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德庫
幫著表嫂打官司
□鄭德庫
一
晚上十點多剛關了手機,洗吧洗吧躺到床上。妻子就拿眼睛睨我,我討饒地搖了搖頭,她的眼睛就變睨為剜了,又夸張地長長嘆了口氣。晚飯時妻子端上豬里脊炒青椒,我就知道她又想例行公事了。從住進兵營的宿舍樓,她就不知跟哪位家屬學了這招:晚飯做個肉菜犒勞你,你晚上就得犒勞她。豬肉壯陽,也不知是確有其效還是心理作用,好多年都成我和妻子之間的固定節目了。
可今晚不行,讓轉業鬧得沒那個心情。
一晃,轉業一年多了,人飄了好幾個地方,一顆制造各種欲望的心也飄。
當兵的,絕大多數的都面臨著一道復員或轉業的坎兒,罩著一個登上更高的人生舞臺或者退場的宿命。我從黑龍江牡丹江市的山村當兵,以一個中途輟學的職業高中學歷,因為“挺能寫”的刻苦努力,上了軍校提了干,也就闖過了士兵復員的坎兒。再干事、指導員、組織股長,政治處副主任,師組織科長,一步步熬到副團,自我感覺良好,沒想到被一下打發轉業了,這下就把我閃個不輕。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轉業的去向自己先前也沒找,就被分到了市婦聯。那地方我妻子打聽了,除了倆司機是男的其余全是女同志。老婆說什么也不讓我去,怕我有花花腸子。接著人借到市委宣傳部,檔案卻分到市科委,費了老大勁兒,人和檔案才合二歸一到了市公安局。前兩年,市里搞軍民共建,副團轉業的都給實職,公安局安排的都是分局副局長、支隊副支隊長和機關科室副職。哪知這回實職一律不給了,而且虛職也降一格,變成了主任科員。人就怕不死心,又托老首長說情,自己到省廳幫忙,一心想留在省廳,結果白忙活一氣,只好轉回市公安局了。
走馬燈似的轉了一大圈,編制最后落到了宣傳科,好歹也就得在宣傳科干了。好在軍隊、公安宣傳口的業務都差不多,自己干起來駕輕就熟。
就這樣,想過來想過去,簡直是一種強迫癥。人呢坐著打盹,等躺下又精神了,只好一遍又一遍地翻身折騰。好不容易剛剛有了睡意,妻子的手機卻響了,瞇眼看過去,妻子接電話的架勢竟有些夸張,戳在那里搖頭晃腦,簡直是抻著在喊。我這個氣呀!
“喂,你打電話能不能精神正常點兒?”
妻子卻一反針鋒相對的舊常態,電視閃爍的光亮里,看得見那嘴角上甚至帶著冒壞的笑,把手機不動聲色地遞了過來。
我不情愿地接過手機,一聽,竟是黑龍江老家的老爹打來的,聽得出老爹神情焦急,話也就有點兒說不明白。我只好學著妻子的樣子對手機喊。
妻子就在一邊偷偷地抿嘴。
“哎哎,你大表哥犯車關,讓車軋死了。”
“喂喂,哪個大表哥呀?”
“哎呀,就是和咱家住對面屋的大表哥唄。”
“咱家的對面屋這些年也沒住人家呀?”
“哎,不是黑龍江現在的這個家,是遼寧寬甸的老家,住對面屋的你大姑家的大表哥,他和你大表嫂搬到丹東那邊住,出事了。”
現在的我有兩個老家,我出生在遼寧丹東的寬甸,長到十四歲時,正值文革,一根腸子閑半根,聽說黑龍江那邊能吃飽,冬天的黏豆包都一缸缸地凍,全家就跑黑龍江的牡丹江那邊了。平時我沒少給戰友朋友解釋關于老家的問題,可現在倒把我自己繞進去了。
“爹,爹,你讓我干什么?”
“咳,還干什么,你趕緊回丹東幫表嫂打官司,那邊把人軋死了還有理了,要賠不幾個錢,你大表嫂領倆孩子日子還怎么過?咱那個屯子就出你一個吃皇糧的,還是個團長,你不出頭誰出頭?”
