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光連
摘 要: 荀子從天人之分出發,當這種分的自我意識轉向人與人所構成的人群時,便體現為對人我、貴賤、親疏的辨別與區分,這是人不同于一般生物的本質特征的更高體現,即“有辨”和“能辨”。“分”在群體之中是禮的普遍精神在自己身上的投射,是揚棄個人欲望而實現禮的客觀普遍精神的過程,在社會人倫之間展現為各種辨別或差異的形式。荀子所謂君、臣、父、子等處于群體關系中的每個個體要各行其行,正其分位,修己立德,君要像君、臣要像臣,社會中的每個個體要謹分倫理秩序,謹守倫理本位。貫穿于“名分”、“分工”、“分職”之中并將三者聯結起來的實際是秩序等級之分,荀子所言作為“人能群”的內在本質性規定的分,實際上是以分位等級之分為其核心要義,這樣“分”便成為群存在的必要方式。
關鍵詞: 荀子 “分” “群” 人倫關系
荀子思想的鮮明之處在于以分的思維方式處理社會人倫關系問題,這種思維方式具有鮮明的理性特征,在荀子一書中用分的思維路徑對人類世界之人倫關系各個方面進行具體闡述,并用“辨”、“別”、“等”、“度”、“界”、“養”、“飾”等表示分的含義,把這些內涵貫穿于他的天人、人性、人群等特定概念之中,而其價值旨歸在于成就倫理有序、社會至善,進而處理人德規范、人倫之理之間的各種沖突和矛盾:道德與自然、倫理與存在、知識與道德、義與利、榮與辱、德與福、德與得,在化解這些矛盾的過程中,分的內涵表現著多種含義。根據儲昭華的分析歸納有:日常具象意義上的分解、分割、劃分之義;作為名詞的區別、差異之義;作為動詞的區分、分別、分析之義;分辨、判別之義;分配之義;分界之義;職分之義;分工之義;綱領關鍵之義(常以復合詞“大分”的形式出現);分歧、紛爭之義;等級、名分之義等十一種[1]。
一、分:群的存在之基礎
《論語》用分的思考方式分析社會問題非常豐富,孔子認為為政之要在于正名。分所具的思維意識內在地滲入并潛移默化地影響人們的行為成為早期經典儒家的思維范式。由此,荀子從天人之分出發,當這種分的自我意識轉向人與人所構成的人群時,便體現為對人我、貴賤、親疏的辨別與區分,這是人不同于一般生物的本質特征的更高體現,即“有辨”和“能辨”。“人之所以為人者,何也?曰:以其有辨也”(《非相》)。人之所以能形成群體便是以分為基礎,由分而構成。“人何以能群?曰分”。何為分?荀子曰:
喪祭、朝聘、師旅一也;貴賤、殺生、與奪一也,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一也;農農、士士、工工、商商一也。(《王制》)
從這段話可知,荀子所言的群分之分表現為名分、分職與分工三個層面的含義。正如郭沫若先生所言:“荀子所說的分,不僅限于分工,它已經是由分工而分職而定分(去聲),在社會是農農、士士、工工、商商;在家族是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在國家是君君臣臣,要各人遵守自己的崗位,遵循著一定的秩序,而通力合作。”[2]不同的名分決定了社會分工之差別,決定了人的職分之差異,這種差異內在地表現為等級之別,因而名分是社會人倫存在之基礎,它是由以社會群體等級為特點的名分決定的。荀子關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說法,就是要求個人的存在都要契合其本身之精神。也就是說,社會人倫關系中的君臣父子乃至于每個個人,其存在都要契合人倫本位,而倫理秩序的有序和無序,在君臣父子之間是與對名分的相關狀態相聯系。在原始儒家對社會人倫秩序的制定中,按照群體之間的人倫之理的要求確定每個人的具體分位及不同分位上應遵循的禮義規范,以便建立起統一的群體之間的社會人倫秩序。
