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莉莉
2017年10月的一天,環保人楊欣在青海格爾木,正收拾行裝準備出發去上海參加一個環保活動。同一時間,杰桑·索南達杰(以下稱索南達杰)當年的秘書哈希·扎西多杰(以下稱扎西多杰)在西寧,正要去南京參加一個社會企業的活動。
北京大學動物學博士劉炎林作為對青藏高原動物研究有經歷和觀點的學術人士,被邀請于成都講述他經歷過的與藏羚羊有關的故事。
他們都與藏羚羊有關,在曾經以及當下正在發生的故事里,他們是保護者、觀察者、傳播者以及參與者。把與藏羚羊有關的故事帶到更遠地方的同時,藏羚羊也將他們帶到了個人認知和體驗里的另一端。
交通等配套措施的陸續興建,各地旅游產業的大力推廣,內地抵達藏羚羊以及那里的一切似乎不再遙遠。
人們把能夠進入可可西里、羌塘等視為勇氣,也把能看到藏羚羊視為“好運氣”。
回首過往,尋找緣由。
陸川的電影《可可西里》將可可西里與大眾連結了起來,電影里的原型是索南達杰,而連接陸川與索南達杰的是1994年1月的那聲槍響。

那一年索南達杰失命,可可西里發聲, 藏羚羊保護進入大眾視野。2008年,藏羚羊作為“福娃迎迎”面向世界。在此之前,雖有國際環保人士喬治·夏勒積極嚴謹地調研,但藏羚羊更多的只是出現在環保人士的視線里。
事隔多年后,我們再來看究竟發生過什么,又正在發生什么。
保護站
孫廣出生地在青海格爾木300公里外的都蘭縣,他最近貸款買了一輛8萬元左右的國產商務車,以它作為運載工具,將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們輸向格爾木的周邊。
從格爾木到可可西里也是300多公里,他一輛車帶了三個人,都是從網上找的。作為私人運營者,他和車的生存空間被平臺擠壓得所剩不多了,他認為去可可西里的人都是有錢人,“也許有一天有人愿意也幫我做一個平臺。”
三個人的目的地都是索南達杰自然保護站。他們并不知道索南達杰的故事,也不知道保護站的緣由,只是知道到了可可西里以后要去那里。他們與可可西里以及索南達杰自然保護站由電影這個大眾藝術形式產生了連接。
每年10月以后,不再是進入可可西里的好時機, 甚至會有“危險”“不宜”等告誡。車子一路開著,過了昆侖山口,車外的溫度和風讓人推開車門,趕緊再縮回去。
楊欣是索南達杰自然保護站的創建者。保護站建于1997年,在索南達杰失去生命后的第三年。他曾是狂熱的長江漂流探險者,后來把更多的時間放在青藏高原做環境保護。
1994年1月18日,索南達杰被盜獵分子射殺,在高原肅殺的空氣里被凍成了一尊冰雕。這一件事實折射出來的精神不時在后來的時空里蕩漾。
“這里的生態出了問題,并有人為之犧牲,你有義務和責任為它做些什么。”楊欣說他當時是這樣想的。1995年,民間環保組織“綠色江河”成立,是中國早期的NGO(非政府組織)機構。
1997年,在海拔4500米的可可西里無人區,“綠色江河”建立起中國民間第一個自然保護站,名字就叫做“索南達杰自然保護站”。
可可西里杳無人煙,一個小小的自然保護站,究竟能有多大作用?楊欣告訴《南風窗》記者,“最大的作用就是倒逼政府加大力度。當時,國家對可可西里的管理相對很弱,保護站促進了可可西里自然保護區和三江源自然保護區的建設,搭建了可可西里和外界溝通的橋梁,促進了區域野生動物保護的進程。保護站在當時是杳無人煙的可可西里唯一的建筑物,算是初期野生動物保護和教育的成功案例吧。”
2003年1月1日,保護站正式移交給可可西里保護區管理局。“建立索站的終極目的就是促進自然保護區的建立。移交給政府管理以后,保護站增加了政府工作人員,提高了巡護能力,也增設了藏羚羊救護中心。”
