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全忠
她的作品曾在全世界巡回演出,你叫得出名字的城市,幾乎都留下過她的足跡。
她就是劉若瑀,“優人神鼓”的創始人。這些年來,“神鼓”不僅給人們帶去美好的藝術享受,還改變了許多人的生活方式。
森林淬煉
生于上世紀50年代的劉若瑀,曾是臺灣上世紀80年代最受矚目的“蘭陵劇坊”的當家花旦。蘭陵劇坊的創辦人是著名作家和導演金士杰,而和她對戲最多的是名演員李國修。
劇團里名家濟濟,讓劉若瑀感覺到自身儲備不足。1983年她決定去美國紐約大學表演專業進修,和李安做了校友。那時皮娜·鮑什、保羅·泰勒這些現代舞大師通通都在紐約,那正是美國舞蹈界最繁榮、創作力最興盛的時期。劉若瑀每周都去看諸多舞團演出,藝術眼界完全打開。導演專業的李安畢業作品《分界線》就是劉若瑀演的女主角。那時留學生的交流特別多。
更幸運的是,在紐約的第三年,劉若瑀遇到了波蘭劇場大師葛托夫斯基,并進入他的工作坊學習。葛托夫斯基選學生去加州訓練,200人里選了12個,劉若瑀就在其中。
大家在一片森林里訓練,每天從下午四點半開始,至于訓練到幾點結束,沒人知道,有時是次日凌晨兩三點,有時是四五點。每天都累到可以瘦兩公斤,回家的時刻就像打勝了一場艱巨戰役。
葛托夫斯基素來以“魔鬼訓練營”聞名。他的訓練方法,就是一直練,練到沒了精神,也不會停,要等疲倦到極點,精神再度沖破極限,才叫停。
劉若瑀在森林里足足“淬煉”了一年。大師最后讓學生們創作一個作品,從記憶里找出感情最深的兒歌。
劉若瑀父母是1949年從河北去臺灣的,家里也沒老人帶,劉若瑀和祖先文化是斷層的。她根據陸游的《釵頭鳳》來創作,導師卻說:“看得出你是西化的中國人。”葛托夫斯基對中國文化有過深度了解,一直在研究老莊。因此他這個評價絕不是恭維,讓劉若瑀大受刺激。她這才意識到,既然大師都在尋找東方文化里重要的東西,那她就應該去故土找。
劉若瑀回臺灣后,花了3年走訪廟會節慶,拜訪老師傅、原住民,找尋老的傳統。接著,她于1988年創立了“優人神鼓”的前身“優劇場”。
云腳修行
因緣際會,為學獅鼓,劉若瑀結識了黃志群。在他身上,劉若瑀看到了傳統的力量。
黃志群從小跟隨上海精武體育會的師傅,練習拳術和廣東獅鼓。黃志群答應擔任團隊擊鼓指導,后來,他和劉若瑀成為夫婦,“優劇場”也由此進化成“優人神鼓”。所謂“優”,在中國傳統戲曲中指表演者;而“神鼓”,指的是一個人在最大的放松和警覺中,借助內心的寧靜力量,將鼓擊打到出神入化的境界。
加入團隊后,黃志群給了自己一個月,去印度旅行。一晚,在圣城瓦倫納西,恒河邊的擁擠餐廳里,黃志群與素未謀面的長者相談甚歡。原本打算旅游的他,跟著那位云游僧,去菩提樹下坐了兩周。僧問:你有沒有注意到鳥叫?他才發現自己坐了那么久,腦子里竟然都被無意義的念頭充斥,思緒不是牽著過去,就是忙著設想未來,混亂不堪。此后,在印度的六個月,他清空雜念,每天只是吃飯、走路、睡覺、打坐,照看自己。
回到團隊后,黃志群分享了自己的感悟,決定教團員先打坐,再打鼓。他相信,一個帶著覺知的人,能夠做好任何事。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9點,臺北木柵老泉山,德高嶺,優人的一天在“唰唰”的灑掃聲中開始。
山上,只有一個露天木質舞臺,一間木造亭子。2007年重修之前,這里甚至不通水電,需要輪流打水。
男生光頭,女生束發,身著素衣寬褲。把前晚的落葉和雜物清掃干凈后,優人們開始練習靜坐、武術、擊鼓、太極。一周五天,課目不同。
修行就是生活中每一個了了分明的片刻。烈日繁葉下,凜冽北風中,他們與山林自然朝夕相處,淬煉心性,沉淀心靈。
