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指山下的遙想

薛麗麗

五指山下的遙想

薛麗麗

一

石橋跨過淙淙水流，通向村落。

山坡上坐落著一排排紅屋頂?shù)姆孔樱r出了大山的深遠和寧靜。感覺這里的水堿性可真大，水淺處鵝卵石暴露在陽光下，會泛出一層厚厚的繭。

正在地里撿柴枝兒的老人告訴我們：左邊高些的是大五指，近旁矮的叫小五指。

我們不打算上山，便遠遠眺望著辨認(rèn)。看那高高的山尖突兀地直插云霄，還真像岔開的手指呢。山頂上煙云繚繞著，于陡直中透出一股子仙氣兒，讓我不禁打心里贊嘆著它的奇秀和英偉。

五指山地勢險峻，主峰有一千三百多米高。據(jù)說這一帶曾是冀東地區(qū)抗日戰(zhàn)爭的根據(jù)地，附近有天明村，解放村，成功村……其實，打從這些村莊的名字上，也不難感覺出它曾經(jīng)的重要。

沿著彎彎曲曲的山道徒步向前，路兩邊忽然出現(xiàn)了修剪整齊的饅頭柳，也有一叢叢燃燒的火炬樹。山腰上的爬山虎更是鮮亮惹眼。這紅、黃、綠輝映著，倒真是悅心。

轉(zhuǎn)過一個還算寬闊的山口后，植物們就又顯得隨性了，大多是松柏和板栗樹。松柏即使是在四季分明的北方，也是常青的。板栗樹的葉子還沒脫落，卻已被秋風(fēng)染成了枯褐的黃。

一路走，一路悠閑地欣賞著身邊的景色。走出大約五六里后，我們終于來到了解放村。

山依舊在近旁，溪流卻沉到了谷底，路邊和山坡上都是粗壯的板栗樹；半山腰也有一棵棵高瘦挺拔、葉子斑斕的榛子樹。

板栗大多熟透了，卻還未來得及采摘，落到樹下的草叢里；我第一次觸摸到刺猬一樣的它們，真是滿心歡喜。那毛絨絨的表皮裂開著，露出里面一顆顆飽滿的籽實，鼓脹脹地泛出暗黑的油光，活像欄里肥嘟嘟的小豬仔兒，真讓我喜不自禁了。只是那刺兒也真是硬，扎手，便只能拎著它長長的穗子，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一邊走，還忍不住一邊想：栗子好吃皮難剝，那么多，這當(dāng)?shù)厝丝烧儼。?/p>

看來任何事情都是互有利弊的，好事也總是多磨。恰好一個當(dāng)?shù)氐慕忝糜孀邅恚闷娴乜粗遥滩蛔枺骸耙缮叮俊?/p>

“我家閨女沒見過這栗子真正長啥樣，我得拎回家給她也開開眼。”

一聽這話，她笑了。“這玩意我們這兒多的是，隨便拿！”一看就是個灑脫爽利的人。她緊著步子往前走，轉(zhuǎn)身進了不遠處一家院落。

二

感覺隨著游人的日漸增多，當(dāng)?shù)厝说难劢缫苍絹碓介_闊了。幾家農(nóng)家院相與而生，如雨后春筍。要論最火，還是山前那一家——大興農(nóng)家院，也是我們此行的落腳點。剛剛建成的三層樓顯得很是氣派，在一片平房的村落里，給人一種鶴立雞群的感覺。老板人也好，很年輕，豪爽又熱情，讓進來的每一位都有賓至如歸的感覺。

這里整潔、干凈，也更家常。能吃喝，還能住宿。吃的是大興媳婦和幾個家里一起做的便飯，喝的則是親戚自己釀造的糧食酒。我們剛往桌邊一坐，大興媳婦就先送上了一壺蜂蜜水，她笑著說：這蜂蜜是公爹自己養(yǎng)的，是上好的椴樹蜜，你們先嘗嘗。

呵，看得出，這小兩口的買賣做得還真是地道。

登上三層的露臺，房前屋后地看，感覺這院子的位置也真是好。正面是蒼蒼莽莽的五指山，山風(fēng)正幽幽地吹來。此刻是深秋，風(fēng)有些涼，也有些硬。想想要是在仲夏時節(jié)，往這露臺上一坐，又該是怎樣的愜意啊！

院子背靠著那面將軍旗。其實倒不是一面真的旗幟，而是一大塊側(cè)立著的石頭，石面鋪展如旗，聳立成山，那氣勢不禁讓人贊嘆，也忍不住聯(lián)想到這面旗幟背后的故事。其實抗日戰(zhàn)爭時期，這一帶還真是出過一位將軍，他就是冀東軍區(qū)司令員李運昌。

