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星
梁志安和趙廷虎是鄰居,也算親戚關系:梁志安的堂哥娶了趙廷虎的姐姐。梁和趙兩人過去的關系都很好,用梁的話來說是,“有點好吃好喝的,都會招呼一聲。”
但最近,他們關系惡化,甚至互相不搭理。前些日子,我在中越邊境新豐村隴得屯采訪時,分別和他們聊了聊。
矛盾由趙廷虎的父親引起:今年農歷三月,趙父突然砍掉梁地里的十棵果樹,梁一生氣,拿起電話就撥打110,要求派出所把趙父抓走。
民警來了,了解情況后,建議雙方協商解決,趙父沒被抓走,但趙、梁兩家卻因此“結梁”。
“電話中,他竟然說要和我斷絕關系,一個黨員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呢?”梁志安向我傾訴時,心難以平復。砍他果樹是因為趙父認為“自古以來,那塊地就是他家的”。真假不重要,因為趙廷虎為此也批評過父親,“不應該砍掉小梁的果樹。”
這點,趙和梁有共識,梁也告訴我,“如果他認為地是他的,可通過法律手段討回,而不是強行砍掉我果樹。”
雙方就是非問題上已有共同的認知和評判標準,按理不應有什么糾紛。問題就在于“小梁竟然在第一時間報警要抓我父親!”趙廷虎反復和我提起這句話,“他信不過我,可以找其他村委副主任來反映協商解決,而不是直接把電話就打到派出所去!”
趙廷虎是新豐村黨支部書記兼村委主任,他認為“小梁這么做,相當于說我趙廷虎沒用!”因此趙才說要和他斷絕關系。
這是口頭上的沖動,現實中,得知小梁的小孩生病,趙廷虎也很關心。畢竟,他們從小長大,只是年齡上,趙比梁大5歲,可他們處理問題的方式和看法,已然不同:小梁倡導通過法律來解決。趙則認為應通過村干部或村民間協商解決,而不是“動不動就鬧到法庭或報官”。
這是禮治和法治在鄉村的沖突。我對當地派出所的建議協商解決做法持肯定態度。在電影《秋菊打官司》中,我們也發現類似沖突,一些現代論者經常借這部電影來反映鄉村農民權利意識的覺醒,并認為中國傳統法律過去強調以宗法關系為基礎、強調和諧,讓法官因此成了“和事佬”,使法律沒有震懾力、權威性,因而建議以國家法律來同化“民間法”(規定、慣例或習俗)。
對此,北京大學法學院原院長朱蘇力在他所著的《法治及其本土資源》一書中建議,“應當尋找國家制定法和民間法的相互妥協和合作”,因為在他看來,“任何法律制度和司法實踐的根本目的都不應該是為了確立一種威權化的思路,而是為了解決實際問題,調整社會關系,使人們比較協調,達到制度上的正義。”

哈耶克也曾指出,在一個傳統和慣例使人們的行為在很大程度上都可以預期的社會中,強制力可以降低到最低限度。
《秋菊打官司》中,為討要說法而不斷上訪起訴的秋菊發現村長真被警察帶走拘留15天時,她也困惑了:“我只是討個說法,怎么把村長抓走了?”
法治在調整社會關系,規制社會行為方面,就是要給人一種可預期的社會秩序和穩定心態。但法律在社會關系比較單純、人員流動并不復雜的熟人社會“生冷”運作時,反而導致雙方對撞或持久冷戰,因為本可以按傳統慣例來協商解決的問題和糾紛,卻使某方當事人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帶走,這在農村社會看來,“很不給情面”。這時,依法行使法律的行為人反而會被村民視為“過份”、“不近人情”,進而使受害者從“有理”走到了“無理”一側。
走訪中我發現,小梁“電話直接打到派出所”的行為,不僅受到趙廷虎譴責,也受到其他村民的反對,“小梁不懂做人!”有村民這樣評議。
從司法實踐看,根據砍伐果樹造成的損失,警察完全可以把趙父抓起來,然后走法律程序,再判賠小梁的損失。這樣一來,法律得到執行,小梁的權利得到伸張,似乎正義戰勝了謬誤,但作為鄰里的他們,未來還需要長期面對彼此并繼續生活于這個村莊中,這個關系一旦打破,得需要多長的時間和多少個機會才能彌合彼此創傷,復原彼此關系呢?我認為,法律在解決或終結某一問題的同時,不應該成為再度制造新問題的起點。
目前,梁志安和趙廷虎正通過“民間法”的方式來化解糾紛,“說一棵賠償我100多塊錢,目前還在談。”梁志安告訴我。
因此,法治在禮俗社會的實踐生活中,需要不斷探尋各種非正式的法律制度,使法治在本土化操作中,更好、更有針對性地化解糾紛,凝聚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