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母親

顧章玲

楊金貴被日本特務抓住了。使大伙大吃一驚的是，因為受不了酷刑，楊金貴叛變了！

楊金貴是地下黨交通站站長，這家伙對黨的地下工作了如指掌，還認識很多地下黨員，不除掉他危害極大。可是，自從叛變后，楊金貴一直躲在日軍憲兵司令部內，平時很少出來，要除掉他十分困難。就在大伙一籌莫展之際，有秘密情報送來：楊金貴的老母親一直孤身一人住在鄉下。楊金貴幼時失父，全靠母親拉扯成人，為了楊金貴，母親終身守寡，楊金貴感念母恩，事母極孝。自叛變后他曾派人到鄉下接老母親進城，可母親不肯。再過幾天是老人的七十大壽，楊金貴很有可能回去磕頭拜壽。

大伙一聽興奮起來，這倒是個除掉楊金貴的絕佳機會，不過強攻不可行，因為那是敵占區，只有智取。可是，隨即有人提出疑問：“當著一位老母親的面，殺掉她唯一的親人，是不是太殘酷了？”

大伙一聽，沉默下來，半晌嘆著氣說：“除掉他，傷心他老母親一人，而不除他，將有更多的人傷心，甚至死亡。大義面前，只好如此了，希望老人能理解。”

組織上議來議去，最后決定這項危險而重大的任務由黑子負責執行。黑子瘦黑干枯，行動敏捷，本是農村人出身，他到農村去一點也不引人注目。

再說楊金貴老母親楊阿婆，快七十的人了，依舊硬朗勤快手腳不停。這天下了一夜大雪，一大早楊阿婆準備掃雪，誰知一打開院門就嚇了一大跳：門口厚厚的雪地里倒著一人，像是個要飯的給凍僵了。

楊阿婆尖叫起來，驚動了隔壁的鄰居，李老禿。李老禿過來一看，把個禿頭直搖，說：“不相干的人死就死了，救他干嗎？”

楊阿婆一聽生氣了，罵道：“李老禿，你見死不救還算個人嗎？你不救，我救！”楊阿婆說著，彎下腰吃力地要抱那要飯的，可她哪里抱得動？李老禿見狀嘀咕道：“楊阿婆，你兒子楊金貴囑咐我照顧你的，要不然我才不多管閑事哩。”一邊說一邊上前，一哈腰背起了要飯的。

在燒得熱熱的炕上，楊阿婆撬開要飯的嘴灌下兩口熱米湯，那人很快醒了過來，一睜眼見是楊阿婆救了他，忙掙扎著在炕上跪下了，梆梆磕了兩個響頭后說：“阿婆，我是個逃荒的，要不是您救了我，我現在恐怕已是個鬼了。阿婆，救人救到底，您就留下我吧，您給我口吃的，我一定給您養老送終。”

李老禿一聽呵斥道：“嗨，我說你這個要飯的，還救不得了是不是？想得美，阿婆自個有個做大官的兒子，還要你養老送終嗎？吃飽了喝足了，還不快滾！”

楊阿婆忙喝止李老禿，對要飯的說：“這年頭兵荒馬亂的，你要出了門還不是餓死凍死，要不就留下吧，有我一口吃的，你就餓不死。”

那要飯的一聽，忙又磕了幾個梆梆響的頭。

不用說，他不是別人，正是要除掉楊金貴的黑子，為混進楊家他使了招苦肉計。

當天夜里，萬籟俱寂時，黑子悄悄起了身，來到院門外的大槐樹下，一伸手從樹洞深處掏出一支手槍。這是他事先藏在這的，要除掉楊金貴，沒有手槍可不行。

黑子不知道，雪夜中一雙眼睛把這一切看了個清清楚楚。

一晃過去了兩三天，黑子天天打掃庭院劈柴挑水，把楊阿婆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以至于楊阿婆不止一次地說：“黑子，要是你真是我兒子就好了。”

黑子聽了咧嘴笑道：“阿婆，那您就當我是你兒子不就成了？”

他嘴上這么說，可心里越來越悲酸：兩三天相處下來，他已越來越敬重這位老人，可是，明天就是老人的七十大壽，他要當著老人的面殺掉楊金貴，太殘酷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人精神抖擻地忙了起來，又是抹桌子又是掃地的。黑子佯裝不知，問道：“阿婆，瞧您這忙的，今天有喜事嗎？”