三

五指山山高林密，溝壑縱橫，是當(dāng)時打游擊的好地點。最早，抗日救國軍軍長孫永勤曾在這里拉起了近8000人的隊伍。大山腳下解放村的村民們當(dāng)然也不甘落后，他們一呼百應(yīng)，紛紛加入了抗日，拼上命也要打小鬼子。

隨著抗戰(zhàn)隊伍的不斷壯大，時任軍區(qū)司令員李運昌同志，決定把這里設(shè)為抗日的大本營。

日軍憑借著狗一樣敏銳的嗅覺，很快意識到了問題的嚴(yán)重，便集中力量實施大規(guī)模圍剿，千方百計要切斷抗日武裝力量和人民群眾之間的聯(lián)系。在長城內(nèi)外，他們瘋狂實施了滅絕人性的“三光”政策，制造千里“無人區(qū)”，企圖瓦解抗日根據(jù)地，把八路軍一舉消滅。從1939年到1945年僅六年時間里，在解放村他們就制造了9起慘案，有400多名村民被害。

可不管鬼子如何殘暴，抗戰(zhàn)區(qū)軍民都沒有被嚇倒，反而與侵略者們斗智斗勇，打起了高質(zhì)量的游擊戰(zhàn)。在戰(zhàn)爭中，更上演了不少可歌可泣的動人故事，其中最為觸動我的是“麻利嫂”。

“麻利嫂”是興隆當(dāng)?shù)厝耍久麖埓淦粒粋€尋常的山村婦女；她性情剛烈，會抽煙也會喝酒，沒受過多少教育，雖然裹著小腳行動不便，做事卻又相當(dāng)利索，有男人的豪爽，因此而得名。她的丈夫叫朱殿坤，之前已投身革命，是共產(chǎn)黨的一名地下交通員。

那是1943年的冬天，正是曙光來臨前的黑暗時刻。時令已進入了臘月，大雪封山，北風(fēng)呼嘯，滴水成冰。1月21日傍晚，李運昌司令員正組織著300來名八路軍將士，在五指山達峪村的總部，準(zhǔn)備布置下一步的工作。忽然接到急報，7000多名日偽軍已將這里團團包圍，下山的路口都封死了，敵人無比猖狂，形勢非常嚴(yán)峻。可此刻唯一能帶著大家脫險的朱殿坤卻又沒在，去送雞毛信了。

生死關(guān)頭，每一分鐘都是寶貴的。司令員李運昌果斷下達命令：燒毀所有文件，電臺也綁上手榴彈，準(zhǔn)備拼死突圍。

背水一戰(zhàn)，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這樣的選擇是沒有路的路，更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此刻在場的每個人心里都十分清楚，300多名八路軍將士的犧牲，對于這支隊伍來說意味著什么！氣氛瞬間變得壓抑而凝重，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

在這緊急關(guān)頭，已懷有8個月身孕，裹著小腳的“麻利嫂”忽然出現(xiàn)了。一聽李司令員的決定她就急了，絕不能眼看著這些平日里的恩人們?nèi)ニ退溃?/p>

“司令員你不能硬拼啊！這條道我走過，朱殿坤不在家，我領(lǐng)你們走，聽我的吧，趕緊跟我走，不然不趕趟了。”

“大嫂，你這身子不行呀，咋能讓你吃這大苦呢。”看著“麻利嫂”笨重的雙身子，李運昌司令員真是于心不忍，左右為難。

“你別婆婆媽媽的，還司令呢，趕緊走吧，顧全大局要緊，山里人，生個孩子算什么呀。”

“麻利嫂”真是豁出去了。寒冬的深夜里，她開始領(lǐng)著大家跨谷爬坡，穿越原始灌木林，還要再登上數(shù)十丈高光溜溜的峭壁。想想這對一個正常人來說尚且難，更何況是已有八個月身孕的她！

她讓戰(zhàn)士們先解下綁腿，結(jié)成數(shù)根長繩；然后挺著鼓一樣的肚子，腳蹬石縫肩背長繩手拽枝藤攀崖而上。懸崖又陡又滑，剛爬沒幾步，她就出溜了下來。可把大伙嚇壞了，不敢讓她再上。她掰謊說解手，趁大家背過臉去的當(dāng)兒，又使勁往懸崖上攀，這下終于成功了。她把長繩一頭栓到崖頂?shù)臉渖希硪活^扔給戰(zhàn)士們。戰(zhàn)士們很快也一個跟一個地上來了。