我就跟老爹解釋:“我就是個副團級別的組織科長,跟人家團長根本不是一碼事。再說現在轉業了,就是個普通公務員,沒權沒勢。”
那邊,大概是怕長途電話費錢,老爹也不聽我解釋,很干脆地把電話掛了。
我又喊了兩聲,沒聲響。想反打回去,再一想就算了。放下手機兀自發呆。
就這樣,遠在黑龍江牡丹江山村的老父親一個電話,就把我扯到一樁官司中。我就得硬著頭皮,被人架著幫表嫂去打這場官司了。
二
第二天剛一上班,我就按照老爹留的電話號碼給大表嫂打電話,電話一聲聲地響,卻沒人接。心里疑惑,莫非老爹告訴的號碼不對吧!停一會再打,通了,確定是大表嫂的聲音,帶著被窩里的慵懶勁,凄楚中透出一點自來的嗲,不急不躁的語氣,倒像我求她辦事似的。我就想我這是熱臉貼上冷屁股了。
又一想這比喻不倫不類。這位大表嫂比我小好幾歲,再說咱的臉也不能往她那個部位貼呀!
“表弟,那你來呀?”
“今天下午兩點的汽車,晚上七點多到。”
我掛了電話,旋即后悔剛才的決斷,甚至猶豫起該不該摻乎這場官司,想了一氣,覺得無論如何還是得回去一趟,哪怕是見機行事,敷衍應付也好。
我就求我的科長,把大致的情況講了,讓他幫忙找市局交警支隊的權威,現上車現包腳,給我講講交通事故處理的有關原則和方法。我的真實想法是,最好能給找一位能跟丹東那邊的交警溝通的人,上面壓下去,事情可能就好辦些。
然而機關就是機關,咱沒到那個層次,人也沒那個交,這真實的想法就只能是一種奢望。果然,科長給找了一位事故科的副科長,人家倒很熱情,表述也很到位,電話里講,處理交通事故,一要看哪方違章,如果雙方違章要分清主次;二要看有照(牌照)無照,有證(駕駛證)無證;三要看受害人戶口,城鄉賠償標準不同;四要盡量采取調解方式,無怨無仇的,說到底就是一個錢字;最后就是要以情動人,《星光大道》一個個的選手都能比慘,人被撞死了就更慘……
我聽了,就想起一個詞:高屋建瓴,或者叫做抬頭望見北斗星,看人家這解釋,專業就是專業嘛!如果把這幾點擴展開,就是一篇挺不錯的稿子,可作為交通肇事處理指南的。再一想,自己就笑話自己的書生勁兒,滿腦子就剩案牘公文了。
打完這電話,心里算對交通肇事處理有了點兒譜。
每臨大事有靜氣。我暗暗告誡著自己,忙從科里的那一堆誰也不看的公文書里,找了兩本有關交通肇事處理的小冊子,裝到背包里。再想想,就跟一同轉業的小孫借了五百塊錢,妻子從昨天晚上接電話起,臉色就多云轉陰,嘟囔著自己家的墳都哭不過來,還去哭亂墳崗呢!
忙了一氣,抻個懶腰,洗把臉,開始給主管局長寫明天就要用的講話材料。俗話講槍桿子、筆桿子,咱還真得靠著筆桿子吃飯。直忙到下午兩點,人上了直通丹東的長途汽車,我這心才算穩了下來。
汽車在遼南山區飛馳,車窗外或高或矮的山和嶺飄動著,記憶中寬甸老家的生活碎片頓時鮮活起來。
大表哥大我七八歲,是村小學的民辦教師。在學校他是我的老師,在家就是我的孩子頭。大表哥身上多有浪漫基因,記得當年他梳個現在影視劇中漢奸愛梳的那樣分頭,常領我上山采標本什么的,講這講那,憧憬著大山外面的世界……我有事沒事就跟屁蟲似的跟著他。或者換一種時髦的表述,大表哥就是我那時的崇拜偶像,我就是他的超級粉絲。
我二十四歲那年,離開寬甸老家整整十年之后,才回去了一趟。老家的山還是那些山,嶺還是那些嶺,但親切中似乎有了一種隔膜,一種惆悵。
其時我剛在部隊提了干,那感覺特好。老話講,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回老家顯擺一番也算是人生幸事,漢高祖不也是“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嘛!不是自夸,論長相,百十個男子漢戳一塊,咱得從前頭數,對得起玉樹臨風這個詞。曾有一哥們,編排我表字太白,說長白山和鴨綠江的毓秀鐘于我一身,夸咱長得好。這回一身戎裝回老家,更意氣風發了。我還給村里的親朋一一買了禮品,花了二百多塊錢,那時就是近半年的工資了,花得我兜里空空回部隊都沒路費了。村前村后看完,親朋拜過,奉承贊揚的話也夠我這輩子享用了,可我卻犯了難。
還是大表哥看出我的心事。
這時的大表哥,先是辭了民辦教師的職業,成了養牛的專業戶,事跡上了電視登了報,極盡一時風光。哪知樂極生悲,被一牛販子坑了,賣給他一群病牛,不幾天都倒圈死了。他又死活不跟我大姨托人給他介紹的對象同房,把人家打回了娘家,整天和兩個牛販子在家里喝酒。我了解情況后,板著臉把那兩個蹭吃蹭喝的家伙轟走了。
大表哥靜靜看著兩個牛販子消失,就拉著我的手久久不放,又塞給我五十塊錢。
“什么也別說,我知道你囊中羞澀。”大表哥又拿出老師的派頭。
后來聽說,大表哥跟一個小他十來歲的漂亮姑娘結婚了,并且,這姑娘還是丹東市里人,正八經的城市戶口,結婚七天,兩人就搬到丹東那邊去了。我就想,這婚姻大概是大表哥最瑰麗的浪漫花朵了。
三
等長途汽車進了丹東市區,這座江城已是燈火輝煌了。
望著四周的霓虹燈火,一下就想到當年大表哥給我講《紅巖》的情景:楊虎城被特務押著上飛機前,從容地瞭望了一下重慶的萬家燈火……可大表哥現在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此情此景,這萬家燈火就由我替他瞭望吧!
