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建忠+李明華

這塊小小布料,乍看極不起眼。它較一般布料稍厚,白而微黃;托在手掌心,只半塊手帕大。然而,它尤為珍貴,見證了80多年前的那段風云變幻、血雨腥風的非常歲月,承載著兩代人的生命,凝結他們的殷紅鮮血。
2011年12月8日,江西省資溪縣委黨史辦征集中央蘇區史證資料,在烏石鎮草坪村,村黨支部書記丁海鵬興奮地告訴黨史工作者,他的老母親珍藏了一件紅軍文物。
在丁書記家,時年92歲的黃五妮出示了1933年10月28日由閩贛省革命委員會內務部頒發的這幀布質“紅軍家屬優待證”。老太太鄭重地將這件文物呈交給黨史工作者,眼里噙著淚水,娓娓地講起了80年前那些終生難忘的往事——
山下山下,風展紅旗如畫
黃五妮的娘家很窮,她是姐妹中的老五,1927年,8歲的她就以兩斗米賣給同樣很窮的丁步田家,給比她大三歲的丁加發做童養媳。
1932年冬,在周恩來、朱德、彭德懷等領導指揮下,中央紅軍為粉碎第四次反革命“圍剿”,擴大紅色根據地,壯大革命勢力,發起金溪資溪戰役。12月,邵式平奉命率紅十軍一個團從黎川越過大旭山到烏石橫山進至草坪,劍指國民黨軍盤踞的資溪縣城。部隊扎下后,就地發動貧苦群眾打土豪分田地和擴紅參軍運動。分到田地的貧雇農,打心眼里明白:共產黨是貧苦百姓的救星,紅軍是窮人的主心骨!黃五妮回憶說,那時,村里的貧雇農都成天哼著紅軍歌曲:
紅軍同志啰,開得來,
千家萬戶笑呵呵。
鐮刀斧頭紅旗引喲,
路上行哪我的紅軍哥!
……
那些天來,青壯年踴躍參加紅軍,村里出現了父母送兒子、妻子送丈夫參軍的動人情景。
一送情郎去當兵,
革命道路要認清。
反動路上郎莫去,
豪紳地主是敵人。
……
年邁的黃五妮仿佛又回到14歲時的青蔥花季歲月,興致勃勃地向來訪者哼起了當年學唱過的歌謠《十送情郎當紅軍》。當年,17歲的丁加發在父親丁步田和未婚妻黃五妮陪送下,戴著大紅花,來到村頭大樟樹下登記參加了紅軍。他和同村的曾細堯被分配當了邵式平的警衛兵和馬夫(曾細堯解放后任過兩屆資溪縣副縣長)。丁加發參加的這支紅軍隊伍,在邵式平率領下,很快拔除了陳坊國民黨軍據點,爾后又配合紅一、紅三軍團一舉解放資溪縣城。緊接著配合紅軍主力攻嵩市、奪黃獅、打金溪、克宜黃……第四次反“圍剿”輝煌告捷,實現了毛澤東關于“打通中央蘇區同閩贛蘇區、閩北蘇區,使三大蘇區連成一片”的偉大戰略構想。1933年4月閩贛省成立,省會設黎川湖坊,全紅縣資溪隨之歸屬中央蘇區。
風云突變,灑向人間都是怨
然而,這窮人揚眉吐氣的時光只過了5個月,就無奈地發生逆轉。
1933年9月,蔣介石調集50萬重兵對中央蘇區發動第五次“圍剿”。是時,博古、李德把持了黨的領導和軍事指揮權,導致紅軍反“圍剿”接踵受挫,慘遭損失。
處于中央蘇區北大門的黎川、資溪首當其沖。國民黨軍在空軍飛機狂轟濫炸配合下,殺氣騰騰地撲向中央蘇區。9月18日,黎川失守,唇齒相依的資溪也岌岌可危。12月14日,資溪縣城及全縣蘇區相繼淪陷敵手。躲在金溪縣的原資溪縣國民黨當局官吏,糾集各區鄉的民團武裝和土豪劣紳,聞風而動,狼奔豕突地殺回資溪,瘋狂搜捕安置在群眾家中、來不及轉移的紅軍傷病員,窮兇極惡地對蘇區的黨員、干部和群眾反攻倒算。金(溪)、資(溪)、南(城)、余(江)、貴(溪)、東(鄉)六縣“剿共”副總指揮朱一民得意忘形,站在資溪城頭上,惡狠狠地對下屬說:“資溪連石頭都是紅的,你們對這里的笤帚也要過三斬!”
