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彥林
漸遠漸淡的鄉愁符號
□厲彥林
我對山村老人的印象,是從旱煙袋開始的。
有許多反映農村生活的電影、電視劇包括一些攝影圖片,往往都有手握旱煙袋、胡須花白的老人。旱煙袋成了農村老人的象征,也是一段歷史的道具與見證。
飛揚的煙灰、盤旋的煙圈、彈指間的瀟灑;有時只是點著,看裊裊青煙悠然搖擺,解除無聊和煩惱。常言道:煙酒不分家。曾幾何時,不管什么地方、什么場合,敬人抽煙是基本禮節,而且不能落下在場的每一個人,否則會得罪人。在某些場合,勸煙和勸酒同等重要,甚至大有不達目的勢不罷休的勁頭。
在我記憶中,在農村上了年紀的老人,無論是下地還是串門,都習慣把一支長長的旱煙袋用手握著或別在腰上。累了或休息的間隙,便坐在田間地頭的葦笠蓑衣上,也可選擇一處干凈石頭或草地,甚至也可干脆把鋤頭、镢頭、犁耙等農具放倒,坐在它們光亮的木柄上。然后從腰間拿起煙袋,在身邊石頭上或者鞋底敲掉煙袋鍋里殘留的煙渣,再把煙袋鍋插到煙包里麻利地按上一小撮旱煙絲,用布滿歲月老繭的手指勻稱地撫平,仔細端詳一陣,慢悠悠地劃著火柴把煙點燃。然后狠狠吸兩口,一是把煙袋里的煙絲燒旺,二是能夠真實而迅速地過把煙癮。接下來,便可在吞云吐霧的過程中盡情地品嘗煙的滋味。如果在家里,老人不會輕易用火柴點煙,而是直接把煙袋桿伸到灶底或者爐上將煙袋點燃,其他在座的同齡老友便把煙袋擠到一起,相互借火。
我爺爺一生秉性耿直、重情重義,鄉里鄉親都很敬重他。無論是搞合作社還是整修水庫,爺爺一直認真細致、公道實在,后來擔任了十多年的大隊保管。大隊的倉庫就在村前,倉庫里來人少,爺爺忙碌完就銜著那根旱煙袋,狠勁地抽幾口,因而抽煙也自然成了習慣。無論趕路還是做農活那旱煙袋總不離身,大都別在腰后面。有時煙袋里沒有煙絲了,還依然十分專注地吸上幾口。碰到煩心事,也吸著煙,緊鎖眉頭,緩慢地吐著煙圈。有時,很長時間也不吸一口,只讓煙袋熄后又燃,燃后又熄,以這種沉默無奈的姿勢驅逐心里的憂愁。“啪嗒、啪嗒”的聲響與騰起的煙霧配合得很默契,撲閃撲閃的煙袋在眼前極有規律地跳躍。
我參加工作后,曾花幾塊錢給爺爺買了個玉石的煙袋嘴,爺爺一邊夸著,一邊擰到了煙袋上,擦試一番,又美滋滋地抽了一袋煙。有時我遞上煙卷,爺爺總是說:這煙又貴,又沒味。有時,還會把煙卷的紙撕開把煙絲裝入煙袋鍋里。有一次,爺爺把旱煙袋給我,讓我吸一口。我把煙嘴放在嘴里猛吸一口,烈烈的煙味嗆得我直咳嗽,心里直呼上當了。爺爺見狀,嘿嘿地笑了,又接過煙袋啪嗒啪嗒地抽開了。
煙袋對于村里的老人來講,那是形影不離、相伴四季的伙伴。長長的旱煙袋既是身份年齡資歷的象征,又承載著老人一生的蒼桑和許多老掉牙的故事。煙袋升騰的濃濃煙霧里,有春耕秋收的辛勞與愜意,有談天說地的沉思與感悟,有家庭和睦、子孫纏膝的幸福與滿足,也有瑣事擾心的愁怨,更有對于生活、對于生命、對于風燭殘年等字眼的真切感慨。
