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之戀

毛悅

我想你很久了，終于得以去看你。

乘著疾風快馬，一路向西奔去，不像是離家，倒像是回到最開始的地方，去看喜歡了很久的人，那樣欣喜，那樣緊張，又期待。

還好是夜里，等得不那么漫長，閉上眼，再睜開，我就到了你身邊。“為了這次相遇，我連見面時的呼吸都曾反復練習。”

還是這條路，這條河西走廊，這條用絲綢鋪出的路。

你就在這條路上，敦煌，我的戀人。

無論如何沒有想到，你是這樣迎接我——用一場終年罕見的漫天飛雪。從來沒有這樣冷過，發絲也結了冰。自車站去往莫高窟，一路荒原，一路荊棘。

一場大雪覆蓋了全部，遮住了山崖，遮住了枯草，遮住了公路，遮住了小丘。天與地連成一片，不知道哪里高，哪里低，哪里曾經有砂石，哪里曾經有花草，也不知道除去海洋，與天一色的還有蒙蒙茫茫的雪地。

終于領悟，銘心刻骨，人什么時候也能如這片荒原一般，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天地的盡頭，只有一座遠古的祁連雪山，山巔隱隱繞著白霧，浮動著，凝固著。那是你的呼吸，磅礴，純凈。

典藏沉寂千年的莫高窟，在我來的時候，空無一人。過了許多時辰，才稀稀拉拉地來了三四個南方的朋友，一下車就被你的氣勢震得說不出話。

在這個飄雪的冬天，我專程來看你。于是等到旁人的身影進到別處，我依舊面向滿目的石窟，靜靜佇立，大朵的雪花落在鼻尖上、手指上、睫毛上，頃刻成了薄薄的冰。我的背后，是雪山。

就這樣獨個兒擁有你，也挺好。

那些石窟被鎖在兩道門之后了。

門板很厚重，掉了朱漆，顯得斑駁。我有些欣慰——這樣的門板，才略微配得上你，配得上洞窟之中靜坐的佛，配得上拂袖作飛天舞的仙女，配得上被不同年代的刀刃一遍一遍劃過的墻壁。

“吱呀——”

我卻不敢就這樣進去，因為我知道，那里面彌漫的塵埃，每一粒的年歲都讓人敬重，那里面鋪陳的磚石，每一塊的紋絡都印證著一個時代的發展和輝煌。

我不能夠這樣輕率地、隨隨便便踏進這樣一個地域。

虔誠地靜立良久，方扶著遠年的磚，跌了進去。窟內太暗了，所以只能不情愿地用發出刺眼白光的手電照著，用手掌細細地摩挲過那些色彩單調又艷麗的壁畫。

我嗅到了。

一尊尊大佛端莊著、苦澀著、微笑著、慈悲著，或坐或臥，散發出一陣一陣鋪天蓋地的安寧氣息。所以，千百年來，從五胡十六國到魏晉南北朝，從隋唐到宋元，每個歷史的接待者都不敢在這里撒野。他們像我一樣，恭恭敬敬地低下頭，雙手合十舉過頭頂，拜下，再拜。我們所想的一切，似乎只有在這里祈求，才會心安。

我看到了。

那些壁畫上隨處可見的飛天，縱身躍起，她們的衣袖長長地飄在身后，兩三人，四五人，圍在一起，一簇一簇奔騰著、飛舞著。幾處反彈琵琶的歌女，靈巧地撥弄著絲弦，婀娜窈窕，身姿綽約。那個時代如此輝煌，萬國來朝，有鳳來儀，一筆一劃都讓我看到，華夏人、天竺人、意大利人和希臘人，來了一波，又走了一波，吵吵鬧鬧，熱火朝天，“叮叮咣咣”地笑嚷著雕刻出一座座文化的沉淀。