“分”在群體之中是禮的普遍精神在自身身上的投射,是揚棄個人欲望而實現禮的客觀普遍精神的過程,在社會人倫之間展現為各種辨別或差異的形式。諸如荀子所謂的禮則,其本身即具有黑格爾所謂的普遍性之特征,可以說,分在荀子思想中尤其表現在人倫之間更具有名分之內涵,因此,中國文化中的倫、分關系以外在的普遍禮則精神而存在,諸如君臣之理、父子之理、夫婦之理、朋友之理、兄弟之理,它以確定或制定社會人倫之間的個體之名分而表現,每個名所確定的分亦是對于不同人倫之理的遵守,因而,作為個體為社會統一秩序的實現應做的努力其基本方向在于極力維護社會群體之間的人倫之理,或者可以說,就是通過對群體的倫的維護實現社會秩序的穩定。這是從孔子到荀子等前秦儒家盡力追求的價值目標。
又由于倫的實體性精神,也就是說,父子之間之子為父隱,夫妻之間之夫婦有別,兄弟之間之兄友弟恭,等等,子對父、妻對夫、弟對兄的那種隱、別、恭的情感方式其本身不是體現單個個體之間的關系,而是對這樣相互之間的人倫之理的維護,人倫之理即黑格爾所謂之實體,主要以精神狀態表現出來,貫穿于倫理、道德、教化之中,表現了人存在的客觀精神,而這種精神,就是在群體之中每個人所恪守的社會之禮則,這種禮又以分的形式表現出來,也就是說,社會群體、各行各業都要以分而實現社會之和諧。只有達到對道德責任之認同,人才能在群體或群己關系之中以合乎禮的行為返回自身,或者可以說,人在禮的規約下才能回到人的精神實質,這種回歸,即在于每個社會群體中的人要明確自己的“分”,也就是孔子所謂的名分到底是什么。
荀子所謂君、臣、父、子等處于群體關系中的每個個體要各行其行,正其分位,修己立德。《禮記·中庸》:“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易·艮卦·象傳》:“兼山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據東方朔先生考察,荀子汲汲于言止即禮義之道之別稱,如是,儒家價值優先的立場在理論上得以確立,止于禮的確切含義即歸于禮義,或以禮義為最高目標,從而有茲于人的德行的發展,有益于人的心身和諧,家國天下之群居和一之義[3]。其著眼點在于安于其位、明于其分并進行道德教化秩序的建構,當然,荀子所謂“君臣父子”各種分位其本質的規定是對德的要求。
二、分:群的存在之方式
荀子所謂名分是基于對人人倫上的貴賤、親疏的區分或分辨而確立的人與人之間的差異與每個人的特殊地位、身份的貞定,總是在分別的基礎上確立名分,本質上是分從單純的本體論、認識論的層面轉向社會歷史和道德倫理領域的具體體現和貫徹,是人運用分辨的能力加以明是非、識善惡、分美丑的結果,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荀子這種對人的能動性、人與人區分的強調是對道家消融一切區別、差異立場的一種有力回應。荀子批判莊子“蔽于天而不知人”,道家雖重分,但道家的分是為了一,是有意抹殺事物之間的差異。荀子和道家的分雖重視一,也就是說,無論是作為道家的莊子還是作為儒家的荀子其價值理想是通過分實現社會的一,但是莊子的一是無差異的一種混沌狀態,表現在人性中諸如嬰兒的質樸赤子之心,荀子的思想和道家正好相反,恰恰以分的差異性實現社會人心之安頓,秩序之和諧,荀子所言分則和,和則一其意即如此。由此,荀子以名分作為基礎和起點,不同的名分決定了社會分工的差異,并最終決定人的職分的區別,這種區別內在地表現為等級之義,是由以等級為特征的名分決定的。荀子論證了分工與分配的具體內容:endprint
掩地表畝,刺草殖谷,多糞肥田,是農夫眾庶之事也。守時力民,進事長幼,和齊百姓,使人不偷,是將率之事也,高者不旱,下者不水,寒暑和節而五谷以時熟,是天之事也。若天兼而覆之,兼而愛之,兼而制之,歲雖兇敗水旱,使百姓無凍餒之患,則是賢君賢相之事也。(《富國》)
農分田而耕,賈分貨而販,百工分事而勸,士大夫分配而聽,建國諸侯之君分土而守,三分揔方而議,則天之共己而已。(《王霸》)