但現實不容我遐想,幾位出租車司機上前攬活,看我一身警服,拉客也不敢過分地熱情和放肆。
“西山嘴。”我故意把話的尾音咬得重些,帶著本地話的味兒,讓這幾位把我當本地的,以免蒙我騙我。哪知幾位聽了“西山嘴”都往后退,不想拉了。
“怎么,怕我這個警察不給錢啊!”我作出慍怒的樣子。
“不,不,大哥那地方太偏,危險,也沒有回頭客。”
“你們這是要高價呀!等回頭我跟交警的劉隊說一聲,還真得治一治。”張王李趙遍地劉,我隨口編了個劉隊唬一唬他們。
正斗嘴間,旁邊來了一位學生模樣的姑娘,先沖我莞爾一笑,接著就對幾位司機侃:“到西山嘴算我一個,車費跑表再加五塊錢,我和警察大哥平分。”
“你這是讓我這個警察給你保鏢吶!”我沒話找話打趣。
“這年頭,誰知你是真是假呢?”人家噎了我一句。
多了五塊錢的誘惑,就有人接活拉我們兩位了。一路上只見燈光變幻,車子左拐右轉的,像在燈光的河里漂流。等到了燈光的盡頭,學生模樣的姑娘招呼停車,給她那一半的打車費,下車走了。這時,司機跟我說:“大哥,順這條水泥路,再走二里多地就到了地方,車就不往上開了。那里原是抗美援朝時軍隊的雷達站,現在荒廢了,住些農民工外來戶什么人的。”
“怎么,怕我劫道,還是不給錢?”
“大哥求你了,道太僻,我真不敢上。”
我就不難為他,給了打車費,一個人順路往山里走了。水泥路已殘破,坑洼不平,一些地方漫著汩汩泉水,我只好脫了鞋光腳走,挺硌腳的。路的兩邊滿是黑黢黢的山林,傳出無止無休的蟲鳴,偶爾還有什么鳥的暴戾,這時我就原諒了出租車司機的謹慎。
我仿佛進入了亙古洪荒的境界。什么也不去想,又什么都在想,好在咱當過兵上過軍校,有夜晚野外的訓練,走在這樣的路上還不是難題。走著走著,就看到了一家小賣店的燈光,看到了賣貨的老者。打聽完,再過一趟閑置的房子,就看見大表嫂家的燈光了。
這是一盞孤獨的燈,照著眾多閑置房子中孤獨的一扇窗。燈下,一老大娘陪著一中年婦女坐在炕上,雖然以前我沒見過大表嫂和她的母親,但現在我敢肯定是她們娘倆,這是一種理不清說不明的解讀,甚至還有大表哥沒有散去的氣場。她們的旁邊,一男一女兩個十多歲的孩子在做功課。曾經溫馨的一個家,可現在燈下卻少了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親。我鼻子一酸,連忙叫門。
大表嫂果然天生麗質,小巧柔弱,人見人憐的樣子。她見我果然到來,可真就是見了親人,梨花帶雨,眼淚就下來了。兩個孩子也放下手中的筆,怯生生地看著我這位表叔。還是大表嫂的母親招呼收拾晚飯。大表嫂的母親像個知識分子,我心想也許就是她的嬌慣,大表嫂才由著性子嫁給我大表哥的。
原來這一家等我,晚飯都還沒吃。晚飯是大米粥,土豆燉豆角,加了點兒寬甸老家那邊愛吃的咸肉,另外還為我炒了盤笨雞蛋。大米粥糗了一段時間,黏呼呼的,不涼不熱挺可口,土豆燉豆角也帶著家鄉的親切。幾個人邊吃邊想著心事,靜悄悄的。
吃完飯,睡覺又成了問題。一鋪炕,原來睡四個人就挺擠的,現在加上大表嫂的母親和我,就睡不下了。再說,大表哥剛不在,我就和比我小好幾歲的大表嫂擠一鋪炕上,瓜田李下,還真挺難為情的。于是我就提出打地鋪,地上鋪塊塑料,沒褥子,把被子對折鋪下邊,再蓋個毯子,我就睡下了。朦朦朧朧中,只聽那石英鐘一下一下的聲響,宣示著時間的流逝,好久好久,吧的一下燈關了,屋里一片黑暗。
