一樣在我腦海中閃現！

我輕快的腳步被歷史的煙云拖累。

——屈辱還在那兒陳列，傷口仍在展覽。累累的疤痕收藏歷史的巨痛——一個民族的悲壯的歷史讓我的靈魂欷歔不已！

我用凝重的目光追問北洋水師的遺物：望遠鏡、指南針、克虜伯大炮……它們面面相覷，啞口無言。其實，還用說什么：因為懦弱，魔鬼上身！

必須懂得——

幻想不是現實，鴿子不是天空。自強方能自救，強大才有和平。上蒼從不為懦夫撐腰，你必須站起來，擁有豐沛的力量，蓬勃的銳氣。

撲啦啦……那只鴿子飛走了，被劃開的陽光彌合了，而英雄的肩上依然是天空和大海蔚藍的道遠任重……

我用一片雪花劈開大海

太幽閉了，我無法進入它的核心。總是在它的岸邊徘徊，遐想在波浪上跳躍，缺乏深邃的力量。那些快艇、游輪、高張的帆，長風萬里的考察船都在大海的表面，甚至潔白的鷗翼亦顯得膚淺。我千百次地眺望、細致傾聽，到頭來還是一只甲殼蟲臥在碩大的葫蘆上。渾渾噩噩，懵懵懂懂！

我用一片雪花劈開大海。我從渾茫的大海上取出一條僻靜的小路，幽藍四起，清新漫溢，與我的呼吸相契，亦與我好奇的心同趣。甚至，我想沿著那小路去趟馬里亞那海溝，百慕大群島的根部，追蹤魔鬼的影子，摸到它的吊詭，拿到手中細細端詳。

一片雪花劈開大海，嫻熟的指尖翻開大海秘密的頁碼。目光漫步，忽閃迷離，世界呈現它奇幻的截面——浩瀚的淵底靜默如謎，仿佛幽隱的果核把喧囂的世界拒之門外，在怡然的深處甜美地等待。我的身影投在壁立千仞的陡崖之上，散發夢幻的光芒。

雪花在前面開路，我向蔚藍的縱深走去，在大海迷人的細節里深情地吟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