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小孩的暴力幻想

曹玲

在一個8歲男孩的日記里，充斥著“想把同學砍成碎片”“想把井蓋打開，讓老師掉下去”等可怕的話。幼稚的字跡與驚悚的描寫形成強烈的對比，讓人冒冷汗。究竟是什么讓一個二年級的小男孩有這樣的想法？

可怕的日記本

張思穎坐在我面前5分鐘了，她一直不停地夸兒子：“都都上小學二年級，成績很好，又懂事又有禮貌，老師同學都很喜歡他……”“都都的優點真的很多?！蔽医舆^張思穎的話茬兒，引導她進入正題，“那么，你需要我為你提供什么幫助呢？”張思穎皺起眉頭，嘆了口氣。

幾天前，都都的班主任找到張思穎，交給她一本日記。張思穎翻開看了幾眼便心驚肉跳！日記里，黑色鉛筆字就像一團團烏云，呈現著孩子內心狂暴的情緒：想打同學；討厭同桌，想用刀把他砍成碎片；和坐前排的女生一起過馬路，想把她推到車輪下；想把井蓋打開，讓老師掉下去……幼稚的字跡和通篇布滿的拼音和暴力驚悚的場景形成強烈的對比，讓人看了不由得背脊發涼。

“我昨天帶都都去了醫院的兒童精神科，檢查結果是正常的，醫生建議我來找心理咨詢師看看。”“最近是否發生了什么事，讓孩子不開心？”“沒有……一切如常?！?/p>

張思穎告訴我，她老公經常出差，雙方老人又都在外地，她一個人要工作又要照顧孩子。好在都都性格溫和，聰明懂事，不讓大人操心。“像都都這樣乖巧的孩子，怎么突然變得這么暴力了呢？”張思穎臉上帶著緊張和茫然。我提醒她：“孩子并不像我們想的那么直接，如果只憑著表象，很難發現他們隱藏的情緒?！薄澳窃撛趺崔k呢？”“這本日記看起來嚇人，但總歸還是孩子的想象。他沒有付諸行動，而是選擇用文字的方式表達，你應該慶幸?！?/p>

咨詢結束前，我教給張思穎幾個和孩子交流的方法。一是選擇恰當的交流時間，需要彼此精神放松，比如放學后或者周末。二是準備些孩子喜歡的甜食，可以緩解在聊天過程中的緊張氣氛。三是注意交流的語氣和方式，盡量放松些，語氣溫和，不要指責或者訓斥，但也不能嘻嘻哈哈像開玩笑。過于輕松，孩子不會重視；過度嚴肅，孩子會因為害怕而隱藏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四是如果孩子不愿意直接面對問題，可以采用第三人稱法，比如用“媽媽一個朋友的孩子”，或者某一本故事書的人物等。

好面子的媽媽

過了兩天，張思穎給我打了電話：“老師，我跟都都談了。他已經保證不再寫這樣的話了。孩子應該沒什么問題吧？”我察覺到她的急躁，問她：“如果都都咳嗽，聲音讓你覺得很焦心，你是把他嘴巴堵上，讓他別咳嗽，還是用其他什么方法？”“當然是先去醫院看看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咳嗽，然后對癥下藥嘛！”“沒錯，你是個聰明的媽媽，可是為什么在對待都都的情緒問題上，卻顯得那么毛躁呢？

她有點兒不好意思：“我的確心態上不好，巴不得這件事情快點兒完結?！薄澳憧吹蕉级寄潜救沼浀臅r候，是什么感受？”“心驚膽戰，不相信，還有點兒討厭?！彼伎剂艘幌拢卮鹞摇！澳阌袥]有試著再認真讀一讀呢？”“沒有，我覺得那些文字太可怕了。”

我試著解釋她的情緒：“因為作為媽媽，乖巧的孩子寫出這樣的日記，你一定很難接受，對嗎？”張思穎說：“沒錯，當班主任拿給我看的時候，我都想找個地洞鉆進去了?！薄坝X得沒面子？”“嗯?！彼聊艘幌?，說：“我其實是怕老師從此不喜歡都都了?！?/p>

我了然：“上次咨詢，你跟我猛夸都都，是希望我對他有個好印象，是嗎？”

“是的，我怕您認為他是個壞孩子?！薄翱磥砟愫茉谝獯蠹覍Χ级嫉脑u價?！?我笑起來，“每個人都有負面情緒，假如你的朋友或者家人，因為你發脾氣而不接納你，你的感受如何？”她若有所思：“感受不好，我會更生氣。”

“但孩子因為太小，沒有獨自生存的能力，一切得仰仗父母，所以他們習慣通過討好父母來尋求安全感。假如我們只愛孩子優秀的一面，而厭棄孩子不好的那一面，孩子一定會努力把自己遇到的煩惱，包括他的憤怒等負面情緒掩藏起來，對你和周圍的人裝出很完美的樣子?！睆埶挤f點點頭：“我不能坦然面對，是因為我太過于重視都都在別人面前的形象，我的確沒有把了解、疏通孩子的情緒放在第一位?！?/p>