孫廣指著遠處,說他每次來可可西里都有好運氣,“那是藏羚羊,那是野牦牛,那是野驢”。可可西里的氣候已經是內地北方的冬天,孫廣把帶的軍大衣披在身上,從車門縫里低著身子鉆了出去,很快又鉆了進來。
保護站里有很多當地年輕人,穿著警服,圍坐在房間里。對他們來說,有人過來參觀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一批人需要分撥進山一段時間,“經常是一個月左右。手機沒有信息。跟外面談戀愛也不方便。”
索南達杰保護站由可可西里保護區管理局接管以后,保護站現有9名工作人員,他們穿著制服的照片放在保護站進門處。
“現在被救回來的小藏羚羊不可以看。雖然把它們救了回來,但是也要給它們營造不與人類接觸的環境。”現任保護站副站長龍周才加告訴《南風窗》。每年夏季,會有游客以看到喝奶瓶的藏羚羊為一種幸運,似乎看到了人類與自然的親密關系。
風聲蕭瑟的空曠里,綠皮火車在不遠處緩緩前行,“保護野生動物,維護生態和諧”的紅色字樣立著。
不同時代
在此之前的2005年,北京大學動物學博士劉炎林作為著名自然保護主義者喬治·夏勒的“小跟班”參與過藏羚羊的調查。在他看來,藏羚羊的保護經歷過不同的時代,“每個時代都有點不一樣。”
上世紀50年代之前,藏羚羊分布廣泛,數量很多,之前應該也有打獵,但是是生計打獵,所謂的生計打措是為了補充肉食。50年代以后,社會發生了變化。
緊接著青藏高原在發展,修路,也會有更多人進到原來沒有人的地方,比如藏北羌塘南部的牧民就向北搬遷,東部的牧民向西搬遷,就到無人區。牧民剛到無人區的時候也是有打獵的,因為一開始種種原因,比如牲畜還沒有發展起來等等。那時候還是公社,公社會專門組織打獵隊去打獵。endprint
到了80、90年代,就變成了商業偷獵。商業偷獵和之前就不一樣了,他們把藏羚羊的絨弄到克什米爾,就變成了一個暴利行業,就會驅動很多人去打獵。中國藏羚羊的種群數量下降,主要就在這個階段。
80年代末,90年代初期,美國人喬治·夏勒估算藏羚羊種群數量的時候,當時估算的數字是75000頭。
90年代中期,藏羚羊的保護工作陸續起來了。反過來看那段歷史,有幾個因素,比如1988年《中國野生動物保護法》頒布,1989年左右,中國列了一批國家重點保護動物名單,藏羚羊被列入一級保護動物里面。“但是這些法律開始在西部落實,就是1993年左右,甚至更晚。”喬治·夏勒調查的影響應該是西藏在1993年就成立了一批自然保護區。
索南達杰1994年犧牲之后,1995年可可西里國家自然保護區成立。
到了2003年,保護工作進行了10年之后,“藏羚羊的盜獵基本就控制住了,但是也不是完全絕跡”。
大概2002年左右,藏羚羊絨只在喀什有加工的工藝,這在喀什是傳統工藝,養活了很多人,“但是在國際社會的努力之下,說時尚界不應該穿這個。國內有反盜獵,國際上有抵制運動,那段時間對藏羚羊的保護是有效果的。”
2003年時,喬治·夏勒對藏羚羊重復了一次調查,他的局部區域的調查表明,10年間藏羚羊的數量翻了一番。“他在90年代初期是對于全分布區的藏羚羊數量的估算,但是到2003年時他只調查了局部,所以總數量是多少也沒有估算。”
2003年之后的這十幾年來,有不同的人對藏羚羊種群數量做過估計,包括早期跟喬治·夏勒一塊工作的劉炎林,他自己花了很多時間,去調查藏羚羊。他說西藏的藏羚羊恢復到了20多萬頭,在劉炎林看來,這個數字應該是合理的。
可可西里有巡山的人,也有一些數量的估計,新聞上說10萬20萬,劉炎林認為也不是嚴謹的數據。“但是拿現在的藏羚羊數量跟1993年、2003年相比,肯定是增加了。”
新的問題
數量有增加,是好現象。
如果說20世紀80、90年代藏羚羊面臨的是盜獵問題的話,那現在則面臨新的問題。
