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嘉璐
前不久,美國總統特朗普結束了他總統任期內的首次亞太行,長達12天的行程也使他成為過去25年里,單次訪問亞太地區最久的美國總統。在此次亞太行中,特朗普多次提及“印太地區”,外界有分析稱,特朗普很可能用“印太戰略”替代奧巴馬的“亞太再平衡”戰略,拉攏印度共同遏制中國。與此同時,中國周邊局勢也在不斷發展變化:安倍晉三強勢連任日本首相,中韓關系有全面回暖跡象,東南亞正遭遇宗教極端主義的考驗……
“印度洋-太平洋”戰略影響幾何,中國又該怎樣在周邊外交領域抓住機遇、規避風險,本刊就此專訪了清華大學國際關系研究院院長閻學通教授。
Q& A
N-南風窗Y-閻學通
東北亞:局勢趨于緩和
N:您之前說過,朝核問題短期內不會解決,這一判斷是出于什么依據?
Y:一國執行某種安全政策的決心,是由該政策涉及的利益重要性決定的。從朝鮮退出六方會談開始,這個問題就沒有短期解決的可能性了,原因在于核武器與朝鮮政權的生存是直接相關的。在朝鮮看來,如今沒有核武器,政權就生存不下去;開發核武器不是發展的問題,而是政權生存問題。國際社會要求朝鮮放棄核武器,朝鮮關心的是棄核后其政權能否繼續存在。在國際社會不保證朝鮮政權的生存,美國和韓國隨時想消滅朝鮮政權的條件下,朝核問題就無法找到和平解決的方案。
我以為,除了戰爭之外,目前沒有消除朝鮮核武器的方法,不過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敢于對朝鮮發動戰爭,連美國國會都說要阻止特朗普對朝鮮發動戰爭。由于沒有任何國家敢于承擔核戰爭的后果,美國也承受不起,因此目前無論是通過和平方式還是戰爭方式,徹底解決的可能性幾乎不存在。

從朝核問題發生到現在,中國一直面臨著“無戰”和“無核”何者優先的問題,即無戰第一還是無核第一。我們對于這兩個戰略利益的排序,認識上有一個過程。事情發展到今天的狀態,人們對兩者排序的認識變得很清楚了,即只能無戰第一,不能無核第一。無核要服從于無戰,只有確保不發生戰爭的前提下,才能討論無核化的問題。
N:朝核危機短期內難以解除,未來半島局勢會朝著什么方向發展?
Y:今后5到10年,朝核問題會繼續存在,但是戰爭的危險性則是呈下降趨勢。對中國來說,中國與韓國的關系將好于中國與朝鮮的關系,這一點不容易改變。原因在于,朝鮮不會放棄核武器,這使中朝關系難以達到中韓關系水平。
對于朝鮮半島安全形勢影響力最大的國家是朝鮮和韓國,任何其他國家,包括中國和美國,對半島安全形勢的影響都小于朝韓。一些人以為,大國比朝韓更能影響半島安全局勢,但我認為,中國、美國以及其他關注朝核問題的國家都應該意識到,朝鮮、韓國之外的任何國家對朝鮮半島的影響力都是有限的—這將有利于各國制定符合自身能力的半島無核化政策。任何國家認為自己在半島的影響力超過了韓朝,其外交政策都必然實現不了目標。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六方會談未能取得預想的成果,為什么朝核問題至今不能解決。
N:最近,中韓關系有所緩和,你是如何看待中韓關系的變化的?
Y:中韓關系的緩和,主要是因為發展兩國關系符合雙方利益。朝鮮和韓國是敵對國家,在朝鮮半島上我國最理想的狀態是跟兩個國家都友好,差一點的是與其中一方友好與另一方不友好,最不理想的就是跟兩個國家都敵對。從與兩國不友好向與一國不友好轉變,是有利于中國的。由于在朝鮮不放棄核武器的條件下中朝關系難以改善,因此改善與韓國關系也是兩害相權擇其輕的正確選擇。
N:安倍晉三再次當選日本首相,這對中日關系及東北亞局勢有哪些影響?
Y:安倍繼續執政,顯然超過了絕大多數人對他執政時間的預期。東亞正在成為世界中心,而日本是東亞第二大國,中日關系緩和會緩解東亞地區的緊張,安倍雖然對華不友好,但沒有與中國發生戰爭的可能性,甚至發生軍事沖突的危險也沒有。由于兩國領導人已經會談,因此安倍今后任期內的中日關系,可以穩定在一個即使不友好也不發生軍事沖突的水平上。
東南亞:周邊外交的突破口
N:今年是東盟成立50周年,卻也是東盟國家內政外交發生深刻變化的一年。印尼、菲律賓、緬甸、柬埔寨等國都面臨著國內外的難題。有人說,東南亞國家現在群龍無首,這個重要的地緣天平將偏向中國。在你看來,中國在東南亞面臨著怎樣的機遇?