楊阿婆笑得滿臉紅光，說：“黑子，告訴你，今天是我七十大壽的日子，家里當然得打掃干凈了。”

黑子一聽也很高興，說：“那咱可得熱鬧熱鬧，最好擺上幾桌，請下左右鄰居啥的……”

楊阿婆搖搖頭：“這年頭哪還有心情擺酒喲，只不過我兒子要從城里回來給我磕頭，所以才拾掇一下。”

黑子聽了心里一動，這時楊阿婆停下手，若有所思地問道：“黑子，我問你一件事，漢奸可恨嗎？”

黑子忙說：“可恨！太可恨了！他們認賊作父，幫日本人對付自個的同胞，每個中國人都恨不得殺了他們……”

黑子說到這里忽然覺得不對勁，忙住了口問道：“阿婆，你問這個干什么？”

楊阿婆說：“我聽村內人議論過，也不懂什么意思，所以問著玩玩，啊……”

楊阿婆忽然尖叫起來，黑子一看，大白天的，一只大老鼠竟竄了出來，嚇了楊阿婆一大跳。黑子眼疾手快，上前就是一腳，踩得真準，一下子把老鼠踩了個肚破腸流。

楊阿婆嚇得臉上都變了色，自言自語道：“老鼠過街，人人喊打，我放了那么多老鼠藥都藥不死這鬼東西——那漢奸是不是跟老鼠一樣？”

黑子怔怔地聽著，一時不曉得怎么接腔。

就在這時有人敲門，黑子一驚，忙伸手一摁衣服，腰內硬梆梆的，手槍別得好好的。這時門開了，不是楊金貴，是鄰居李老禿。

李老禿笑得像尊菩薩，咧著大嘴說：“阿婆，聽說你兒子快要回來給你做壽了，我來幫你打打下手，順便討碗長壽面吃吃，舍不舍得？”

楊阿婆一向討厭李老禿，當下一翻眼睛，說：“吃就吃唄，哪來這么多廢話？”

于是三人一起忙活起來，不大工夫，分量足足的手搟面搟好了，只等下鍋煮。就在這時，院門吱喲一聲響，黑子抬頭一看，心臟一下子怦怦狂跳起來。來人他認識，他見過照片，正是楊金貴，可是，楊金貴身邊還有兩個一身便衣的人，這兩人滿臉的警覺，而且有股說不出的冷酷意味，不用說是他手下了。

想不到楊金貴還帶了手下，這下子殺掉他難度加大了，可今日不殺他，以后就更難，只有一個方法——同歸于盡！

楊金貴一見到他母親，立即大步上前，倒頭就拜，口內說：“娘，今天是你七十大壽，兒子祝你……”

意外發生了，楊阿婆一邊埋頭搟面，一邊冷冷說道：“起來吧，我不要聽這個。”

在場所有的人頓時一愣，包括黑子，楊阿婆這是怎么了？但有兩個人一臉無動于衷，就是那兩個手下，他們像沒聽到一樣，只是用箭似的目光緊盯著黑子看。黑子身上冷颼颼的，忽然有個不好的預感：這兩個莫不是日本人？否則怎么聽不懂中國話？

楊金貴見他娘一臉的不冷不熱，一時間尷尬極了，同時發現了黑子，忙問道：“娘，這是什么人？”

黑子早就一臉謙恭地迎上前，說：“是金貴哥吧？我是逃難的，幸虧阿婆收留了我……”

黑子一邊說，一邊準備打他個措手不及，誰知還沒掏槍，后背忽然被人用東西狠狠頂住了，隨即耳邊有人厲聲說道：“不要動，否則打死你！”

那人竟是笑菩薩一樣的李老禿，他手里握著一支槍！

那兩個手下早就一聲狼嗥撲了上來，他們吆喝的果然是日本話！

當黑子被捆得像粽子一樣后，李老禿得意洋洋地開口了：“想不到吧，我早就是楊隊長的人了，自打你一出現我就盯上了你。大雪天的，別處不倒，偏偏倒在楊阿婆門口，分明就是沖著楊隊長來的。”

楊金貴也很高興，說：“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哈哈，我又立了一大功。”

