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杰的詩

孫曉杰的詩

郊外，一只廢棄的煙囪

時針指向六點，在鐘的最下面

最低的時間：一顆晨露或一支暮歸的童謠

而你仿佛是黎明的

反叛者，指向最高處

在荒涼的郊野，用火焰和激情

在天空涂滿了濃重的烏云

昨天，一個絕望的人

像你制造的一滴黑雨

從正午的陽光里墜落，尖叫的血跡

被你壓縮的陰影籠罩

現在是午夜十二點：你獨自孤守的時刻

借暴雨和閃電之手，瘋狂地手淫……

在玄風橋的日子

把親人送走：把我掌心里的親人送走

盡管她幼小得像一只松鼠

遙遠的松籽像陌生的石頭

把將我握在掌心里的親人送走

在炎熱的夏日，脫去她

疼痛和疲憊的外衣，把她送走

送到天堂，送到淚水干涸的地方

把自己也送走，像一縷孤煙

像自由而喜悅的行囊

剩下一個人，讓她像中間的一顆珠子

在漫長的絲線上，滑動寂寞的心

在橋頭上放羊的日子，再把自己送回來

關上門窗。沉睡。沉思

像這個時代的自閉癥者

把送走的親人也再接回來。在細雨中

在秋光里。灑下淚水

再趁著夜色，把親人送走，把自己送走

仿佛一顆被反復掏空的內心……

老兵

他沒有見過子彈，多皺的脖頸

也沒有鋼盔壓迫的記憶

他沒有穿過軍裝，迷彩服只是一場秋天的

大風。他降生在和平的搖籃

陽光是他的硝煙和血泊

但他參加過數十次曠日持久的戰斗

久經沙場，戰功卓著——

他對深藏地下的煤礦和油田發起不間斷攻擊

在童話的灰燼里，完成對田園的圍剿

用混凝土的炮彈，炸毀一座又一座村莊

用瀝青公路的履帶，實現對時間的分割

用凌厲的刀，捕殺奔跑、飛翔和泅游的

動物，作為午餐和晚宴

他經歷過肉搏之戰：撂倒

清澈的夢境，刺殺了舌齒間古老的詞語

作為戰利品，他俘獲

大量的黃金、白銀和首飾……

他驕傲。他沒有一道傷疤（除了心里的）

他走在人群之中。他還沒有退役

他的名言是：和平是一場更大的戰爭

一個人在夢中回答交警的質詢

我一出生就駕車上路了

我藕腿蹬動，那是在踩油門，或是在踩剎車

沒有人覺著我是在開車

我父母也不知道

我啼哭是我在鳴笛

我自己就是一部車

我的存在就是我的駕照

我是我自己的司機

我一直奔跑是因為受奔跑唆使

我超速是我害怕被遺棄

我違章是我想突破某些禁律

我闖紅燈是因為我有時會成為色盲

我承認我酒駕過

但那些清醒如冰的人往往才是可怕的肇事者

我被刮蹭，被追尾。我傷痕累累

我一直謙讓和躲避他們

我甚至想把車子開到半空

但我缺少一盞向上轉向的燈

而且我也不是一滴從不履行法律責任的雨

我把輪胎的花紋印在大地上

但一只鳥認為我更像一只愚蠢和笨拙的甲蟲

我根據我的油箱選擇我的出口

膀胱永遠是將軍，而大腦只是一個士兵

我想停車，但常常沒有車位

我想拋錨，但又無法離開自己

我最喜歡的部件是雨刷

它用舞蹈的手勢，擦拭我的眼淚……

你問我車上還有人嗎？

當然有。你看不見是因為天黑

你問我的目的地嗎？對，前方

或者，對，死亡

讓我走吧，即使你是最好的國產氣囊

你的罰單再次證明

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完美無缺的人

一個人的高鐵時代

他露出流線型的微笑。他企望通過

壓縮旅程的疲勞而拉長

抵達的幸福。這是可以接受的——

被嵌入固定的軌道

——這是速度的第二個要求

離別的站臺，一瞬間就被甩出去

幾十公里，像一個負情漢

眼睛里吐出的冰涼石塊

車廂里，被字母圖釘釘在座位上的

人，很多，但仍然是一個人