Y:機遇本質上是行動者對有利或不利條件的利用,會利用環境變化的永遠有機遇,不會利用的永遠沒機遇。親華勢力上臺了,可改進雙邊關系,以擴大國際影響;反華勢力上臺了,可進行懲罰,以樹立國際威信。東南亞地區動亂,可擴大我軍事影響;東南亞穩定,可擴大我經濟市場。關鍵看我國怎么把握了。
具體到當前的東南亞局勢,我國面臨的最大機遇,是一些東南亞國家開始重新思考它們“經濟靠中國、安全靠美國”的戰略。它們采取這個戰略已經有一段時間了,由于特朗普的東亞戰略重點在東北亞而非東南亞,它們知道安全靠美國有點靠不住了。新加坡已做出明顯的戰略調整,經濟繼續靠中國,但安全上它開始向“中美等距離”調整。其他的東南亞國家效仿新加坡是可能的。
N:中國應該采取哪些措施來爭取東南亞國家的支持?
Y:我國要想爭取東南亞國家的支持,需要分別采取不同的策略。對與我友好的國家,重在加強軍事合作;對與我不友好的國家,要促使它們在軍事上與中美保持等距離。如果能促使所有國家在經濟和安全上都靠中國,像柬埔寨一樣,我們在東南亞的環境就徹底改變了。總體上講,我國需要給東南亞國家提供更多的安全保障,開展更多的安全合作,如聯合軍事演習。endprint
對東南亞的政策,國別重點應在印尼,地區重點應在中南半島。印尼是東盟最大成員,它的對華政策會影響整個東盟的對華政策。只要印尼不加入日印搞的“亞非走廊”,東盟就加入不了,美日的印太戰略構想就難以突破地理困境。中國應加快與印尼雙邊關系的改善。同時,中南半島與我陸地相連,從中間隔開了印度和日本的地理聯系。我國應把中南半島發展成與中亞地區一樣的戰略后方。
N:為什么說東南亞是中國周邊外交的重點?
Y:我國需要把周邊地區都發展成自己的后院,而不是只有中亞一個后院。東南亞、東北亞、南亞都成為穩定的戰略后方,才能為中國的崛起提供最有利的外部環境。
我國與中亞國家的關系已經非常緊密,不需要投入太多外交資源。在東北亞,日本與我國有結構性矛盾,戰略上不可能支持中國;韓國跟中國的關系剛剛回暖,發展戰略關系還需要一個過程。在南亞,印度偏向與中國對抗,我國同樣很難介入。在東南亞則既有需求也有一定條件,我們加大對這一地區的外交投入,是可能取得成果的。所以說,東南亞可作為我國當前周邊外交的突破口。
中國外交面臨戰略機遇
N:在首次亞太行中,特朗普多次提到“印太地區”這個說法,有媒體將之解讀為美國的“亞太新政”。美國將印度劃入其亞太政策的范圍,是出于什么考慮?這對中印關系有什么影響?
Y:中印關系最大的問題,是印度不愿意跟中國進行戰略合作。印度認為,跟我國戰略合作的結果,是我國在南亞的影響力擴大,削弱印度的地區霸權。在南亞地區,我國和印度存在結構性矛盾,類似于我國和日本在東亞的結構性矛盾,雙邊關系難有實質性改善。
從理論上講,如果美日搞成“印太戰略”,會從戰略上對我國形成壓制,但是目前看特朗普對這個戰略設想不很積極。召開的美日澳印四國戰略合作會議,僅是工作層面的,四國的部長都沒參加。特朗普沒有用“戰略”一詞,描述他所說的開放的印度洋與太平洋地區。他只想利用印度、日本跟中國的矛盾,向中國施壓,以利于美國和中國做生意,并不想在戰略上真的有所投入。
從這次亞太行看,特朗普與其說是個政治家,不如說是個企業家,而且更像是個推銷員(salesman),他要的就是增加美國的出口。如果能以降低美國國際領導力換得美國出口的增加,特朗普會覺得很值。讓一個企業家以放棄學術影響力來換取財富,他會認為那太合算了,他不認為學術影響力有價值。
N:也就是說,特朗普只想利用美國與其他地區的戰略關系增加美國的財富,而不是維護美國的主導地位?