真是一個讓人驚心動魄的夜晚，闖過這道陡崖后，再穿過眼前的這條河，部隊才算真正脫離危險。

這條河當(dāng)?shù)厝私兴诤樱m然河水并不黑。河面寬闊結(jié)著冰，像一面明晃晃的大鏡子。因為剛才攀崖幾乎耗盡了全部體力，走在冰河上的“麻利嫂”，忽然腳下一軟，滑倒了。戰(zhàn)士們爭相去扶她。她感覺身子像散了架般地疼，她知道，自己這是要生了。

“兄弟們離我遠些。”她強撐著喊出了這句話，沒過多久，身下就傳來了嬰兒呱呱的啼哭聲。戰(zhàn)士們都驚呆了。這冰天雪地的，剛生下來的孩子可咋辦啊？

“趕緊的，打開手電，趕緊密密地圍，給大嫂擋風(fēng)。”

李司令員毫不慌亂地下達了命令。戰(zhàn)士們迅速圍成了一堵人墻。等“麻利嫂”咬斷孩子的臍帶，他們就立刻用大衣把孩子裹嚴(yán)實了抱在懷里，又用被子裹好“麻利嫂”，抬上擔(dān)架繼續(xù)趕路。天快亮了的時候，部隊終于脫離了險境。為了感恩并牢記這一切，李運昌司令員為這個孩子起名 “冰兒”。

想想在這生死攸關(guān)的時刻，為了部隊的安全轉(zhuǎn)移，“麻利嫂”能毫不猶豫地舍棄母子二人的安危。她無私的行動，為冀東軍區(qū)抗戰(zhàn)的勝利保存了實力，真是功不可沒。可是解放后，她卻將這一切深深地隱瞞了起來，從沒想過向黨組織去邀功請賞，因為在她平凡而高貴的內(nèi)心里，這一切都是應(yīng)該的。

更為讓人崇敬的是，后來由于叛徒告密，敵人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麻利嫂”被帶走了，經(jīng)受好一番嚴(yán)刑拷打，敵人幾乎撥光了她的頭發(fā)；她卻始終咬緊牙關(guān)，寧死也不屈服。后來在地下黨人的幫助下，她才僥幸虎口脫險。

1945年4月19日，“麻利嫂”的丈夫又不幸落入了鬼子的手中。為了得到他吞進肚里的密信，喪心病狂的鬼子們竟把他倒掛在樹上，殘忍地開膛破肚。

丈夫朱殿坤就這樣壯烈的犧牲了，三口之家只剩下“麻利嫂”母子相依為命。解放后，娘倆的日子一直都很艱難。三年困難時期，他們從霧靈山腳下又搬到了現(xiàn)在住的荒地溝。搬家的時候，家里窮的連一副像樣兒的碗筷都沒有。麻利嫂雖然僅僅是一名普通的農(nóng)家婦女，為了不給國家添麻煩，直到1982年病重的時候，她才跟兒子兒媳說了這一切。她臨死前還一再叮囑兒子：“李司令現(xiàn)在管的是大事情，一定不能給李司令和政府添麻煩。”

“麻利嫂”一直保存的那個裝著部隊轉(zhuǎn)移路線圖和7000多斤公糧欠條的黑匣子，是死后才被人發(fā)現(xiàn)并打開的。那是她珍藏的關(guān)于戰(zhàn)士們的最寶貴的回憶，也是聯(lián)系他們之間曾經(jīng)關(guān)系的唯一紐帶。她一直珍藏著，不舍得拿出來。那7000多斤公糧欠條，政府后來曾多次通知兌換，她卻寧肯娘倆一塊忍饑挨餓，也沒拿去兌換一點兒。其實，一切的隱瞞和隱藏，都只是基于一個“不想給國家添麻煩”的淳樸又單純的目地。想想能夠做到這一切的人，得需要有著怎樣高尚無私的品格啊！可“麻利嫂”本無心高尚，她覺得自己所做的這一切，都是本分。淡極始知花更艷，于無聲處聽驚雷。“麻利嫂”雖然沒有任何名份，在人們的心目中，卻永遠都是那個值得崇敬的抗日女英雄。

“我母親最苦，不過，從來沒叫過苦、叫過屈。”

這是冰兒眼里始終堅強而甘愿的母親，也是人們心里雖淳樸、平凡，卻又崇高偉大的“麻利嫂”。

在這里，唯有以這些文字來祭奠她，重溫并牢記那段遠去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