四
早上醒來,我就覺得腿不得勁,心里咯噔一下,滑膜炎犯了。再看那被子,和水泥地接觸的地方都能攥出水來,也難怪了。強忍著吃過早飯,寬甸老家的一位小表弟就開個半新不舊的皮卡來了。這小表弟黑瘦黑瘦,挺精明的,他在丹東這邊開個小石材加工點,平時和大表哥有走動,大表哥肇事后,先期的事情都由他張羅。這回見到了我,一番交談,也不知是被我的言談征服了,還是懷著社會底層小人物的狡黠,見我就像見到了救星,一口一個表哥地叫著,“表哥呀,我也不認幾個字,政策就更不懂了,把我難死了。這回就你出頭,我就跟著給你出車,跑道。”
得,這位小表弟把我推出去了。
在交通隊,從監控視頻的截圖中,我看到大表哥最后的生命畫面了:夕陽西下,大表哥開著農用三輪車,黑瘦的臉上涂抹著陽光,掛著笑,似乎看出好像還喝了點酒。三輪車繼續行駛,在穿越一條國道時,也許是大表哥的瞭望不夠,也許是那陽光晃了他的眼,也許是體內的酒精讓他反應遲鈍,國道上一輛飛馳的卡車就剮到了三輪車,卡車過去了,三輪車被帶得旋轉了一圈,這時,一輛黑色轎車飛馳而來,把三輪車撞翻了……
一遍,兩遍,直到看了三遍,我才相信視頻中的事實。大表哥當年云天般的理想就畫上了這樣真實的句號。
兩個肇事車的司機也來了。卡車司機一看就是個憑力氣吃飯的,話不多,挺本分的樣子。黑色轎車的司機是個白領,他還帶了老婆,說話時說一句看一眼老婆,懼內。那老婆挺能講的,說我大表哥開車沒票沒證,還橫穿國道,這也不怨他們那也不怨他們,是他們倒霉,一副委屈不行的樣子。負責這起事故處理的張警官就跟我講:“這不,幾方的人都來了,上回協商是兩家給拿25萬。”
我一下就急了,是真急,不是裝的。指責他們說:“我大表哥被撞死七天了,是不是你們撞死的?你們開車瞭望沒瞭望,采沒采取避險措施,車速多少?你們在這里錢的錢的,誰去看看我大表哥家這七天是怎么過的,你們還有沒有點良心?我大表哥死不瞑目啊!”
說完,就意味深長地看了負責事故處理的張警官。兩位司機和那位老婆看著我的一身警服,又瞅瞅張警官,感覺到我有備而來,就開始揣測這起事故中的水深水淺了。
果然,精明的張警官就開始替我說話:“不管怎么講,人死為大,你們得去慰問慰問家屬。”接著又打起官腔:“告訴你們,法律規定精神補償也是賠償的一部分。”
這一下,他們幾位傻眼了,心想這精神補償不知賠多少呢?表示這就去看看家屬。
司機幾位走后,張警官就跟我這個警察講:“兄弟,你把我裝進去了。”我拍拍他的肩膀說:“天下警察是一家嘛!”他無可奈何地搖頭,笑了笑;我附和著,也笑了笑。
我和小表弟回到大表嫂家不久,兩位肇事的司機和那位轎車司機的老婆就來了,帶著兩袋挺高檔的水果,還有一袋大米,一袋面,兩塑料桶豆油。見了他們,大表嫂和她母親就哭了,但這母女不是撕心裂肺地嚎啕,也不捶胸頓足的,就是一種壓抑的哽咽。眼見我設計的場面氣氛不濃,焦急之時,那轎車司機的老婆卻哭了,先是陪著抽泣,再是邊哭邊訴說,就著就放了聲,簡直是反客為主了,連那兩位司機也掉了眼淚。
我才反應過來,大表嫂母女這是此時無聲勝有聲啊!