Y:對,特朗普的這次訪問顯然是經濟之旅。他對日本、韓國都沒有表現出堅定的實質性軍事支持,只是要求這兩國買美國武器,實際上就是在推銷武器。這一點上,他與奧巴馬正好相反。奧巴馬將維持在東亞的主導地位視為首要利益,所以搞了“亞太再平衡”戰略來壓制中國;但特朗普則不考慮美國在東亞的戰略地位,而是要從東亞掙更多的錢,戰略利益要服從經濟利益。他甚至拒絕出席東亞峰會(國務卿蒂勒森代為出席),無意利用這個會議爭取東亞國家的戰略支持。特朗普執政以來,美國在亞太地區對我國的戰略壓力呈下降趨勢。他沒有在東亞建立多邊軍事同盟的想法。
N:特朗普之后的美國總統,是不是有可能重新將戰略利益作為美國的首要國家利益?
Y:是的,特朗普之后的美國領導人,很有可能改變特朗普的政策,重新把戰略利益放在首位。而現在,只要特朗普堅持經濟利益優先于戰略利益,我們和周邊國家的關系就趨于改善。美國政府不再像以前那樣重視它在世界上的領導地位,對在中國周邊的盟國提供軍事支持的力度也下降了,這些國家不得不重新考慮它們的對外戰略,想繼續靠著美國對抗中國已經很困難了。
以前面提到的東南亞國家為例,它們之所以調整戰略,主要原因不是我國做了什么,而是美國變了。美國把亞太地區的戰略重點調整到了東北亞,這使得東南亞國家意識到,美國提供的安全保障越來越不可靠了。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排除美國的其他東亞盟國也效仿新加坡,它們知道特朗普不愿提供安全保障。
“有重點地區”和“不要重點地區”
N:在這樣一個戰略機遇面前,中國應該怎樣做?
Y:特朗普在東亞地區以經濟利益為首要考慮,戰略利益服務于經濟利益,這就為我國拓展戰略利益提供了機會。具體來說,可分為“有重點地區”和“不要重點地區”兩個問題。
從外交角度來講,我認為今后5年的外交政策應以周邊為重點,周邊之外的地區服從周邊。一個國家的影響是由內向外輻射的,越近的地方,受到的影響就越大,這就是為什么在國際關系里有“后院”的說法。一個大國想要崛起,首先要把周邊地區都變成自己的后院。我國應以周邊外交為重點,周邊外交則應該以東南亞為重點,而在東南亞,應該以中南半島為重點。在今后的兩到三年里,我國需要加大對中南半島的政策力度。
與周邊外交政策應該抓重點地區不同,“一帶一路”則不應該按地域劃分重點。“一帶一路”要擺脫交通線的觀念束縛,因為“一帶一路”不光是交通建設,而是我國對全世界開展“引進來、走出去”的經濟合作。這種合作一定要由市場來主導,哪里有市場,我們就和哪里合作,不分地區重點。以更開放的戰略,成就一個新的全球化合作倡議。
N:在中國崛起的過程中,要注意些什么?當前的外交政策又應該做些什么調整呢?
Y:崛起的過程就是國家利益拓展的過程,因此遇到的國際阻力會很大。我國應該重點發展新興領域,而不是傳統領域。傳統領域中大國的利益分配已經形成,崛起國家進入傳統領域時,利益沖突就會比較激烈。而在新興領域,絕大多數國家沒有既得利益,崛起國家進入時遇到的阻力就會小一些。例如,世界上能生產大飛機的只有美國的波音和歐洲的空客,我國如果生產大飛機,就與美歐國家有沖突。而在互聯網領域里,只有美國一家占主導地位,我國進入這一領域只與美國一家有沖突。我國在互聯網領域的拓展,不會與日本、德國這些國家發生沖突,產生的矛盾就小。
特朗普的戰略很奇怪,他將戰略重點從新興領域向傳統領域轉變。許多國家在石油行業有自己的戰略利益,而美國偏偏要加大發展石油出口,這樣就跟中東國家、俄羅斯、加拿大都有競爭,所以經濟矛盾將呈上升趨勢。
盡管我國外交政策明確宣示,我國將繼續采取不結盟政策,但我認為在當前全球化的背景下,我國多些盟友能更有效地維護世界和平,防止大國間戰爭的發生。結盟可以擴大我國的國際支持,加快改變國際力量對比美強于我的局面,盡快實現戰略力量均衡。美國現在有50多個盟友,而我國只有巴基斯坦算一個。雙方戰略力量不均衡,美國才有信心使強力打壓我國。倘若中美戰略力量均衡,美國就不再有這種信心了,中美關系也會更加穩定。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