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人們生活質量的提高和保健意識的增強,“吸煙有害健康”已成為大家的共識。當下不抽煙的人越來越多, 抽煙的人越來越少,控煙、戒煙成為一種新時尚。越來越多的人不再吞云吐霧,而是主動鍛煉身體,享受綠色健康的人生。
民間有喜鵲報喜的說法, 喜鵲窩也成了吉祥物。
記得小時候,誰家門前或樹上停歇了喳喳叫的喜鵲,大人們會說:“喜鵲叫,好事到。”那時農家日子窮,如果確有貴客來,就得去集市買肉買菜招待,小孩兒眼巴巴等著解饞,因而“喜鵲叫,孩子笑”。
喜鵲與村莊相伴。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我的故鄉沂蒙山區那個小山村,樹木繁多,尤其是楊樹多,柴捆似的喜鵲窩搭建在挺拔高大的楊樹上。喜鵲窩村東有,村西也有,是村里一道古樸的風景線。村民沒手表和鬧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清晨,喜鵲叫過,其他鳥兒也相繼醒來,此起彼伏的鳥叫聲響徹村莊上空。四五月份,是幼鵲出窩的時節,這時,“喳喳喳”的叫聲更是不絕于耳,大小喜鵲的倩影隨處可見,喜鵲成群結隊地在天上飛,小山村十分熱鬧。
記得從農村包產到戶之后,農民兄弟覺著農家肥肥力不夠足,開始大量使用氨水和尿素,農藥也使過了頭。糧食和蔬菜產量提高了,但也很糟糕:土壤、河流和空氣被污染,生態系統被損害, 一些珍稀動物消失,稻花香里沒了“蛙聲一片”,喜鵲也越來稀少……
如今乘坐高鐵或者驅車奔跑在高速公路上, 隨時隨處可見路兩邊樹上的喜鵲窩,有的搭建相鄰的樹上,還有的搭在同一棵樹上,喜鵲也擇鄰而居呀!
喜鵲聰明勤勞,喜歡壘窩。春季繁殖期成雙成對忙活著筑窩,做成一個窩也就半個月左右。開春不冒芽的禿樹,只要有喜鵲壘窩,樹保準是活的。記得老家院東南角有棵雙臂合抱不過來的梧桐樹,喜鵲曾在上面做窩。兩只喜鵲,從遠處銜來細小的干樹枝,在樹枝上跳來跳去,然后用嘴啄著左擱右擺地架在樹頂的樹杈上。那次刮大風,窩上的一些樹枝被吹落下來,喜鵲便忙碌著銜枝搬草、修復家舍。小喜鵲先在窩邊練習走步,然后又在樹枝上練習跳躍。有個黃昏時刻,我在院里玩耍,突然一只小喜鵲落在我身邊。她就在我的腳前,高昂著頭,面帶喜色,喳喳地叫著,一蹦一躥地向我挪近,與我如此親近友善。就在這一刻,我激動得大氣不敢出,只是瞪大眼睛和她對視。
少年時代,我也曾掏過喜鵲窩。那次我順著樹干爬到喜鵲窩旁,驚奇地發現窩里有三只身上只有少許絨毛的小家伙,眼睛還沒睜開,聽到有動靜就張開大嘴吱吱叫著索要食物,伸手一摸,雛鳥身子絨絨的暖暖的。突然,覓食的老喜鵲回來,可能擔心我傷害它的孩子,它在我的頭頂上盤旋著,焦急地叫著,幾次要啄我的頭,我膽怯地哧溜滑下樹。我再一次偷偷爬到樹上去看小喜鵲,只見窩里空著,我正在發愣時,聽到旁邊不遠的樹枝上有喜鵲的撲棱棱振動翅聲,循聲望去,幾只小喜鵲站在枝頭上的腿還有些抖。為了保持身體的平衡,尾巴一翹一翹的,正在樹間練習飛翔技巧。