隨著大表嫂的訴說,大家開始看這個家,雖不是家徒四壁,但家具,電飯鍋,洗衣機,電視等等,都是大表哥給人家裝修時撿來要來的。大表嫂指著一件件地講,情景交融,即使是鐵石心腸也得被融化。那轎車司機的老婆邊抽泣邊說:“一個農民工的家,我想到了窮,可沒想到這么窮。”
我的以情動人的招法取得了階段性的成果。階段性的,我們寫材料的都這么寫。
下午沒事,回營口又沒長途車了。大表嫂就跟我說:“你大表哥有一些木頭放在路邊的哪家了,我也不知道。”我就一家家地查找,別人還以為我辦案呢!找到后,看看沒什么用,我就做主讓小表弟拉石材加工點了。接著幫大表嫂起土豆,挺大的一片,長得卻不太好,大表哥出事后,一直撂著,秧子都蒼黃了。大表嫂干活輕飄飄的,舞蹈的路數,看來讓大表哥給慣得不輕。我就跟大表嫂說:“大表哥走了,還有倆孩子,這日子還得過呀!”大表嫂聽了,若有所思點了點頭。
第二天我就回營口了。我知道,這種討價還價的官司其實是一種心理戰,警方也需要時間的延宕求得比較穩妥的平衡。
五
一周后我又回丹東。這一次主要是解決大表哥的身份問題,按照交通肇事的有關賠償規定,同樣程度的傷害,在城市居住的和在農村居住的標準不同,城市的賠償多,農村的賠償少,這大概也是中國的特色吧!
大表哥的身份比較特殊,他在丹東住了十多年,結了婚,又有了兩個孩子,可兩個孩子的戶口都隨媽,市里的。按照規定在城市居住兩年以上,一個人就具備了城市居住的身份,但大表哥根本就沒在這邊上戶口,也沒辦居住證,涉及到法律層面,特別是涉及到錢,大表哥在城市居住的身份就不好確定了。另外,他所居住的西山嘴一帶,市里有紅頭文件劃歸了城區,但下面還沒落實,大表哥的這個家就城不城鄉不鄉的。
我在營口與小表弟、大表嫂一次次電話溝通,遙控指揮,但都是一次次碰壁。這次我來,也真得勉為其難公關了。
先到轄區的派出所,見所長,挺威武的一位,粗拉拉的,判斷是行伍出身。一嘮,果然是個當兵轉業的,跟我還一個師,戰友,人就親了,他就得耐住性子聽我絮絮地講,不絮絮也不行,怕說不明白。等我好容易說完,所長就跟我說:“你大表哥我見過,他還給所里兩個民警裝修過房子,前些天他出事后,幾人還議論,這人可惜了。可你大表哥確實沒辦過居住證,你讓我怎么辦,給死人辦暫住證,咱警察能做嗎?再說,現在都聯網了,下面的派出所沒權限,改不了。”
再嘮,所長就給我支招:“派出所的這一關就是個街道證明的前置條件,你直接找街道去辦,找幾個鄰居證明,能找到兩年前的電費水費的單據佐證更好,不行就花點兒錢打點打點,興許能行。”
我就借坡下驢,讓所長給引薦一下,所長卻一下推開,“不行不行,這面我都沒給你開,還讓人家給開?”
死馬當活馬醫,我就得自己找街道了。
直接去找估計十有八九不行。軍事學上不是有迂回進攻嘛,咱就實踐一把。當時也真是這么想的,苦中作樂的法子。我就寫了三張證明材料,然后由大表嫂領著,去拜訪鄰居,兩家鄰居都挺遠的,但還算認識。聽了大表嫂的述說,就都簽了字,還按了手印。一般講,證明有兩份就行,我怕萬一出差錯,又找了小賣店的老者,也簽了字,按了手印。
接著才去找街道主任,還是迂回。聽說這位街道主任是個女的,叫九妹,是個能人。我知道,城里的女人愛裝漂亮,裝不成漂亮裝時髦,裝能人,名號中有個九字就更能了。這位九妹開了一家挺有名的“海月”茶樓,我就去這“海月”喝茶,權做前期偵查。“海月”茶樓兩層,一個個的包間,檔次不錯,但與傳言的還有差距,挺俗,等喝茶時就更覺得俗了,簡直就是大碗茶。喝著喝著,我就跟服務員提九妹,服務員挺機靈,看我一身警服,言談舉止挺紳士的,就問:“你們認識?”
