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寶玉讀書

賈寶玉是《紅樓夢》中的核心人物，對其讀書的描寫是其性格塑造的重要組成部分。無論是主動讀書還是被動讀書，實質上取決于寶玉的性格，也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賈府的教育環境、教育觀念、教育方法及其對寶玉的影響。

《紅樓夢》是中國古典小說中的百科全書，涉及社會生活的諸多方面。作者以描寫寶玉讀書為中心，向讀者呈現了賈府的教育活動及賈府家長的教育行為，以此凸顯寶玉“叛逆”的性格特征。據統計，文本提及寶玉讀書有十九回之多，將近全本的六分之一，其中第九回、七十三回與八十一回詳細描繪了寶玉讀書的場景，筆者希望借此發掘寶玉讀書偏好背后的原因。

一、寶玉讀書之概況

時文八股、四書五經都是寶玉在賈政的嚴加管教之下所讀之物，因為他是賈府中唯一有希望通過科舉致仕、光宗耀祖的子孫。文中不同人物曾多次向寶玉說“仔細老爺問你的書。”寶玉對此非常厭惡，然而迫于父親的壓力不得不讀。他對詩詞、傳奇腳本等很有興趣，卻被父親視為“歪才”。因而，筆者將其讀書活動分為被動、主動兩種情況。

（一）被動讀書

賈政秉持儒家的孔孟教育理念，他認為學而優則仕，認為八股作文是進入仕途的主要途徑，經常教育寶玉“只是一氣將《四書》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寶玉讀四書五經的情況在第七十三回做了詳細的交代，只能夠背誦《論語》《大學》等書，《孟子》則有許多夾生，因為喜歡作詩對《詩經》稍熟悉一些。至于讀過的幾十篇古文，在父親外任期間，他未曾溫習過，也不記得。時文八股一道，只將稍能動興者，偶爾一讀，幾乎都是在敷衍賈政。

（二）主動讀書

寶玉會根據自己的興趣愛好和情感需要來主動讀書，這也與他空靈的性情有關。寶玉在大觀園中的活動，“或讀書，或寫字，或談琴下棋，作畫吟詩……拆字猜枚”，多以文化活動為主，還做了一些即事詩。此外，茗煙把古今小說與傳奇腳本買來給寶玉解悶，他愛不釋手，與黛玉二人同看，連飯也不想吃，默默記誦。文中還通過寶玉為林四娘作挽詞，為晴雯寫《芙蓉誄》來展現他的才華，可見其讀書之多，范圍之廣。

寶玉偶爾為了解悶、排解心中郁悶情緒而讀書。第二十一回中，寶玉與襲人慪氣，拿書解悶。第八十一回，因無聊才看書，它們都是《南華經》一類具有道家哲理的書，這與寶玉自然空靈的個性是分不開的。

二、寶玉厭棄應制之書的原因

寶玉對應制之書是反感與厭棄的，究其原因，八股時文的弊端與寶玉性格之間的矛盾是主要因素。同時，這也與賈府的教育環境、教育觀念、教育方法有很大關系。

（一）八股文的弊端與寶玉性格之間的矛盾

寶玉不喜讀“仕途經濟”之書，八股文的弊端與寶玉性格之間的矛盾起著決定性作用。第八十四回，賈政問寶玉功課，作者詳盡地描述了作八股文的過程，首先要破題，要求扣清題目，再要承題，要求緊承破題題意；其次又從《人不知而不慍》中要求寶玉作八股文要“合題位”，即要求作文要扣題，點明題意，并且要“下句找清上文，方是書理”。由此可見，八股文形式上呆板，寫作上要求限制多，內容上空洞無比，必須代圣人立言，不允許抒發個人情感。而文本中對寶玉性格的刻畫在第三回《西江月》一詞：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好韶光，于國于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绔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這首詞運用欲揚先抑的寫作手法，概括了寶玉的性格特質，有時呆傻，時而癡狂，時而叛逆，與八股文的要求正好相反。寶玉是一個擁有自己的精神世界且性情空靈的人，王蒙在《賈寶玉論》中指出，正是藝文修養使得寶玉成為賈府老少爺們中唯一有精神生活的人，同時也使寶玉這個形象成為文學畫廊中的沒有先例也極難仿制的至純至情至憂至悲的典型。因而說明，寶玉雖是“富貴閑人”“無事忙”，但其內心深處有自己的精神需求，不需要管理家務的他在富貴優渥的條件中歡樂嬉戲，他的生活是詩性的，是需要詩意的、自然的書籍來滿足他的精神需求的，因而他愿意讀詩詞不愿作“呆板”的八股文章也就不足為怪。