喜鵲與人類生活有著十分密切的關系。喜鵲大多把窩建在農家宅前屋后的大樹上。有人說,喜鵲是一種能帶給人吉祥的鳥兒。“仰鳴則陰,俯鳴則雨,人聞其聲則喜”。在喧囂的都市里,聽到喜鵲的叫聲,如同天籟之音,真是幸運。記得兒子高考那年,開考那天,天剛蒙蒙亮,窗外“喳喳” 的喜鵲叫聲把我吵醒了。心中不禁一驚,“這哪來的喜鵲?”只見一只喜鵲正撲棱著翅膀站在窗臺上。它一身黑衣,肚皮白白的,小腦袋靈活地左右晃動,肆意地蹦跳著。我趕緊轉身興奮地對妻子說:“你看,有喜鵲在叫!”妻子笑著說:“喜鵲叫,喜事到。兒子高考好兆頭呀!” 喜鵲的叫聲,吻合了我們對兒子高考的祝福與期盼。
“喳喳喳!”“喳喳喳!”喜鵲真的回家了!生態環境好轉,食物鏈也在恢復,孩子們追逐著蹦蹦跳跳的喜鵲嬉鬧。我留心發現,無論是明媚陽光下,還是駐足大樹下,時常聽到喜鵲脆亮的歌聲。喜鵲敏捷的身影和舞姿,一年四季盤旋在美麗鄉村和城市公園,悄無聲息地與人類守候和享用著“春色關不住”的綠色家園。
自然生態改善,到處花草清香、鳥語蟲鳴,不僅喜鵲多了,家燕、麻雀、蜘蛛、蜻蜓、刺猬、青蛙等生物也家族興旺啊!
喜鵲凝望著遼闊天空和蒼茫大地,向人間傳遞著好消息……
每當我從寬敞、快捷的鐵路、公路、高速路上飛馳而過,我的思緒便不由飛越時空的千山萬水,飛回那曾經的樂土——童年走過的那條蜿蜒的沙石路。
在那坑坑洼洼與泥濘里,曾經留下我多少充滿童趣和希望的時光!在我眼里,它已不再是現實生活中承載著人們為生活、為愛情、為事業來回奔波,時高時低、時平坦時泥濘的路了。它給予了我對路最原始最質樸的認識與理解,它不是空洞的概念,而是具有深厚情感的鮮活生命,伴隨著我磕磕絆絆地成長……
那纏繞在鄉間的沙土路,像村莊的毛細血管,把家家戶戶連起來;又像一根紅絲線,牢牢牽系著游子的心,無論走得多遠,無論何時何地。
記得我村那條沙土路一直通往當年的人民公社。這路是什么時間修的已無法考究,只記得走出很遠還能看見老家院里的那棵國槐樹。村民們趕集上店、走親訪友、下地干活,一茬一茬、一輩一輩的人都踩踏著它。有很多人從蹣跚學路就開始走,小路上有幾座小橋、哪里上坡下坡、哪里容易泥濘都一清二楚,一步一步丈量著小路長大,不知不覺就走了一輩子。故鄉的沙土路,它實在不起眼,就是用沙土鋪出的比較平坦的路面,路上簡直是雜草、莊稼稈、荊棘、牛糞的集合體,兩邊灌木和雜草叢生,綠茵茵的草厚厚地鋪在上面,草叢里開滿了各種各樣的野花,火紅的,金黃的,雪白的,靛藍的……詮釋著鄉下人生活的艱辛剛毅與豐富浪漫。它是那么熟悉,具有深厚情感和鮮活生命,在鄉間生活久了的人,閉著眼也會踏著它回家,承載著家鄉人祖祖輩輩幾代人的悲歡離合,生離死別。它是那么窄小,有的路段單個人走都要小心翼翼、避免滑到路下去,但在村民心里沙土路依然那么寬敞、厚重。雨后,孩子們可以光著腳丫在柔軟的沙土路跑來跑去,到路邊的青草叢中捉螞蚱,從路邊的河溝里摳螃蟹、摸泥鰍……
家鄉的沙土路給我青少年時代留下了無限歡笑,也有絲絲苦惱和無奈,成了我人生中無法抹去的記憶。記得分田到戶的初期,所有的農田全部分到各家各戶,這個政策使我們家里的條件也逐步好轉,尤其是我們家人口多,糧食年年不夠吃,分田到戶后,我們家首次有了余糧,而且每年還能賣上千把斤上等的公糧,上學的學雜費不用犯愁了。有一年秋天,父親為了籌足我的學費,用獨輪車推上幾袋地瓜干去公社賣,半路上,一場大雨瓢潑而下,小路成了被攪拌的泥漿,當磕磕絆絆地回家,幾袋糧食已經淋透了。當時,我就渴望家鄉能早日修一條寬敞平坦的沙土路。