我說：“我覺得要感謝這本日記，它讓我們感受到了孩子內心積壓的負面情緒。這些情緒平時被孩子藏起來了，時間長了就會引發心理問題?！?/p>

選擇面對而不是逃避

都都和媽媽來咨詢的那天，下起了大雨。都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進屋先敲門，見人鞠躬，雨傘被他小心地放在傘桶里。他走路的時候避免踩到瓷磚縫，喝完水把水杯放回去。守規矩、秩序感強的孩子往往對自己是有比較高的要求。

“都都，我可以請你畫畫嗎？畫一畫你的學校?！倍级寄闷鸸P乖巧地畫著，藍天、白云、鮮花、歡笑的同學，還有一只小老虎。

“這只小老虎在干什么呢？”“等著啊，它想吃掉他們?！薄澳悄隳?？你在畫里面嗎？”“我在這里?！彼噶酥赣疑戏降奶枴！袄匣⒑吞柺鞘裁搓P系呢？”“太陽是最厲害的，老虎要聽太陽的。”“那么，老虎去咬人，是太陽讓它去的嗎？”都都沉默，咬著嘴唇，內心似乎在劇烈掙扎。他看了看張思穎，說：“不是的，太陽是保護人類的?！?/p>

我又讓都都在沙盤上擺弄各種小擺設，他非常謹慎，每拿起一樣東西，都會觀察媽媽的表情。有好幾次，張思穎忍不住干涉：“你拿小狗啊，你不是最喜歡小狗嗎？”“放個橋啊，你放個坦克做什么？”我迅速觀察了一眼都都的表情，他的眉眼之間閃過一絲惱怒，我還沒來得及去捕捉，他又露出親切天真的微笑，仿佛一切都沒發生過。這個孩子有心事，似乎有點兒怕媽媽，他們之間的關系并不如表面那么融洽。

我把張思穎請到了咨詢室外面等待，然后蹲下來，平視都都的眼睛：“都都，從現在開始，我不能說話、不能動，也不能有想法。我變成墻上的一幅畫，或者墻腳的掃把、垃圾桶……你可以自己玩一玩，把你最想堆的東西堆出來，好嗎？”

都都笑著點了點頭。沙盤的呈現讓我感受到了都都的情緒十分壓抑，也存在暴力傾向，通過之前的觀察，我覺得和媽媽之間的互動有很大的關系?！岸级?，能跟我說一說，你害怕媽媽嗎？”“害怕?！倍级嫉拖骂^，“媽媽很累。我只有乖乖的，媽媽才不會打我罵我。”

當我把孩子的話轉達給張思穎的時候，她突然痛哭起來：“老師，我是一個非常糟糕的媽媽！”

張思穎講述了一個女人在沒有老公和父母幫助下，把孩子拉扯大的艱辛。她印象最深刻的是，都都3歲多時經常生病，夜里雷雨交加，她抱著孩子去醫院，嚇得瑟瑟發抖；還因為耽誤工作太多，被領導責罵……她回家疲憊不堪，忍不住對頑皮的都都又打又罵。但發泄過后，她又會非常后悔，盡量努力做一個溫和的媽媽。然而，到下一個臨界點的時候，她又會控制不住地打罵都都。

“如果都都哭得很厲害，我會更加憤怒，下手更狠。我付出這么多，孩子為什么還是不聽話？”我解釋說：“所以，都都漸漸琢磨出你的喜好，他知道自己如果乖乖的，在媽媽發脾氣的時候，保持著笑容，不吵不鬧，媽媽的打罵很快就會結束?！?/p>

做好孩子非常累，都都內心壓抑的負面情緒像火山一樣找不到出口，只能在日記和想象里噴薄而出。“一個人帶孩子對你的能量消耗太大，當你被耗盡的時候，一定會情緒失控，產生煩躁焦慮的情緒，這些問題你和丈夫交流過嗎？”張思穎苦笑：“不瞞您說，我和我老公有很多矛盾，我們為了都都卻要假裝沒有問題，家庭的氛圍非常壓抑。后來，老公干脆申請到外地工作，長期不回家?！?/p>

“所以，對孩子來說，你們的假裝沒有帶來真正的幸福 。孩子的問題就是一面鏡子，展現的是家庭里父母的關系問題?！睆埶挤f深以為然：“您說的話，觸及到了我的靈魂深處，讓我又痛又暢快。我接下來想做一個真正的好媽媽，而不是自以為是的那種?！?/p>

我建議都都做一系列表達情緒的訓練，媽媽仔細觀察孩子的言談舉止，發現有情緒波動，要鼓勵孩子說出來。對孩子表達出真誠的關懷，少講大道理，耐心傾聽，加上適當的引導語，例如“寶貝兒，你的感受如何？”“寶貝兒，你身體有什么感覺？”每一種感受最好用兩種以上的方式來描述，比如著急：我急得像馬上要跑起來，或者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心理學研究表明，正面情緒越被描述得清楚，越容易變得開朗自信；負面情緒經過描述之后，會大大減輕強度。

張思穎夫妻，也需要和孩子一起進行這樣的練習，當夫妻兩個人愿意直面問題，哪怕選擇離婚，也勝于假裝，只有選擇面對而不是逃避，孩子才能真實地生活，才能不再壓抑，才能真正避免產生暴力的幻想和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