劉炎林認為,一是在藏羚羊的冬季聚集區,就是交配場上藏羚羊和畜牧業怎么協調的問題,二者是直接競爭的關系。二是,青藏公路和青藏鐵路直接穿過可可西里,雖然青藏鐵路設計時留了很多動物通道,藏羚羊也確實會利用這個通道能夠通過,但是公路和鐵路對藏羚羊是有影響的。
2008年、2009年日本有一個研究團隊和陜西省動物研究所的吳曉民一起給藏羚羊戴過頸圈,發現公路和鐵路會推遲藏羚羊的通過周期,“比如藏羚羊原來可以直接通過,現在要等10天,或者20天再過去,甚至有藏羚羊就在路邊產仔,藏羚羊也許能適應這個道路,但也許不行。這個會對種群有什么影響,現在不是特別清楚。”
人類對野生動物的態度會有很多類型,一般來說,住在城市里的人更贊同野生動物。而跟野生動物處在一起的人,因為他們直接承擔野生動物給造成的麻煩,會有不同的想法。
一方面法律說了不能打,打了就犯法,確實也有人因為打藏羚羊坐牢;另一方面有傳統樸素的觀念,覺得野生動物和人一樣,都是這個土地的客人;還有一方面,因為損失造成了反感,確實有人會去驅趕,劉炎林看到過有當地人騎摩托車把野驢給趕走,比如趕到另外一個草場去。
“所以有時候說牧民對藏羚羊是什么態度也不好說,就看他損失的程度,也看執法情況。現在一些地方,外來的商人會把商品賒賬給當地的牧民,比如摩托車,或者面粉,還不起就拿藏羚羊來嘛。”
城市里的人或者說游客,也都會有動物保護的觀念,他們不會去殺野生動物,但是也不知道怎么恰當地跟野生動物接觸。
并不只因為藏羚羊
對扎西多杰來說,與索南達杰一起見證可可西里藏羚羊發展狀態的故事太過遙遠。他現在發展創辦了青海省三江生態環境保護協會,主要是“以鄉村社區為主體的自然保護。”
他把那段經歷稱為“命運”,他是索南達杰的學生,兩個人同村。時任青海省玉樹州治多縣縣委副書記的索南達杰貼出“招秘書、醫生、司機”啟示時,他在學校里當老師,在一個夜晚,他找到索南達杰說要隨他當秘書。
索南達杰問他原因,他說學校不同意他的教學改革方案。索南達杰對這個理由不認同,“他說你在找客觀原因,主觀原因是什么呢?如果一個人總找客觀原因,到哪里都會做不下去的。”
在扎西多杰看來,索南達杰的故事并不只是進了可可西里無人區因保護藏羚羊而犧牲。“人們把他看得太單一了,他關注的是家鄉發展的問題。他看到可可西里這塊無人區,他進去了。其實,相比其他聚集區,可可西里并沒有多少藏羚羊,尤其是冬季更看不到太多。可可西里只是藏羚羊產仔的地方,它們主要聚集在三江源、阿里。”
但是索南達杰當時為什么出現在可可西里一個沒人的地方?他從哪里來?他為什么要來?
1992年,索南達杰要成立治多縣西部工作委員會,之后就可以進入可可西里了,而他成立這個委員會是因為1985年自己的家鄉治多縣索加鄉的那場雪災。索南達杰曾擔任過索加鄉的黨委書記,他的父老鄉親也都在那里,“那場雪災牛羊差不多都死光了,如果國家支持不到位的話可能就要餓死人了”。這件事情對他觸動很大,“他認為這個地方光盯著牛屁股、羊屁股翻不了身。意思是只有傳統的草地畜牧業,永遠沒有發展。”扎西多杰盡量使用他記憶中索南達杰的原話。
扎西多杰如愿當了索南達杰的秘書,“主要就是跟著他,刻了一大堆章,一個公章,一個財務章,一個行政章,索南達杰在可可西里成立了很多單位。”
“他說等把可可西里搞清楚了以后,最后談怎么利用和保護可可西里。他不是一般人,他有自己的產業思考、工業思考、生態思考。可可西里原來有很多人進去,他們不是奔著藏羚羊進去的,是黃金,等藏羚羊的絨可以在國際上賣錢了,淘金客們就殺藏羚羊。我們那次進去碰到盜獵藏羚羊,肯定要干起來。”
“他死了,我活著。”索南達杰影響了扎西多杰的后半生,“也影響了我做環保的理念。所以我總是說把更多的背景、生態和倫理放進去。不是單一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