沙土路沒有水泥路結實的體魄,沒有柏油路華麗的外表,但卻透露出一股鄉情,一份自然,一片溫馨。沙土路是承載豐收的小路。深秋季節,金黃的玉米,金黃的谷子,金黃的豆子,睡在奔波于小路的手推車上,開心地蹦來跳去,小路也被渲染成了金黃色。看看近處,挺拔的玉米稈在秋風的吹拂下,向著忙碌的人們招手,告訴人們豐收的消息。舉目遠眺,一輛輛運糧的拖拉機在小路上你追我趕,“呼哧呼哧”地冒著黑煙,向著豐收的村莊跑去,揚起幾縷塵土,撒落些許金黃的谷粒。谷粒鑲嵌在鄉路上,點綴出沙土路的華容與尊貴。
冬季走在沙土路上,傾聽著寒風狂放的歌聲,頓感一絲寒意。路邊的花草早已失去昔日的美麗,只剩下“人比黃花瘦”的容顏。西北風繼續吹著,將凜冽的寒氣帶上鄉間小路。小路,咬緊牙關忍受著,更顯得精神,健壯。舉目四望,白茫茫一片,蓋住了喧囂,蓋住了污垢,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清凈,那么潔白。
人們大都留戀出生地,因為那里有生命的根和生命的圓舞曲。走在這熟悉而又陌生的沙土路上,看著田地里忙碌的人群,感受著這拂面而來的田野微風,聽著那久違了的鄉音,心里自然充滿感動。
滄海桑田,世界巨變。道路更是以驚人的速度變化著,眼下不僅有高速公路、高速列車,而且還有信息高速公路,讓人感到應接不暇的變化和飛馳的快感。我在繁華的都市,腦海中卻時常浮現出伴我走出大山的那條沙土路,是它給了我許多難以忘卻的美好回憶吧!現在無論城市人還是鄉下人,車行路上似飛若翔,心曠神怡。道路真是越走越寬,越走越長,越走越遠……
離開故鄉沂蒙山區已很久了,但種蘿卜這種農活,我仍記憶猶新。
那正是夏天最熱的時候,各家都趁著清晨去刨地、扶壟和點種,可镢頭掄不了幾下,就汗流浹背。蘿卜種得怎么樣,是對各家耕種水平的考驗和檢驗。因而,每年種蘿卜的時候,各家都好像比賽似的,心里暗暗地較著勁。
那年我回家過暑假。天剛亮,父親喝完茶水、扔掉煙頭,打著眼罩望了望晴朗的天說:今天又是毒日頭,趁早把蘿卜種了吧。說完,就扛起镢頭和耙往菜園走。娘囑咐我:你在家看門吧。娘也挑起水桶、拿著水瓢和蘿卜種走了。
我感到心里不是滋味,父母漸漸年紀大了,仍然自己去耕田種糧種菜,而我這個年輕力壯的兒子卻遠離家鄉跑進城里,假期回到老家理應分擔些家務活,卻被扔在家里。我體諒父母的良苦用心,二老認為我進城了,已經掙脫了泥土,我的鞋、衣服都不能再沾土,手也生疏了,再說偶爾有空回趟家也不容易,擔心累著我,干脆用親情和厚愛把我裹住,別讓風吹著、雨淋著、太陽曬著。我依然是地道的農家子弟,回到老家多想替父母分擔一些勞累,多想沉浸進故鄉寬容的胸懷,腳踏厚重松軟的泥土,回歸自然,尋找昔日沐浴陽光、親近土地、享受地氣的感覺。