孔孟少言分,韓非寡言分,商鞅、管子多言分,從文本來看,荀子的分義和先秦法家思想存在某種程度的契合或關聯,可以說,可能荀子繼承了先秦法家分的思想,但在致思路經上從法家的分以定法向儒家的分以定倫進行了逆轉,并把分和禮義相結合,沿著“農農、士士、工工、商商”的思路,荀子進一步將人群細分為“農夫、將率、圣君、賢相”或“農、賈、工、士、諸侯、王公、天子”等不同的等級,并在人倫社會之間制定了各個不同等級的分工與分職。顯然,“農夫眾庶之事”,“將率之事”,“圣君賢相之事”三者之間語境不同,即所謂“君子以德,小人以力。力者,德之役也”(《富國》)。直言之,荀子所說的社會分工與分配其實是依據等級名分在人群中劃出“役”與“被役”的等差關系。《王制》云:“雖王公士大夫之子孫,不能屬于禮義,則歸于庶人。雖庶人之子孫,積文學,正身行,能屬于禮義,則歸之卿相士大夫。”但是,有德之人即使出身卑微,也可以追求道德之極,也就是說禮所規定的社會等級之間并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鴻溝,他說:“譎德而定次”(《荀子·儒效》);“譎德而序位”(《荀子·儒效》);“論德而定次”(《荀子·君道》);“德以序位,能以授官”(《荀子·致士》)。同時,荀子認為如果每個個體都安于本身的本位,則“天下莫不平均,莫不治辨”(《王制》)。其實,荀子所了解的均等并非個體絕對的平均,與名分相契合之差異,荀子此言的道德哲學背景在于,“經濟與倫理”和“自然與道德”一樣處于辯證互動甚至矛盾的沖動體系之中,人倫本位是自然經濟條件下倫理——經濟成為“沖動體系”的價值基礎。
一般說來,經濟發展的基本前提,是確定人的謀利欲望,并將人們的注意力引導到謀利活動中來,成為經濟發展的直接推動力。然而,傳統社會中倫理——經濟關系的著力點并不直接就是經濟,而是倫理,具體地說,是“安倫盡分”、“安分守己”的“正名”。任何經濟生活和社會生活都具有一定的組織,家庭就是一種自然的組織形式。但是,這種自然組織都遵循與其他社會組織完全不同的邏輯,它的組織邏輯的基礎就是以血緣關系中的不同倫理地位組織生產,建立相應的權利義務關系,這便是所謂人倫本位。人倫本位的基本概念是名分,名是人們在倫理關系中的地位;分是與之相應的權力義務。于是,名在經濟生活中便具有某種絕對的意義——不僅對生產,而且對分配來說都是如此。“安倫盡分”不僅體現為一種經濟生活的分配原則,更表現為一種社會生活中的倫理追求。
荀子在此提出的“莫不平均”,并不是平均之“均”,而是指公正,更重要的是,這里所謂的公正,并不是經濟制度上的公正,而是倫理意義上的公正,倫理公正是按照人們的名分進行生產、分配和消費。正因為如此,荀子才將“正名”作為“治辨”的倫理秩序的根本。如此,實際上是次序等級之分貫穿于“名分”、“分工”、“分職”之中,并將三者結合起來,荀子所言作為“人能群”的內在本質性規定的分,實際上是以分位等級之分為其核心要義,這樣分便成為群存在的必要方式。
三、分:群的存在之秩序
荀子論證了分對于群的存在之人倫秩序意義。首先,分是確立群之人倫秩序的重要手段。荀子說:“離居不相待則窮,群而無分則爭。窮者患也,爭者禍也,救患除禍,則莫若明分使群矣。”(《富國》)在這里,群體在社會生活中通過人倫之禮,或者說通過禮分而實際上成為個人存在的前提,正是通過群,人不斷地征服自然,作為群體中的一員而安于本位,實現了自身的價值。群作為與人自身相對的社會組織形式,本身通過分加以構建,在此,群本身不僅具有社會學的含義,更多地表現為道德哲學之內涵。
因為在群中,包含諸如孟子所謂之社會五倫,五倫之間又相對應著不同的人倫之理,而個體在五倫之間所遵循的社會所公認的價值規范——禮義,如此,在群中個體的所作所為即在恪守禮義規范中修身立德,使自己的思想與言行與社會規則相符合,群就成為個體生存其間的實體,以禮的普遍精神表現于外,以分的方式展現其中,具體來說,分表現為一種等級名分,在群體之中把社會成員區分為不同的等級,并為不同等級規定相應的名分,在此基礎上才建立穩定的群體組織,所謂“明分使群”即對這一過程的概括。