“慕名,只是聽說。”
“九妹就在經理室,見見,多個朋友多條路嘛!”
看來,這“海月”打的就是九妹的招牌招徠顧客的。我故作沉吟,“這……好吧!”
不一會兒,九妹就出現在包間的門口了。人家出場也挺有派的,服務員不高不低先喊了一句“呵,九妹來了。”再給挑開門簾,接著才是九妹亮相,造型。我一看,只見九妹三十出頭,還真挺盤兒亮,一米七左右的個頭,穿一套旗袍不旗袍唐裝不唐裝的棗紅袍子,像個時裝模特。
九妹招呼換茶,廬山云霧茶,贈送。悶了一會,揭蓋開喝,我心里有事,也品不出滋味。說了幾句,九妹就看出我不是個溜子,是個空子。她就對我說:“警察大哥,你有什么事就直說,我愿意交你這個警察朋友。”說完還給我一個媚眼。
我就誠惶誠恐,一五一十把事情講了。
“人在江湖,保不準誰都會碰上難事。可這事,我真沒辦法,要不,警察大哥,你再跟派出所說說,只要派出所有手續,我這邊就辦。”
得,她又把球踢回派出所了。
什么叫能人,就是人家想做的絕對能做到,不想做的,能也絕對不做,九妹就是這樣。揮手告別,突然發現她那腿有點外八字,一雙腳足有40碼,不由地想起阿Q對吳媽的感慨。
回到大表嫂家,再想轍,就想到了我的一位戰友。這位戰友正團轉業到省民政廳,任副處長,在部隊時我倆關系不錯,轉業后我把他作為戰略儲備,非到萬不得已的事就不求他。這回,就得張嘴了,戰友聽了,答應給想辦法,又說也別太指望。
這邊我百無聊賴,繞室彷徨,又到室外滿是蒼涼的院子里轉,心里正琢磨給那起完的土豆地種上白菜,俗話講小白菜慢慢間吧!這時電話就響了,掏出一接,竟是街道主任九妹滿是熱情的聲音,讓我去辦大表哥的城市居住證明。
我心里奇怪,我也沒給留電話號碼呀!
到了街道辦事處,九妹就笑中帶嗔:“警察大哥,你這人能量大呀!這不,省里壓到市里,市里壓到區里,區長就親自給我打電話,讓我務必給辦好。”
“你怎么知道我電話?”
“我不會打聽嗎?派出所,交通隊,咱也會偵查。”九妹挺殷勤的,又說:“還得找鄰居給出兩份證明。”
“不用了。”我就掏出了那三份證明。九妹看了,一怔,又點了點頭,說了句“你挺能的”,就開了大表哥的城市居住的證明,讓會計給蓋了章。
天大的事就這樣一下解決了。后來聽戰友說,他把電話打給市民政局的一位領導,這領導又求到區長,區長就給九妹打了電話,人家區長挺有政策水平,告訴一定要實事求是,人都死了,情況屬實就給辦了,要真心體貼百姓,關愛百姓。我這才恍然,民政局是政府專門掏錢辦好事的機構,在社會上絕對有地位,有面子的。
六
回頭,我就給張警官打電話,告訴他我大表哥的城市居住身份證明街道給出了。電話里能聽出他挺意外,沒想到我還真給辦下來了,他就順嘴夸了我幾句,又告訴下午把這個案子的幾方面人聚一起,再調解一把。
我就把能調動的有關人員召集起來,分配了角色,我當導演兼主演。又強調,大家要看著我,我點頭時,你們就起勁兒鬧,我搖頭時你們就停止。
接著又預演了一遍。場面挺滑稽的,但沒人能笑出來。
下午兩點,我就領人張張揚揚到了交通隊的張警官辦公室。
張警官看我帶來了這么多人,有點不快,但還能理解死了人的家屬情緒,就說:“大家靜一靜,一個個說,有理不在言高。”說完就看了看我。
按照預案,我就開講:其一,其二……這邊正引經據典地說著,那邊的人就把兩個肇事司機和那個司機老婆團團圍住,開鍋了。
大表嫂突兀一聲長哭,繼之又悲痛欲絕倒地不起,像那舞劇謝幕時主人公的造型。
她母親就開始痛說革命家史:“當初這樁婚事我一百個不同意,結婚就沒得一天好。現在人又死了,今后這孤兒寡母的,日子可怎么過?”