正像他始終是一個人一樣，正像列車

像獵豹一樣。軌道兩旁的護欄

因為來不及躲閃，塵土一樣

被列車拋撒到無法顧及的后面

他看到一個啼哭的嬰兒，想到自己

昨天還在子宮里，今天

已經長出了白色的胡須

遠處的河床，一條尚有微茫的波光

隨后，又隨后，他被一個

又一個隧道的黑暗所籠罩

一條和奔跑交配的獵豹在奔跑

在時間的空洞里，發出帶有鋼鐵味的

吼叫。他越跑越快，越跑越急迫

越跑越孤獨。一列與他反向

奔跑的火車，一掠而過

空氣的吸附力，讓他感到人世之愛——

匆匆一抱，又迅即推開……

荒蕪的故園

野草回來了！似乎一夜之間

占領了整個院落

它如此野蠻、粗暴

帶著被驅逐已久的惱怒和忿恨

帶著被刈割和焚燒時的抽搐和疼痛

它抓住每一粒泥土

像土匪和強盜一樣厲聲喝問

“你還認得我嗎！”

它爬上墻頭和屋頂，甚至

像主人一樣登堂入室——

它不再懼怕什么，因為

整個院落空無一人

雞鳴熄滅，炊煙飄散

鐮刀和鐵鍬銹跡斑斑

它像一場洶涌的洪水

瞬間淹沒了人間的痕跡

仿佛那些痕跡是齷齪和丑陋的

哦，野草回來了！它的每一片葉子

都閃著野火的光焰

像紛紛射落的箭鏃，在往昔的胸膛

吮吸歲月的鮮血

它讓風再次轉換了自己的身份——

從一個迷戀燈火的土蛾

變成了一個在黑夜里撕咬的餓狼

它在每一個角落掛上蛛網

作為征服者的日志

它甚至沿著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

爬上淚水浸潤的墳塋

只是在那里，野草才露出

春雨的柔情。它甚至掏出幾朵小花

向亡靈獻出嫵媚的笑容

地球儀之妙用

可以當球踢。據說可以

迅速地提高球技——

世界就在腳下！

一雙招人唾罵的臭腳，也會頓生

盤帶與抽射的靈氣

可以當儲物罐。但不宜放置

金銀首飾等貴重物品

以免在轉動時發出聲響

有掩耳盜鈴之虞

也可以拆分開來當果盤

北半球放時令水果

南半球裝糖炒栗子

據某心理醫生說，此物對

心胸狹小、自卑者有輔助療效——

面對一個小小的地球

胸懷世界就容易了

強大且霸道的美利堅，不足

半個巴掌。五大洋浩瀚的蔚藍，不及

家門口的一汪積水

從嘴里吐出的一片瓜子皮，足以

覆蓋一個富庶的國家

如果嫉恨世界，就把它飛轉起來

渺小如塵的人類

無不因此暈眩、跌倒甚至嘔吐

惟有這置身其外的戲謔之手

可以優雅地擦去

一滴灰色的雨珠

一條河流的哀歌

你知道我是你的一片水。我來自遙遠的泉眼

或從天而降。我還是你的一棵草，是大風

或鳥喙留在河岸上的綠寶石。我還是我水

中的一條魚。我在云影里呼吸。在黎明和

夜晚的奔跑中歌唱與休憩。在人類的臉上

閃爍燦爛的波光。在我的前世我屬于我自

己。在我的今世我屬于你

你知道我已被你的河床鉗固，被囚進土渠的

獄道和水桶的牢屋。我獻出自己。我用我

的水養活我的魚。用我的魚搖動我的草。

用我的草向天邊的晚霞致意。我仰望天空

撫摸大地。我守著一塊石頭的夢想，在春

汛中發出沉郁的雷鳴。在我的昨天我屬于

我自己。在我的今天我屬于我的死亡

你知道我洞穿巖石的力量。我推送船帆的喜

悅。但今天我被來自上游的毒液污染。我

無法躲閃也無法抗拒。我的脈管變黑。我

的瞳孔變白。我的魚先死于我的水。我的

草后死于我的水。我的水死于我無法逃離

也無法抵御。我使我自己作嘔。我使我自

己窒息。我被污染者的毒液拋棄又被污染

者的指責拋棄。我死于自己的選擇。我應

當獻出感激，但已沒有純潔的淚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