我三步并作兩步趕上了娘,一起向村東的菜園走去。透過薄薄的晨霧,只見各家各戶的菜園里,已經零零星星地來了一些人,有老人、有壯勞力,也有孩子,刨地的、耙地的、扶壟的、點種的、澆水的,都忙活起來了,不時傳來歌聲、笑聲、吆喝聲和低語聲,甚至是孩子的哭鬧聲。各家那不大的菜園都經營得很仔細,沒留一點縫隙,綠的是韭菜、菠菜、小白菜,用小木棒架起來的是蕓豆、豆角,園邊是稀疏但茂盛的玉米、高粱和蓖麻。只覺得每一棵、每一枝、每一葉,都長得青翠茁實。園中剛收獲過土豆的那片新土,便是準備耕了種蘿卜的地方。
父親先用锨把基肥均勻地撒到地里,然后就開始刨地了,镢頭甩得很高,落得很深,極認真,很投入。剛剛冒出的太陽,斜斜地掛在山嘴上,把父親的身影剪得很長很長,在土地和菜葉上晃動。種好蘿卜,長出好蘿卜,首先要把地刨深刨透,然后把坷垃打碎,耬耙得均勻和平整。這些工作做好了,父親就開始開溝扶壟。我搶著對父親說:“我來吧。”我脫掉皮鞋和襪子,赤著腳,走進地里,那腳丫和腳板掩埋進土里,只覺得那泥土很柔軟很涼爽,十分舒服。為了把蘿卜溝開直,我先在園的對面選個參照物,用腳劃出一條線,然后沿著這條線來刨溝。線是劃直了,但那蘿卜溝刨得還是有些歪,翻刨上來的土有多有少,那溝也就粗細不一。父親沒有說什么,又掄起镢頭重新校正了一番。
我又去挑水。我老家的井是用石頭砌的,不是很深,提水也不用轤轆,也不用繩索,就用勾擔掛上鐵桶在水里擺動幾下把水灌滿了,提上來就可以了。干這個活的技巧就在于擺水,因為那勾擔鉤是直接掛著鐵桶柄上的,速度快了提不上水來,慢了或用力不均勻,鐵桶就容易掉到井里。前些年我在家時,這個農活干得比較嫻熟,可幾年下來手就生了。那桶在井里擺來擺去,水沒有灌滿,卻真把水桶掉進井里了,多虧擔水的鄰居幫忙撈了上來。后來我再提水時,干脆用繩子把勾擔鉤和鐵桶柄捆在一起,無論在井里怎么搖擺,桶是掉不了了。城市安逸的生活,已經讓我淡忘了過去最基本、最熟悉的勞動技巧,丟失了許多故鄉古樸、真實的東西。難道遠離泥土和農活,就自然拉大與鄉村、鄉親的感情距離?
太陽剛剛爬上山頂,我家的蘿卜已經種上了幾壟。這時,綠樹遮掩的村莊里,冒出幾縷炊煙,不時有菜香和油香飄進菜園里。我的眼前仿佛長出了一片青枝綠葉、瀟灑自在的蘿卜,耳邊好似響起收獲蘿卜時的笑聲。
我老家院里曾有棵國槐樹,綠蔭如蓋,風姿綽約,依然站在童年的記憶深處。
上個世紀60年代末,我家還住在村東嶺的東側。就幾間青石壘砌的房子,但院中的那棵國槐樹卻在方圓幾十里,獨一無二。那粗壯的干,遒勁的枝,茂密的葉,遠遠望去,像在山村里冒出的一朵墨綠色的蘑菇云,成為偏遠山區一道難得的風景。這樹雖然有些老態龍鐘,但長得卻十分茂盛。主干不是很高,也就是3米多,還有些彎曲,身上長著幾個大傷疤,像一位飽經滄桑的老人,成熟,穩健,帶著幾分威嚴。細細的樹枝和密匝匝的葉,在微風吹拂下婆娑多姿。夏天,樹冠特別大,不但院子里全是綠蔭,就連房子周圍也在樹冠的遮蔽之下。據老人講,這棵樹還是祖輩上從山西洪洞縣遷徙時帶來的樹種。當年祖先挑著鍋碗瓢盆逃荒到此,看到一眼清冽的山泉,就定居下來,開荒種地,一代代地生存繁衍下來了。國槐樹的種子在此生根發芽,代代繁衍,成為山西國槐樹名符其實的正宗后裔。