大表哥的兩個孩子也放了聲,宛如男女少年的二重唱,極具撕心裂肺的穿透力。
小表弟和他那幾個兄弟也是義憤填膺的氣勢,遙作聲援……
哭聲喊聲,聲嘶力竭的指責,捶胸頓足的氣勢,簡直亂成了一鍋粥……我也分不清哪些是真情,哪些是表演了。
我搖了搖頭,場面就靜了。
接著又談。兩個司機表示,可以按照城市居住的身份進行賠償,但收回了原先愿意多賠償一些的承諾,賠償額還是25萬。
我就對著他們冷笑,又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這一下,場面又亂了。鬧哄哄地好一陣,看看火候,我又搖了搖頭,場面復靜。
再談,那個司機的老婆就先松了口,看了看兩個司機說:“看這場面還真揪心,要不,咱兩家再給讓5萬,總共30萬。”兩個司機就同意了,看來他們預先協商過。
見他們松口,我就發難,乘勝追擊:“你們這是打發要飯的,我再告訴一遍,這是人命官司,沒有40萬,官司就不能結。調解不成,咱就上法院,對簿公堂。”我擺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虛而實之,把最不想做的上法院當成最想做的說出來,他們也不知我還有什么底牌。
哪知大表嫂聽了這話,猛地甩開攙扶她的人,一下摟住我的脖子,“我沒法活了。表弟,你大表哥走了,我就指望你了。”
事發突然,預先也沒設計這樣的情節。我一下怔住了,任由大表嫂在我懷里撕扯,哭訴。好一陣,扶她的人才把我倆分開。
張警官就宣布今天先調解到這。
臨出來時,張警官對我說:“生旦凈末丑,你全通啊!”
我對他笑笑,打著哈哈,挺親熱的。當然,我是故意做給不遠處的兩個司機和那女人看的,心想,越看越讓你們心里犯嘀咕。
七
從交通隊出來,路過大表哥出事的路口,忽地一陣風吹來,在我面前打著旋兒,好長一會兒才散。
人其實都有點迷信,這時我就想,這旋風是不是大表哥讓我趕快安頓他。我算算日子,明天是大表哥的二七,就給他火化了吧。等明年的清明,就把骨灰帶回寬甸葬了,入土為安。我就把這想法跟大表嫂說了,她眼淚汪汪地看著我,說聽我的。她母親在旁邊也說該辦了,早晚也是這么回事。
當然,這么做我是想再打一回感情牌。一般講,交通肇事死亡的,尸體作為最大的要挾物,都要等到調解或判決到位,賠償款到手四腳落地了,才能火化。但我現在是想再釋放一種誠意,進一步取得對方的同情。退一步講,我還真怕把對方逼急了走訴訟的途徑。
我就給張警官打電話,告訴明天要火化的事,問警方還有沒有什么要求。張警官連說沒有沒有,接著問告訴沒告訴肇事司機那面,我說沒。他就沉吟好長一段,接著就把電話掛了。
我就叫小表弟給寬甸老家那邊信兒,告訴能來幾人算幾人,但我大姑千萬別來,八十多歲來了還得照顧她。另外,按照有關的繼承原則,賠償金有亡者健在的父母一份,可我大姑的那一份,由我做主放棄了,都給表嫂和兩個孩子,我還真怕我大姑來了節外生枝。
辦喪事不能自家吆喝,還得找一個“鬼頭”給張羅。這種人好找,醫院里,火葬場,甚至是尸檢中心都有他們的耳目,你一吆喝,就上來了,我就挑了一位要價最低看著也挺老實的“鬼頭”,裝成社會人的樣子,拍著他的肩膀講:“師傅,這活兒你大概也聽說了,只要不犯小人語,程序越簡單越好。”
第二天一早,人就到尸檢中心聚齊,總共也就二十來人。寬甸老家那邊來了四人,兩個與我同輩,兩個晚輩。小表弟領著石材加工點的幾人,大表嫂那邊有七八個人,再加上大表哥的兩個孩子。大表嫂沒來,因為有講究,怕萬一以后改嫁……
人齊了后,我就開始調度指揮,這個干什么,那個干什么。“鬼頭”也善解人意,一切從簡,不一會忙完,靈車就逶迤到了火葬場。遺體告別時,有人就告訴我張警官來了,接著又看到了那兩個肇事司機和那個司機老婆,我斷定是張警官通知的,他也怕我再整什么景。見面,我對他們點點頭,他們也點點頭,算是招呼,都沒說話,氣氛挺凝重的,我知道還是暗戰,還是為賠償費的多與少。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我就突然感到了作為人類的可憐。
司機老婆捧著好大的一束鮮花,眼角噙淚,恭恭敬敬放到大表哥的靈前。
接著遺體告別,然后大表哥就莊嚴肅穆地隱入了那鋪滿塑料花的花叢。
我坐到樹下水泥臺階上等取骨灰,仰望那火葬場高高的煙囪,凝神等待。好一會兒,煙囪冒出濃濃的黑煙,微風里漸漸地幻化成人形,仿佛是大表哥的招手,隨后漸漸飄散于蒼穹。
當天下午,我就隨老家來的四個人,回寬甸了。
大表嫂家的地鋪挺折磨人的,一如既往地潮,溽熱,精神上也不得放松。
八
這一次回寬甸老家和上次的境遇大不一樣,村民聽說了我幫大表嫂打官司的事,越傳越能,越傳越玄。見面就恭敬,還拉拉扯扯讓你進家里坐坐。其實他們的想法也挺實在,以后萬一有事求著我這尊真神呢!我是能躲就躲,能應付就應付,先在這里緩口氣再說。
哪知第二天電話就攆過來了,是張警官。我就判斷是肇事的司機撐不住了,他們見我把大表哥的后事給辦了,沒有任何要挾和說法,感動之余,怕我還有更厲害的后手,就主動找張警官了。
張警官電話里跟我說:“你回來一趟,那邊還能再讓一步,這案子也該結了。”
果然。我就說:“我在沈陽辦點事兒,你跟我大表嫂談吧!”