有時,為了訓練在危機四伏中保持高度警覺,優人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里,在崎嶇的山路中安靜地快速行走。
這樣的環境下,能堅持下來的人不多。尤其剛開始半年到一年間,流動最多。三年出一個優人。不僅技術、素質得到提升,相隨心轉,五官也會變得比較平和。連優人走路的樣子也會產生蝶變。而這,很大程度上歸功于大云腳。
云腳,是劉若瑀帶領優人特別的訓練方式之一。每年一次小型的云腳,走三五天;每兩年,還有一次大型的。2008年他們在全臺灣云腳了50天,走了1200公里,演出33場,基本就是走一天路,打一場鼓。走路也是訓練內心安靜的方法,可以放松意念,聽鳥鳴,聽雨聲。白天,不管日曬雨淋,只是行走。晚上表演,拆完臺,睡一覺接著走。
對年輕的團員,走之前,劉若瑀會提醒:保持寂寞,注意腳下,一步一個當下。經過長時間的行走,優人在臺上的腳步才能完全沉淀下去。
大自然是最誠實的,風是風,雨是雨,山路永遠崎嶇不平。可能在平路上,遇到一個石子兒硌腳,你會隨口抱怨:是誰把這石頭放在馬路上的?但在大自然中,你就不會責怪山路為何凹凸不平。優人們接受這種崎嶇不平的山路,進而接受人生中的起伏波瀾。
“優人神鼓”出作品非常慢,很多團員半年才學了一棒。他們保持著三四年才出一部作品的節奏,可是每當一部作品誕生,都會引起轟動。憑借獨樹一幟的表演形貌和內涵,他們蜚聲海外。他們的表演融合肢體、擊鼓、人聲等原質性元素,去繁化簡中,迸發出撼動人心的單純力量。
劉若瑀在法國亞威農藝術節演出處女作《聽海之心》的時候,得到了這樣的評價:仿佛阿爾卑斯山的山神,走到了人間。
道在日常
2010年世博會期間,“優人神鼓”赴上海演出。劉若瑀感覺到臺下觀眾的躁動不安,她覺得也許是時機不對,跟觀眾沒有任何交流,失落不已。
時隔五年,她再次來到廣州、上海、北京三地巡演,每一場都獲得持久而熱烈的掌聲。演出時的情景也與此前截然不同:劇場燈光暗下來時,人聲嘈雜一點點安靜下來,音響里的水滴聲變得越來越清脆。舞臺幕布流淌著無聲的水簾,忽然間,一陣鏗鏘激昂的鼓點驟然刺破寧靜,一排身著亞麻色坎肩長袍的演員,在氤氳燈光中現身,有著古代戰士的身姿和堅毅目光,沉重而精準地擊響大鼓。隆隆巨響像從遠古穿越而來,震得黑暗中的觀眾目瞪口呆,似乎被包圍在一場突如其來的狂野暴雨中。一瞬間,所有人忘記時間和空間,寄身于當下真實的片刻。
劉若瑀堅持在每一站演出后與觀眾交流。她欣慰的是,有人對作品《時間之外》所涉及的生命話題很感興趣。這次,她發覺國內的城市“整個沉穩下來”,從行人的步伐、穿著以及各種狀態里,看到了“過日子的安定”和一種深度。
這些年來,劉若瑀和劇團走遍全球,不僅帶去演出,還改變了許多人的生活方式。在臺灣木柵老泉,如今還有了一個“禪鼓體驗營”,許多內地游客去旅游,會將這里當作必到的一站。很多人對他們的訓練方式,對演員的狀態非常好奇,每個月都有十幾個人來體驗。2016年劉若瑀去北京演出,碰到一位觀眾,她就曾來過訓練營,她說:“劉老師,我以前講話很急的,現在吃東西都很慢,有意識地提醒自己慢下來……”
劉若瑀希望,觀眾不要抱著看熱鬧的心態來,不要只對舞臺上的聲光電感興趣,而是來體味一種禪境。這兩年,她也越來越感受到來自觀眾的共鳴。
將古老的東方禪意,帶進當代劇場,只是舞臺上的一部分呈現。如今,除了山上優人,劉若瑀還發展出礦山劇場的金石優人,以及高中培養的青年優人。2017年,劉若瑀正在籌備創立生命藝術學校,這將會是一個包含學校教育、教授表演,并且能和外界交流的園區。監獄受刑人員也能參與其中,優人道藝合一的訓練系統可以幫助他們穩定心性,建立自信。
圖片由本文作者提供
(編輯 趙瑩 zhaoyingno.1@163.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