禮即分,分總是意味著承認個體的差異,在荀子即通過對人與人之間的區分或劃分而確定的貴賤之等,在《榮辱》篇中,荀子具體地指出了這一點:“故先王案為之制禮義以分之,使有貴賤之等、長幼之差,知慮、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載有其事而各得其宜。”在肯定這一思想與前期儒家仍有承續關系的同時,必須看到其中已經凸顯出明顯的重心轉移,無論是在孔子還是在孟子那里,盡管期間不乏親疏貴賤的思想傾向,但都未明確從分的意義論禮。在《孟子》一書中,提到分的情況并不多(共出現8次),在《論語》中,分的表述出現得更少(2次),其義僅止于分開、分辨。
荀子說:“故百技所成,所以養一人也,而能不能兼技,人不能兼官。”(《富國》)個體的生活之需,要靠百技所養、百工所成,但是在群體生活中,人不能兼通各種技能,故此社會生活需要有分:“人之百事,如耳目口鼻之不可以相借官也。”(《君道》)尤其要確立社會之人倫規則、秩序,確立人之責任、義務。荀子所向往的社會是正理平治、群居和一,“上取象于天,下取象于地,中取象于人,人所以群居和一之理盡也”(《禮論》)。
分與群是荀子思想中兩個核心的概念,這兩個概念不是孤立而是相互聯系的。分以“辨”、“別”、“等”、“度”、“界”、“養”、“飾”等形式貫穿群中,實現群的等差秩序,差序和諧,這就是荀子所謂的“群居和一”之道。分如黑格爾所謂的以力的形式存在而對群形成秩序壓力,即荀子所謂的分則和,和則一,一則多力,亦在群體之間對社會五倫形成秩序合力,這種合力是個體依禮而遵循社會的人倫之理,以分貫穿其中,展現了君臣、父子、夫婦等人倫之理的各個樣態。因此,我們所謂的群亦不是諸多學者指出的僅僅是一個社會學概念,或者僅僅個體結成的社會組織或集體。而是說它是一個具有實體性精神的哲學概念。如此,“一方面,個體的存在以群體建構為前提,另一方面,合群又以個體的各得其宜為條件,群與人表現為一種彼此協調的關系。荀子這種化解個體與群體的緊張與對立,強調群己統一的價值取向,無疑體現了儒家傳統積極的一面”[4]。
在群中分布著不同的社會人倫,不同的社會人倫遵循不同的人倫之理,不同的人倫之理相互作用而致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朋友有信,因而各個個體在群體之中體現的不是原子式的關系,而是各個個體依分貫禮對所處的人倫規范負責,諸如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人人各依本分而立,社會何嘗不正理平治?對于群來說,各個個體依禮而漸漸在群的人倫之間向著仁性回歸,分而致和,和則合一,社會諧和,民族團結,國家屹立而不倒,這就是分與群相關聯的道德哲學之真諦,這對于當今社會的國家治理具有重要的啟發意義。“總之,在荀子的思想中,只有分才能恰當地解釋人的存在方式,也才能將人與動物真正區別開來”[5]。
參考文獻:
[1]儲昭華.明分之道[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130-133.
[2]郭沫若.十批判書·荀子的批判[M].北京:東方出版社,2003: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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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楊國榮.善的歷程——儒家價值體系研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84.
[5]陳繼紅.先秦儒家人性理論新解[J].江海學刊,2009(1).
2015江蘇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15ZXB006)。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