張警官就笑:“兄弟,蔡明的小品怎講,都是千年的狐貍,你就別跟我玩《聊齋》了。”
我就進入正題:“40萬,一分也不能少。”
“跟你說,你要40萬,人家還30萬。我給做主扒開,二一添作五,35萬。不信你走訴訟,也就是20萬。”
“好,一言為定,明天九點交通隊簽字。“
電話里,我和張警官都笑了,心里似乎都放下了一塊石頭。
接下來,事情就異常順利,交通隊、保險公司跑完,35萬元就打到了大表嫂的銀行卡上。
那天晚飯,大表嫂把石材加工點兒的小表弟喊來了,還買了啤酒、熟食,又做了兩個青菜,說好好謝謝我和小表弟。吃飯時情緒還沒緩過來,幾人都挺拘謹,草草吃完。飯后,大表嫂當著她母親和兩個孩子的面,算賬,先把這些日子小表弟給墊付的費用一筆一筆還了,又拿出一萬元錢對我說:“表弟,這些日子難為你了,你大表嫂心里都有。這一萬元,你得請請省里你那戰友,還有你來回跑的路費。”
“別別,我們戰友都是弟兄,不興這個,這錢你讓我怎么拿?”
“拿著吧,也不是給你。”大表嫂的母親也勸。
見推脫不掉,我就說:“一個不拿,你們也過意不去,這樣我收一千元吧!”大表嫂也不再堅持。
小表弟要回石材加工點,大表嫂的母親也要回市里的家,這一段把他們都拖苦了。我就出來送他們,借機就到了那家小賣店,打聽一番,就買了一箱火腿腸。回來跟大表嫂說:“兩個孩子上學,又是長身體的時候,得加強營養。”
晚上睡覺時又尷尬了。大表嫂的母親走了,炕上有了地方,她就讓我睡炕上。我堅持打地鋪,大表嫂就來抱被褥,爭執間她就拉到了我的手,兩人就一下怔住了。那手的熱量,溫柔,伴隨怦怦的心跳傳導過來,這個世界就融化了。
停了一會兒,大表嫂長嘆一聲:“你還睡地上吧!”
夜深,石英鐘卡卡地響著。兩個孩子都深睡過去,偶爾還發出夢囈和輕輕的呻吟。但我知道大表嫂沒睡,她也知道我也沒睡。但我得裝出疲勞后深睡的樣子,打著夸張的呼嚕,漸漸也就有了睡意。朦朦朧朧之際,覺得有人凝視我的臉龐,亦真亦幻的,倏忽間有兩滴熱淚滴在我的臉上……靜謐中,時間仿佛凝滯。有頃,大表嫂默默離去,我長出一口氣,這淚就升華為超越世俗的甘露。
第二天起來早早出門,買票上了丹東至營口的長途汽車。這些日子鬧得身心俱疲,我就在車上肆無忌憚地睡了。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被大表嫂電話叫醒,告訴我的包里有一萬塊錢,是真心給我的,并說我一走她心里可空了,邊說邊抽泣掛了電話。我就翻包,一翻果然有錢,我就琢磨:“我大姑應得的那一份不是沒給嗎?這一萬就給她了。”遂又貪婪地睡去。
責任編輯 孫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