我聽到了。

無數來到這里講佛說法的高僧名士，他們瘦骨嶙峋的臉上滿是安詳，右手握著色澤黯淡卻光滑的法杖，左手捧著泛黃褶皺的經書。他們口中念念有詞，從遠方匆忙卻堅實地一步一步趕來。他們心無雜念，看著眼前的佛，下定決心要如同摩柯迦葉一般做一位執著的苦行僧，繼而得道。于是，佛號、磬鈸聲、誦經聲、木魚聲、旌旗飄蕩聲，還有民眾的笑聲、石窟外的風雪聲、馬蹄聲、駝鈴聲，這么近、那么遠地響起來，沖擊得我踉踉蹌蹌。

一切的感官，一切的喜樂與悲苦，被這里左右，被這里淹沒。

你看，我沒有任何計劃，只是在一瞬間，突然想要路過花開，路過執念，路過愛情。

這么輕易地，就找到了你的曾經。

很早就知道，你是有大漠孤煙天涯、長河落日風沙的，我甘愿只身前來，真真切切地讓殘陽籠著，讓大風吹著，讓細沙劃著。

我曾在炎炎夏日造訪過騰格里沙漠，穿著短袖短褲，把自己埋在發燙的沙子里，綿軟的沙子暖暖地包裹住我。自那以后的很多年，我心里的沙漠都是熱情的、滾燙的。可這一次，冬天河西的大漠，顛覆了我所有關于沙漠的認知。

從莫高窟回來，已經不再下雪了。在這里，雪下得大，化得也快。幾縷冬陽一照，遠遠看去，還是大漠的樣子，只余下數堆雪，扎眼地停駐在半腰上。

裹緊了棉衣，拉嚴了圍巾，就這么走進了沙漠。不同于地面的觸感讓我有些無奈——深一腳、淺一腳，歪歪斜斜、跌跌撞撞的。看了看很遠的一座山，想到我的目的地還在那山之后，這么走著，要走到什么年月才到？隨即釋然，容易到達的地方，又有什么美景和價值可言？

瞇著眼睛抬頭看即將要爬的鳴沙山，許多人手腳并用，小心翼翼地爬著，謹慎地穿著防沙鞋，戴著厚實的手套，我不禁有些好笑。

于是摘掉了手套，大步跟了上去，酥軟的沙子讓我爬了幾步就有些氣喘吁吁，試圖跑上兩步，又被絆得栽了下去。這一栽可不得了，露在外面的手直直穿進了沙子，入骨的冰涼讓我整個人都好像浸在了冰窖里。

到月牙泉之前，一路上可謂“跋山涉水”，雙手不是自己的了，短靴里也是滿滿的沙子，像穿了內增高一樣。我坐在地上，一邊捂著手，一邊傾倒著成堆的沙子，幽怨而羨慕地看著那些裝備著防沙鞋和手套的人們，不斷安慰自己：“你和他們不一樣，不一樣。”

月牙泉卻沒有完全結冰，只一半水面浮著薄薄的一層冰，把蘆葦蕩圍在中間。看了看時間，已近黃昏，正是夕陽無限好。遠處有駝隊走過，在高高的鳴沙山頂上，在落日里，成為一道緩慢、蒼老的暗色剪影。

駝鈴聲穿透空氣傳了過來，那一半未結冰的泉水，也好像被激起了一圈圈的漣漪。

站在月牙泉旁邊的老樓上，輕倚著木質的圍欄，被旖旎的冬陽晃得瞇了瞇眼，把自己的所有揉進這河西大漠的昏黃、暗紅里。這兒還應該有幾聲羌笛和胡笳，沙啞又清麗，通透過千年，來到身邊。

最后再看一眼雪已化盡的沙漠，你透出了原本的顏色。

人們留下的腳印漸漸沒有了，平平整整的，好像人類不曾來到過。

在你面前，我忽然感到，談論一切人間事都是輕松的。

一路好風光啊，不虛此行。

眼角不知何時起了潮意，心疼你曾經的滿目蒼夷，心疼你為我這一眼傾慕，經受了多少起伏磨難。

而你，低沉的嗓音笑出了聲。在你撒著金粉的眼皮底下，用你金色的眸子，看著我——手指覆上我的眼，道：

“莫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