春雪融化,萬物萌動。國槐樹雖然同樣享受春風的吹拂和春雨的滋潤,但比別的樹木明顯反應遲鈍,那芽尖要比別的樹晚冒上十幾天。當綠草如毯,山花開放,蜜蜂、蝴蝶飛舞的時候,枝干上一夜就會冒出密密匝匝的新芽。清晨,樹冠的細枝間迷漫著一層淡淡的氣霧,那霧隨著微風向四處飄逸,蕩漾著一種神韻和靈氣。那芽開始是白絨絨的,繼而是綠茸茸的,不久便吐出一串串綠綠的花穗,一夜間就開出細小白凈的花朵。每到這個時候,樹四周就彌散著清幽幽的香氣,遠遠地就能聞到那淡淡的沁人肺腑的清香。
那時孩子們的生活單調乏味,每當我們放學歸來,不自覺地跑到那棵國槐樹下相聚,那里是我們的樂園,也是我們的避風港。炎熱的夏天,無論太陽的光芒多么毒,經過槐樹密密的過濾以后,就帶上幾分涼意和溫柔。這時,全家人一天三頓飯都在樹下吃,晚上鄰居們帶上板凳,拎個蒲團,搖著芭蕉扇,在樹下乘涼。看著寶石藍的天空,望著彎彎的扁月和閃爍的繁星,聽著蛐蛐的低鳴,那些鬼怪故事,那些家長里短和鄉間的新鮮事,在樹下聚會和擴散。
那年月,在生產隊里出一個工,只掙幾分錢,日子都過得緊緊巴巴。當時全國上下“備戰備荒為人民”,尤其是“文革”期間誰能穿上一身軍裝,誰就很風光,那氣派,那勁頭,無與倫比。這槐樹的米是染軍裝的上等材料,也就貴重起來了。這槐樹除了能給家人擋風遮雨,每年的槐米收入也列入了家庭年度預算。等到槐花剛張嘴露白,正是采摘槐米的好時候。槐米可以爬到樹上采摘,也可以用一根大竹竿捆上個鐵鉤去鉤。槐米采摘下來放在席上和石板上曬兩三天就干透了,就變成金黃色,然后用簸箕掂幾掂,就分出了一二三等,到公社供銷社保準賣上個好價錢。
槐樹歷經歲月滄桑,從不言語,像一位慈祥的老人,安靜而沉穩,寬容一切。逢年過節,我爺爺總要在樹下擺上幾個菜,點上三疊草紙,十分虔誠地敬天,敬地,敬這棵國槐樹。這棵國槐樹成了一種精神的象征和感情的依托。
可惜這棵國槐樹在一個夏天被雷擊中,走到了生命盡頭。這棵既有幾分神秘和威嚴,更凝聚著我們全家的期望和感激的國槐樹,它永遠地活在我的心中。
我家那棵百歲國槐樹,它依然在我心靈的田野上,生長,搖曳。
“剃頭挑子一頭熱”,這句說剃頭匠的歇后語,意喻婚戀或合作雙方,一方熱情主動,另一方卻冷淡漠然。
把為男人理發稱作“剃頭”是從清朝開始的。清政府最早令會剃頭的軍士當剃頭匠,所有過往的男人,一律強行剃頭、剪掉長辮子,“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因會剃頭的軍士遠遠不夠,漸漸有更多的人當上剃頭匠,剃頭也逐步成為養家糊口的行業。
當下走在城市的街面,到處是豪華的美容美發店,洗、吹、燙、染名目繁多。許多年輕人已經不知剃頭挑子為何物了。在我的記憶里,沂蒙山區的剃頭匠大多是上了些許年紀的老大爺。剃頭挑子,一頭是大沿的黃銅盆,下面有個圓桶,內裝炭火小爐,水總保持著一定熱度。銅盆邊上豎著一個小旗桿,懸掛著寬寬的掛鉤皮帶和毛巾;另一頭是坐凳,凳側有抽屜,內盛剃頭刀、剪子、梳子、篦子、肥皂等剃頭用具。