腥風血雨,驟然而至——
不少紅軍傷病員被敵搜出慘遭殺害。因叛徒出賣,烏石村紅軍戰士胡火生被捕,被敵押至縣警察局,并釘在門板上曝曬三天,后堅貞不屈被槍殺;縣蘇維埃主席曾年奏、縣農協主席曾大堯也分別被活埋、砍頭。不少紅軍家屬、無辜群眾不幸罹難。是時,全縣人口不足4萬,此次洗劫后只剩2萬余人。
夜半三更盼天明,寒冬臘月盼春風。那時,丁步田、黃五妮一家日日盼夜夜望啊,盼望著紅軍早日凱旋,盼兒子、盼未婚夫丁加發平安回家……
黃五妮回憶說:“那些天我伲天天盼呀盼啊!紅軍走了,我伲窮苦老百姓就像少了主心骨,整天提心吊膽哪,擔憂紅軍部隊和親人的安危,還得時刻提防鄉民團和地痞對他們家的無端騷擾……”
黃五妮永遠不會忘記那年隆冬的一個深夜。寒冷的朔風夾著凄冷的霏雨,天分外的寒冷啊。突然屋外傳來一陣狗叫和腳步聲,緊接著響起輕輕而又急促的敲門聲,門外傳來似有點熟悉的口音:“你是丁步田同志家吧?我們是邵主席派來的,請快開門!”門開后,兩個戴斗笠披蓑衣的漢子閃身進來,帶著一身寒氣和冷水,炯炯的目光中透著堅毅。其中一位警惕地聽著屋外動靜,另一位丁步田和黃五妮都認識,是當初來村上動員青壯年參軍的紅軍干部。這位同志從懷中掏出一塊蓋著鮮紅大印的布料,雙手捧給丁步田。
這布料就是閩贛省革命委員會內務部簽發的紅軍家屬優待證。
“這紅軍家屬優待證是去年10月頒發的。我們來晚了!”這位干部說道,語氣中不無深深的歉疚,“我們部隊這幾個月打得實在窩囊得很,上面叫我們死打硬拼,我們犧牲了不少同志啊!”接著他無比沉痛地向丁步田一家報告了一個噩耗:在福建省北部與敵軍對峙的一場惡戰中,丁加發為掩護首長和戰友們轉移,主動斷后阻擊敵人,最終被敵一顆罪惡子彈射穿正胸……
全家人頓時悲慟欲絕,淚若泉涌,五妮和婆婆倆號啕大哭……
“這次我們是奉邵主席命令,來給你家送優待證的。一路上敵人哨卡查得緊,我們日宿夜行,走山路小道……我們緊趕慢趕還是來遲了!”此時屋外傳來遑遑的腳步和嚷嚷聲。兩人告辭說:“我們還要趕部隊去,要轉移到較遠的地方。你們一定要相信:紅軍部隊總有一日會再打回這里來的!我們紅軍一定會回來,窮人一定會坐天下的!到那時你們就可以憑這個證享受我們紅色政權的優待。……你們老小要多保重啊!再會!”endprint
在一陣狗的狂叫和“通通噗噗”的槍聲中,兩位紅軍同志消失在茫茫雨霧和漫漫夜幕中……
幾天后,烏石區民團團長元星樞帶著一伙爪牙,把丁步田五花大綁抓到村前大樟樹下。蘸著鹽水的鞭子雨點般地抽打在丁步田的頭上、身上。敵人逼問他家藏了什么紅軍之物,要他盡快交出來。任憑鮮血伴著雨水流下,丁步田兩眼噴著火,直直地瞪著敵人。民團團長最終問不出什么結果,才叫丁家人把奄奄一息的丁步田抬回家去,臨走還惡狠狠地交待說:“三天之內,你們必須交來10塊大洋,否則還要抓你來拷打!”