（二）教育環境的影響

教育環境是教育活動的重要構成部分，對受教育者會產生一定程度的影響。無疑，賈府的教育環境是對寶玉有影響的。

首先，大觀園是寶玉讀書“失敗”的現實基礎。大觀園是一個具有很高觀賞價值的私家園林。寶玉很長一段時間與眾姐妹生活在這里，與姐妹們作詩聯對，猜燈謎等。這里為他提供了一個懶于讀書的借口，這是一個躲避與仕宦之士交往的場所。

其次，以賈政為首的封建家長沒有為寶玉營造良好的讀書氛圍。賈府的貴族子弟呈現出“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狀態，只知享樂，不知上進。王蒙說過，“封建特權享受可以成為寒士們苦讀寒窗的吸引力，成為進取的釣餌，也可以成為倚仗天恩祖德，已經獲得封建特權的家族子弟的強有力的腐蝕劑和類似可卡因的麻醉品。”賈敬一心燒丹煉汞，以求長生。賈赦世襲了祖宗的爵位，貪淫昏暴，一味好色。而家族代表賈政，文不能提筆作賦，武不能上馬立功，政治地位遠比不上王子騰，活動能力也遠不如賈雨村，談笑風生不如鳳姐，聰明俊秀不如寶玉。子侄中賈珍只知一味作樂，不重人倫，不顧羞恥。賈璉更是淫亂無度。賈府的兒孫們唯恐天下不亂，帶頭享樂，沒有起到帶頭作用，而又強求寶玉每天咬文嚼字，讀死書，寶玉定然是不愿意讀的。

其三，賈府的私塾教育一定程度上打擊了寶玉的積極性。在封建社會里，私塾教育是統治階級加強封建統治的主要手段之一，要求讀書識禮，它是青年學子步入仕途的主要途徑，符合當時的社會需要。《紅樓夢》中對貴族青年私塾教育的目標、內容、方法、效果等的細節描寫，體現了作者對腐朽沒落的封建制度及其惡果的批判與否定。在這種制度下，寶玉自然是排斥讀書的。《紅樓夢》中的私塾教育是存在一定弊端的，如賈瑞因貪戀鳳姐，夜不歸宿，賈代儒又是打，又是罰跪，在風中補了十天的功課。這種體罰的方式不利于成長，并且賈瑞二十多歲，不讓他娶親，只是一心一意地讓他參加科考，忽略了人在成長過程中的正常需求。寶玉遲到后，賈代儒就會責備他，給他布置功課，此外，溫習、做功課等完全按照程序走，賈代儒不結合個人的接受情況，一味地采用填鴨式的教育方式。

（三）教育觀念的分歧

在家庭中，統一的教育觀念有利于受教育者的學習與成長。然而，賈府家長的教育觀念存在分歧，這也使得寶玉在不同的教育觀念中難以找準自己的方向。賈母的教育理念與賈政如出一轍，他們都希望寶玉能夠學習舉業，立身揚名。而賈赦的教育理念是與賈母、賈政二人不同的，第七十五回中賈環作詩，賈赦曾說過像他們這樣的家族不用雪窗螢火、刻苦讀書，也可憑借家族權勢得到官位。賈府家長教育觀念的分歧會使寶玉難以找準人生的方向。

（四）教育方法的不同使然

不同的教育觀念自然會衍生出不同的教育方法。賈府的家長有不同的教育觀念，因而表現出的教育方法也有所不同。賈母雖然希望寶玉能夠光宗耀祖，但平時她對寶玉是放縱、溺愛的，常以寶玉年齡小為由，阻止賈政對于寶玉嚴苛的管教。

賈政作為寶玉學習最直接的管理者，他運用的教育方法令人汗顏。寶玉去上學，賈政的反應是：

賈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學兩個字，連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話，你竟頑你的去是正理。仔細臟了我這地，靠臟了我的門！”

賈政對于寶玉來請安，要去上家學的態度是苛責的，甚至這種回答算得上是呵斥。而呵斥、辱罵，甚至是挨打，這種行為幾乎穿插在賈政教育寶玉的所有行為描寫中。這種消極的教育方法使得寶玉失去了自信心，打擊了寶玉的積極性。