黑子聽了心灰意冷，自個太大意了，現在無話可說，因為槍被搜出來了。

這時楊阿婆開口了：“好險啊，可嚇死我了。兒子，都怪娘大意，差點害了你。”

楊金貴說：“哪能怪娘呢？娘，跟我進城吧，咱娘兒倆天天在一塊吃香喝辣的，多美啊……”

楊阿婆搖搖頭，說：“我倒是想過這樣的日子。可是，兒子，娘問你一句話，你是漢奸嗎？我不止一次聽鄉親說你是漢奸，我聽了頭都抬不起來啊，還有這個人……”

楊阿婆說著一指黑子，說：“他說夢話都罵你是漢奸、叛徒，說要除掉你。還有，他那個夜里到樹洞內拿出一支槍，那夜娘正好睡不著覺，看了個清清楚楚。也就是那時候起，娘知道他是共產黨了，他專來殺你的。”

黑子聽了更加吃驚，他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誰知早就暴露了。

楊金貴低下頭說：“娘，我不是漢奸……”

楊阿婆暴怒起來：“死到臨頭了還不承認？你不是漢奸，為什么這兩個狗東西說人聽不懂的鬼話？兒子，聽娘一句話，回來吧！”

楊金貴根本不敢抬頭，說：“娘，我已……回不去了！”

楊阿婆呆呆聽著，終于長嘆一聲，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渾身無力地說：“你已走上這條道了，也只好如此了，是不是？行，不談這個了。來，吃碗長壽面，吃過面娘就跟你走，娘今天整整七十歲，每人都得吃一碗。”

說著話，楊阿婆端上五大碗熱氣騰騰的面，楊金貴忙招呼那兩個日本人還有李老禿一同吃。辣子面下得很好吃，又香又辣又有勁道，大伙吃得頭上直冒汗，李老禿和兩個日本人很快吃完了。

楊金貴好長時間沒吃娘親手搟的面了，此刻正備加珍惜地小口吃著，一抬頭發現娘沒吃，便問道：“娘，您怎么不吃面？”

楊阿婆站起身，說：“會吃的，我先換身衣服。”

不大工夫，楊阿婆穿著一身整潔的衣服出來了，可是，老人竟滿眼淚水，說：“兒子，娘對不起你，更對不起你楊家的先人……”

楊金貴一驚，剛要站起身，忽然腹中如刀割一般，幾乎就在同時，李禿子和那兩個日本特務也一起慘叫起來，隨即變了臉色慢慢倒了下去。

楊阿婆掩面不忍看，說：“我在面內放了老鼠藥。”說著坐下來，竟大口吃起另一碗面來。

楊金貴疼得直哆嗦，他面吃得較少，所以還沒倒下，此刻一見老娘吃面，直嚇得魂飛魄散，想動卻動不了，只得扶了桌子拼命大叫：“娘，吃不得、吃不得啊！”

一同大叫的還有黑子，他被捆著動彈不得，只能扯嗓子大喊：“阿婆，不要吃！”

楊阿婆淚如雨下，一直淌到面內，一邊吃一邊說：“親手殺了兒子，做娘的還能活嗎？”

楊金貴忽然說聲：“村口還有兩個日本特務站崗。”說著咬牙掏出槍，“砰砰” 兩聲，尖銳的槍聲震得耳膜生疼。

楊阿婆大怒：“都這時了還要害人嗎？”剛說完就倒下了，藥性發作了，可她掙扎著爬到黑子面前，一邊解繩子一邊說：“同志，我求你件事……你把我們娘兒倆葬到一塊，但千萬不要在墓碑上刻名字……我們見不得人啊！”

繩子扎得太緊了，急得楊阿婆用牙咬，直咬得鮮血淋漓的，可就是這樣還是來不及。隨著一陣腳步響，聽到槍聲的兩個日本特務沖了進來，一見這情景立即向黑子沖了過來。

眼看又要落入敵手，就在這時兩聲槍響，兩個日本特務一臉不相信地倒了下去，然后黑子和楊阿婆看到楊金貴用盡最后的力氣舉著槍，槍口正冒著青煙。

楊金貴對娘笑著說：“我這樣可以贖罪嗎？娘，我好悔……”

黑子抱著楊阿婆大哭起來……

（責編/王 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