剃頭講究禮節,一般不直說“剃頭”,文縐的叫“落發”。 民間忌諱正月里剃頭,鄉下有“正月不剃頭,剃頭死舅舅”的俗諺。所以每年正月,剃頭行業經營慘淡,到農歷“二月初二龍抬頭”時,一窩蜂地剃頭,借喻新一年“龍抬頭”。“文革”時期全面禁止個體經營,剃頭匠也基本絕跡,理發多是私下互助。到改革開放初期,“剃頭匠”才在沂蒙山區的鄉村興旺起來。那時理發工具也換成了手動的剃頭推子。那剃頭推子有兩排锃亮整齊鋒利的鋼牙齒,嚙合在一起像收割機,在剃頭匠手里貼著剃頭人的頭皮,伴隨“喀嚓喀嚓”的聲音,在濃密的頭發里敏捷地歡唱,仿佛農民割著豐收的麥子……
記得公社駐地有位姓張的剃頭匠,五十多歲,鑲著一顆金色的大門牙,稀疏的頭發被歲月染白了。無論對誰都服務得很好,老少無欺,一生就在指尖和頭發之間跳躍,在剃頭刀與剪刀“喀嚓喀嚓”的交響中,理去多少人的愁怨和苦惱,理出自己的好生活。理發時先在客人脖子上圍了一層白布,防止剪下的頭發渣子鉆進衣服里,然后拿起木梳梳梳頭發,左右端詳一番,在心中有了譜兒,就開始理、剪,等基本理完,讓客人先在鏡子里自我作番評判,“看看,中意不中意?”然后再作些微調,就大功告成啦。當年年輕人流行小平頭或者“三七式”(即頭發向右梳“左三右七”)。男性老年人都是剃光頭,剃光頭一角錢。
據說鄰村的一位退休教師,好開玩笑,曾去理發,且理的是光頭。理光頭往往是先從額頭開始,從頭頂推到腦后,然后再推左側或右側。這天,他的頭剛理了一半,一邊理禿了,一邊的頭發絲毫還沒動。這位老先生突然站起來說:“對不起,我只帶了五分錢。就理一半,理五分錢的吧!”,說完拔腿就跑。剃頭匠老張一楞,心想:讓顧客這個樣子出去,肯定被鄉親們恥笑,這不是砸我的招牌、砸我的飯碗嗎?于是立刻就追了上去,“別跑,別跑,五分錢的,也得把頭理完呀!”硬是把他拽回來把頭理完了。理完發,這位老師笑著說:“對不起,其實我有錢,我是和你開玩笑的!”于是留下了兩毛錢。這個故事在當地流傳了好一陣子。
我讀高中時,班上幾個要好的同學,湊錢買了套理發工具,同學之間互相理發,開始時樸實的臉上透出幾絲靦腆和怯意。當時時興小平頭,但同學往往把頭發理得高低不平,“像貓啃了似的”。其實這種發型更難剪,有些同學越想理平越理不平,反而頭發越理越短,最后干脆剪個光頭,戴上帽子。喜歡開玩笑的同學,在上課時突然把帽子給摘下來,只露個光頭,引起哄堂大笑。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毛主席發出“向雷鋒同志學習”的號召,全國立即興起“學雷鋒,做好事”的熱潮。學校要求我們“學雷鋒、見行動”。同學們挖空心思學雷鋒,有幫同學補衣服的,有負責送信送報紙的,有負責打掃衛生的,有到食堂幫助擇菜的,我堅持利用課余時間幫同學理發。
模仿剃頭匠,手握一把理發推子,捏動彈簧和螺絲桿已銹蝕斑斑的手柄,聽聽那久違的聲音,感覺時光倒流,回歸那純真互助、愛惜頭顱的年代,剪落一縷縷貧寒與煩惱。
責任編輯 董曉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