此外，寶玉的伙伴們，即賈府的小姐與丫環們，她們也曾潛移默化地對寶玉的讀書有所影響。襲人、寶釵、湘云都是想要讓寶玉以仕途功名為主的一群人，她們想讓寶玉通過科舉考試來光宗耀祖。黛玉卻與之相反，她總是陪伴著寶玉，與他一起讀書，相互分享讀書的成果。

寶玉處于一個紛繁復雜的教育環境中，不同的教育觀念、不同的教育方法使得寶玉沒有明確的目標與理想。

三、從寶玉讀書影射出的賈家之教育觀

在教育活動中，對書的認識與選擇最能體現教育者與受教育者之間的關系。“寶玉讀書”不僅是寶玉性格的重要組成部分，也反映了當時賈家的教育觀，從而表現作者對封建教育制度的態度。

首先，賈政夫婦是教育者中的核心人物。作者以“寶玉挨打”一回再現了賈政對寶玉教育的過程，可謂“嚴父型的棍棒式教育”，斥責、責罵、嚴逼、重壓、犯了錯誤動輒挨打，叉出去等。第八十一回，賈政叫寶玉問書時明確表示了作詩聯對都為旁支雜學，要以應試選舉為重，做文章是首要任務，這具有很強的功利性。雖然王夫人在平時生活中對寶玉疼愛有加，然而在寶玉讀書的問題上，她與賈政站在同一戰線，為了能讓寶玉安心讀書，王夫人清除了寶玉身邊所有干擾他專心讀書的人。

其次，在寶玉讀書上關注較多的即是寶釵、史湘云、襲人、黛玉等閨閣女兒。寶釵、湘云、襲人三人是核心教育者的助力者，她們三人以不同的方式勸導寶玉走仕途科舉之路，是苦心規勸式的教育。而黛玉從不說讓寶玉死讀四書五經，而是參與寶玉的讀書過程，幫助他根據興趣選擇讀書的種類，是陪伴互助式的教育。寶玉常年混跡于大觀園中，參加了大觀園的諸多活動，與讀書最為密切相關的則是海棠詩社的成立，與大觀園中的眾女兒詩歌雅集，這些都是對寶玉的教育有影響的。

再者，對寶玉的教育更加重視的是賈母。她雖然溺愛寶玉，但在寶玉讀書的問題上是與賈政夫婦站在同一戰線的。例如，第五十六回賈母這樣對甄府的四個女人說：

“可知你我這樣人家的孩子，憑他有什么刁鉆古怪的毛病兒，見了外人，必是要還出正經禮數來的。若他不還正經禮數，也斷不容他刁鉆去了。就是大人溺愛的，是他一則生的得人意，二則見人禮數竟比大人行出來的不錯，使人見了可愛可憐，背地里所以才縱他一點子。若一味他只管沒里沒外，不與大人爭光，憑他生的怎樣，也是該打死的。”

由此可知，寶玉如若不為大人爭光，是該被打死的，她溺愛寶玉的前提是其需要先把書讀好，要達到能夠為賈家增光添彩的標準，在此基礎上才能弄常情兒、使小性兒。從賈母的祖母溺愛式的教育來看，寶玉是賈府家庭教育的受害者。

四、結語

縱觀寶玉讀書的全過程，寶玉既有被動性，也有自主性。寶玉是一個具有詩性人格的人，單純善良，聰明俊秀，而在當時封閉專制的私塾教育中，他被迫去學做文章、講書，因此表現出呆若木雞、無精打采的狀態。寶玉讀書的描寫，不僅為其性格塑造增磚添瓦，也再現了清代私塾教育與家庭教育的基本狀況，展現了當時封建官僚貴族家庭受教育者的狀態。

與此同時，寶玉讀書還揭示了清代私塾教育的弊端，批判了賈政對封建教育制度的盲目推崇，反對仕途經濟道路，否定封建科舉制與八股文，同時再現了作者曹雪芹進步的教育觀念，其主張“學以致用、講求真才實學”“反對專制、封建的私塾式教育方法”。它也告訴人們家庭教育對于一個孩子成長的重要作用。教育要有正確的目的，必須制定切合實際的教育目標，運用“以人為本”的教育方法，因材施教，才能獲得良好的教育效果，這對當今教育有一定的警示作用。

（新疆師范大學）

作者簡介：李凡凡（1993-），女，江蘇徐州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明清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