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朝暉
傷情莫如追憶
□鄭朝暉
一日晚歸,夜色正好,不知怎么,心里就浮出了“舊時月色”四字,心就莫名地有了一層薄薄的云翳。——少年易愁,實在是因為真的人生很閑,所有的花開花落、潮起潮落都會激起他們內心的寂寞與傷感。人過中年,前前后后被很多事情煩擾,應顧不暇,又哪里有空去發(fā)無用的感嘆呢?也只有在匆匆趕路的間隙,偶爾被這樣的情緒刺激一下而已了。“舊時月色”是姜夔自度曲《暗香》的首句,全詞如下: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不知大家有沒有過繁華之后一剎那的落寞,有時候酒酣耳熱,卻不料一下落入寂寥之中,這種喧鬧之間細細窄窄的落寞,是人心最微妙的漣漪。詞人在“瑤席”之上,忽然被一陣“冷香”撩撥起一點落寞,這點落寞仿佛月色,雖日日相見,但只有那年那日的月光才是心口的一點朱砂,更何況,這樣的傷感里還有歲月流逝、年華既老的慨嘆,更有對于“居然忘卻”本身的感傷——當年的刻骨銘心,如今也居然會忘卻,只在偶然冷風吹來一陣幽香之際,才忽然被喚醒過來。“香冷”二字固然是為了協(xié)律,但是從字面上看,“冷”字又似乎可以修飾那個“入”字,寫“香”氣“冷”然“入”席,其實不過是觥籌交錯之際,詞人被冷香所驚,讓他從世俗的宴樂中超拔出來,也就在那一瞬間,他的心也就被寂寞所籠罩了。“但怪得”三字,真是字字驚心。
“舊時月色”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詞語,“月色”固然是眼前的,但是心里想著的卻是“舊時”的,這個月色既在此時,又在彼時;語言的魅力,就在于能夠輕易地超越時間與空間、主觀與客觀,再造一個詩意的空間。
這首詞里,我還很喜歡“江國,正寂寂”一句,如果沒有這樣的句子,整首詞的格調就過于纖弱了,這一句有一種方勁硬折的氣質在。讓原本小結裹的情緒,有了一個闊大的舞臺與背景,讓個人的情緒與情感變成一種人的共性。人人或許都會有那種“可恨當時錯過”的寂寥,就在這一時間,統(tǒng)統(tǒng)被姜白石撩撥了起來。而且,在記憶深處的那次“攜手”,記憶中有的是“西湖寒碧”,冷冷的綠色,與今日酒席之上“冷冷”的香味構成了一種跨越時空的呼應。而“片片吹盡”一句又照應上闕“何遜”一句。據(jù)說何遜北上為官,心中卻一直惦記揚州的梅花,所以不辭千里回揚州看花,正當其時,遇上群梅怒放,所謂稱心快意也。但在這里,姜白石是反用典故,眼前梅花“片片吹盡”,以強調不當其時,渲染出事過境遷的落寞之感。
這樣一段欲言又止的情感,姜夔并不是直接說出,反而借助于“憶梅”而隱喻“憶人”,非但把“憶”的意思申足,“人”的情態(tài)其實也在其中了,所謂婉轉而出,尤見風致。這就是“隱喻”的好處了。
而從章法上說,由當年情景(虛寫)入手,再到眼前感受(實寫),下片再由眼前所見(實寫)承接,隨后虛寫當年,最終又以眼前所見收煞,起起伏伏之間,可謂愁腸百結,婉轉情長了。所謂“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大概就是這樣的吧。古人說“虛實相生”,不是有虛有實,而是虛實相互作用。比如這里,虛寫的是一派凄美婉轉,實寫的是感傷寂寥,設若沒有當年的凄美,又何來今天的感傷,沒有今天的感傷,當年的記憶又如何會在美好中有那么一點凄涼呢?
所以啊,即便心不過是被不期而然地輕輕刺了一下,但是這樣的情緒告訴我的是,那點舊時月色,也會照在今天的日子里,讓我安閑漫步,內心充盈。感謝姜白石,讓我沐浴月色,重溫青春。
選自《語文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