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曙白
上弦月
□李曙白
偶然發現一張舊名片
是三十年前 或者還要更早一些
我的第一張名片
上面寫著我的名字(職務是校報編輯)
工作單位的電話和地址
背面有兩行詩 是從我的一首詩中摘錄的:
你要相信那些沒有欲望的水
它們是滋潤你的唯一源泉
如今我已經步入老年
我的名片更換過多少次 我已經記不清
現在我沒有名片
一個退休老人 蜷伏于校園的一角
經常見面的就是梧桐 香樟
以及春天的玉蘭 仲秋的丹桂
它們都不需要名片
偶而參加一次活動
給一兩個認識的人寫上姓名和電話號碼
一張小紙片
紙薄如霜
這不是隱喻
這條河流就在我的身邊 略顯混濁的水面上
薄薄的冰塊漂浮著 朝前流淌
它不是一條大河 沒有浩蕩的奔涌
也不是一條小溪流 它的水波和有節奏地
拍打河岸的響聲 一直都是
我們生活的一部分
沿著河流向北 大約30公里
岸邊有我的家鄉 一座小鎮
在歲月的流逝中已經遺失了容顏和身份證
向南 它的終點是一條大江
澎湃的聲浪我們總能夠隱約聽見
因為一條河流
我知道我從哪兒來 正向何處去
我知道所有的流淌都不是無緣無故 此刻
幾只鳥兒站在浮動的冰面上 陽光暖暖地照
著
以這樣的方式赴一場約會
它們 也不是無緣無故
在車窗的右上方 大半個
和我的列車一起緩緩向前
幽暗的莊稼和村莊
偶而閃過的一條河流的亮光
夜色中的原野
掩藏著太多我們無法知曉的秘密
此刻 誰在沉睡中夢囈
誰在長街的燈紅酒綠中穿行
誰和我一樣在旅途中
醒著 尋找大地深處的燈光
一趟列車迎面駛來 短暫的
遮擋之后 上弦月
重新回到原來的位置 孤傲 清冷
微弱的光 其實并沒有照亮什么
在一座名叫南高橋的村子
我種了八年地
我像一枚釘子
按照別人的意愿被按進那片泥土
那里人多地少 因此我只能
盡可能蜷縮著 占據更少的空間
我下地干活
插秧 挑糞 鋤草 犁地
學會把一小塊土地
像繡花一樣耕種
我掙工分 結算糧草
在年終時可能會有一點點存糧
沒有人教育我
也沒有血濃于水的階級感情
我是一個真正的農民
我學會了所有的農活
也學會了上工時在茅廁磨蹭
和為每一個工分血拼
離開南高橋村的時候
我沒有依依不舍 也沒有如釋重負
三十五年后的今天 我的兩手老繭
還殘留著小小的三片
已經變得很薄很薄 它們可能會被我
一直帶往另外一個世界
一個座位和一張椅子
它們有什么區別?
想起這個問題時我正在劇院
看一出說不上精彩也說不上
不精彩的演出(為此我甚至
忘記了為演員鼓掌)落幕時
我好像有點明白了 所謂座位
其實就是在我離開之后
還會有一個人坐上去 在那個人
之后 又會有一個在等待的人
再坐上去 如此生生不息的
椅子(此時掌聲四起)我的理解
可能很膚淺 這不要緊
我會在今后反復觀看演出時
不斷加深(掌聲持續)免責
聲明:假如有人因此在售票窗口
排隊 白白浪費了半天時間
那是他傻 與我的解釋無關
(掌聲已經稀稀拉拉 觀眾
開始離場 舞臺上空空蕩蕩)
看見鳥兒們遷徙 看見它們在天空中
朝向某個方向飛翔 信心滿滿
我想起自己在這座城市
已經匍匐多年 是不是也應該
有一次遷徙 我是一個適應性很強的人
(這從我的簡歷可以看出)像一棵
很賤的草 隨便栽在哪兒都能存活
只是經歷太多的歲月 我對世界
只有很少的留戀 其中之一就是打球
過去打籃球打乒乓球 現在打網球
我知道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有球場
遷徙到另一座城市 可能就打不了網球
遷徙到一座小城鎮 可能就打不了籃球
遷徙到鄉村 可能連乒乓球館也找不到
因此 我現在對遷徙的考慮
不是在寒冷與溫暖之間
也不是在事業成敗之間
我只在有球打和沒有球打之間選擇
昨天女兒來電話 她問我 假如
她留在美國工作 我愿不愿意
去印弟安納 我回答她你先去找一處
方圓三公里之內有網球場的住所
去年這個時候 也落過
一場雪 我的一位大學同學
突然查出腦瘤 就在那個落雪天
動的手術 在浙二醫院
如今他還在化療 對于未來
他充滿信心 我給他打電話的時候
他說他很想到校園中走走
沿著啟真湖 看雪中的柳樹和橋
這個世界總是在意想不到的時刻
讓我們留戀 一場大雪帶來了寒冷
也帶來了其他一些東西 大雪鋪地
我突然明白我應該做些什么
今天 我不看書 也不寫詩
也不做別的事情 我去看雪 我是一只
純粹的鳥 出門的時候
我把手機放在家中 今天也不接電話
往后退 你就看到自己
坐在一座寫字樓中 一個四十來歲的男子
煞有介事 正籌劃一次會議
和他自己一眼就能看到底的前程
再往后退 一座大辦公室
隔開的工作間中 那個三十歲的男人
在一張小小的寫字臺前
競競業業 小心掩藏好他的勃勃雄心
再住后退 一個二十歲的大學生
再往后退 一個十歲的小學生
他們坐在教室中 在教科書的空白處
涂畫白日夢和海誓山盟的愛情
再往后退 一個垂暮的老人坐在草地上
曬太陽 世界像一盞燈一明一滅
朝他詭異地眨著眼睛 他也眨眨眼睛
沒有起身 沒有離開暖暖的陽光和嫩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