當晚,丁步田躺在床上,掙扎著手指墻角處,叫黃五妮掰開一塊磚。五妮從里面掏出用制紙傘的油紙包著的那幀紅軍家屬優待證。公公雖身子十分虛弱,仍強撐著半坐起身,望著黃五妮,喘著粗氣交待說:“你們可要守住咯個物件啊,這是我咯仔加發用命換來的……比命還金貴呢!十塊現洋我們沒有,就是有我們也不給他們。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家伙!……我們的部隊,紅軍一定會……會回來的!”兩天后,丁步田重傷不治逝去,帶著對國民黨反動派的無比憤恨,也帶著對五妮娘倆的無限不舍……
先烈回眸應笑慰,擎旗自有后來人
從此,紅軍家屬優待證成了黃五妮的心頭肉掌上寶。80多個春秋寒暑周而復始,漫漫歲月把她從青蔥花季農家小妞,變成皓首褐顏耄耋老太,她始終不渝心里刀刻似地銘記著公公丁步田的臨終囑托,倍加小心地珍藏著這幀“比命還金貴”的寶貝,以至于很長時間,連她后來招郎入贅的丈夫和兒子都不知道她把這寶貝物件藏于何處。(1982年原住舊屋拆舊建新才從屋梁隱秘處取出來告訴兒女——這是后話)
守得云開見日出。1949年4月,蘇區人民終于盼來了紅軍——中國人民解放軍南下解放江西。5月8日,資溪解放。烏石區來了工作隊,但當地國民黨殘余和土匪仍然十分囂張,原區民團團長元星樞轉身為匪首,負隅頑抗,糾集反革命匪徒暗殺我4名南下工作隊同志。黃五妮不敢把優待證拿出來,直到1952年7月,匪患徹底平息。丁加發被批準為革命烈士,與全縣880多名在土地革命中英勇捐軀的烈士一起載入《江西省革命烈士英名錄》,永久陳列在省會南昌江西烈士紀念堂的珍藏柜里。
2012年3月16日,正是春暖花開時節,山岡上杜鵑花含苞欲放,田野里滿垅金燦燦的油菜花迎風搖曳,飄送著怡人的清香。縣委黨史辦一行再度來到草坪村拜訪黃五妮老人。
穿過一排別墅般的村民新居,在黃五妮家里,老人家又一次捧出了那幀傳家寶——紅軍家屬優待證,還向來訪者出示了國家民政部1983年10月9日重新頒發給他們家的丁加發同志《革命烈士證明書》。
也許是冥冥中的巧合吧,2012年4月14日,邵式平老省長生前倡議在江西風行了數十載的江西省谷雨詩會,在資溪縣隆重舉行,縣里的黨史工作者在會上聲情并茂地朗誦了新創作的詩歌,選取的題材正是邵式平當年任閩贛省蘇維埃政府主席頒發的《紅軍家屬優待證》:
拂去厚厚的時空塵埃,
那紅印黑字依然是那樣的清晰端正;
穿過沉沉的歷史風雨,
那布料質地依然是那樣的綿柔堅韌!
……
最難忘那風雨夜大樹下懸吊她的公公,
還鄉團的皮鞭蘸著凄雨鮮血抽遍全身。
“你定要把它看成比命還要金貴……”
她心底烙印著公公咽氣前火燎般的眼神!
……
這小小布料承載著老少兩代男人的生命!
我雙手接過這小而“比命金貴”的布料,
乍抬頭我看見滿山杜鵑怒放燦若滿天紅云。
……
與會的詩人和聽眾,眼前都仿佛放映著電影鏡頭:呵,那如血如火般紅艷艷的杜鵑花,正怒放般地開遍了山垅山岡……
責任編輯 / 梁發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