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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時譜

2017-11-17 20:29:31錢兆南
雨花 2017年11期

錢兆南

大暑

江南地區,農歷六月二十七;公歷7月13日。時辰:辰時六點。天況:晴。氣溫:攝氏28℃—35℃,南風,空氣優,PM 2.5∶35

太陽到達黃經120°時,正值“中伏”。氣溫極高,莊稼長勢迅猛,此時也是旱澇風災頻發之時。

大暑一來,人畜熱得狂躁不安。田里的玉米葉子、茄葉子、花生葉子曬得發黃起翹,澤氣被剛烈的太陽收去多半。一盆水潑在地上,眨眼功夫,地上只留下一小塊濕痕。那蒸發的速度,快得讓人心里發慌。

說文解字中把“暑”拆分成“日”和“者”。這個“者”不僅指人,亦指世界萬物。還有人把“暑”拆分成“日”、“土”、“日”來解釋,表示夏季地上地下都熱。

中醫視暑邪為“六淫”之一。陽熱太盛,暑邪上身。人在火辣辣的太陽下行走,腳板底如同在熱水鍋里蒸煮著。熱火攻心,暑邪上身,滿嘴水泡。大暑到來,陽氣沖到極限,陰氣耗損得差不多的時候,備受煎熬的肉體,內陰外陽,其實是虛弱得不堪一擊的。

人和植物在大暑天的感受是反著來的,特別是水田里的稻,越是熱,越是長得發綠。

雖不是農忙時節,可田間抗旱、排澇、防臺風和田間管理事務繁重,容不得半點懶散。暑前的梅雨前腳走,不冷不熱的天,還沒舒服幾天,大暑后腳就殺到眼前。

靠樹林邊的莊稼地里,狗尾巴草、黃瓜、絲瓜、扁豆、南瓜的葉子,吸足了太多陽氣的葉子,水分很快被蒸發掉。十片葉子有九片耷拉著腦袋,像是挨了幾巴掌。

大暑時水塘里的水被太陽吸干,任其干瘦下去。天熱得一點道理都不講。連續不斷的暑熱早把人的胃口敗壞盡了,舌頭毛毛的。村里人在田頭照面時,總是互相打聽吃點什么才好。這么熱的天,越是不想吃,越是沒力氣做事。把米飯當藥吃也得吃點。可是,從秧田里拔稗草回家,掃兩眼桌上的米飯碗,眼神頓時暗淡下去。只有看到大麥粥或茶水,眼睛才會發亮。

這個苦夏對于疰夏的人,無疑是酷刑加身。

花生田里的草發了瘋地長,越過了苗直接往天上竄。村里人不敢頂高溫下田,凌晨三四點起床開門。屋內的一道燈光跟著人的身影溜到院子里,印在燈光里的影子招來瘋了一夜的貓,它興奮地奔過來抱住人的腳親熱。因要忙著下田,主人一腳把它踢出去老遠。

“瘟貓,死過去呢,田里的事都忙不過來的,哪個有閑功夫跟你耍呢。”

貓落寞地縱身一躍,飛上院墻,端坐著等待東方的日出。狗懶洋洋趴在門邊,連眼皮都不愿意抬一下。此時,公雞以為天亮,半夢半醒間喊了一聲,發覺沒人呼應它,又恢復了平靜。露水正濃,月掛在樹梢,星星正活蹦亂跳,螢火蟲若隱若現,給摸黑下地的人指路。稻田里藥水打多了的緣故,蛙聲蟲鳴稀稀拉拉。花生已生了白嫩嫩的細爪子,黃花躲在圓葉子底下,毛豆枝上有了粉白的花,玉米的個子齊肩膀高了,秧有了八寸,開始分蘗。此時的水稻巴不得氣溫高點,再高點,才能讓它們生命的汁液如期噴發,但也害怕招來滅頂之災的強盜——暴雨。

當太陽升到半空,晨霧散開,草才鏟了一壟田,汗水從頭發根子里滴到花生葉子上,汗與露水混合在一起粘在皮膚上,衣裳把身子裹得緊繃繃的。

前些天下了場并不大的雨,田埂邊的麥草垛里含了些水,經過高溫的蒸煮,麥草發脹腐爛。腐草味引來一群蚊蟲在此載歌載舞,成為它們的天堂。

大暑的太陽是一把白晃晃的刀子,欲把動物、植物和人的肌膚活生生給揪下來,倒是陰山背后的地方讓人神往。

陽光在山林里奔跑,年老的樹葉抱著殘軀開始飄泊,一片一片離散,只為了給新生的葉子讓路。它們在我的眼前飄落,心猛然一抖,生命是多么不易,轉瞬即逝。

今年的大暑來得急急呼呼,前三天始,高溫席卷了大地,熱得想一頭鉆進山洞里。蟬站在高枝上,哪怕熱得腦袋發暈,也立志把最后的音階演繹成絕版的歌唱。盛夏,如果沒有蟬在高枝上清唱,鄉村又多了一份寂寞。蟬用所有的激情與熱情擦亮世界。

此時,萬物綠到極致。想起前年在去中原的列車上,看見鋪天蓋地的芝麻、玉米像長了無數條腿的人在天地間行走,向著列車身后疾速飛去。生長在南方的植物和人是有福氣的,總是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而中原以北的許多地方嚴重缺水,莊戶人種點地,全看老天開眼賞點雨水,許多莊稼習慣了在石頭縫里求生存,常年走南闖北打工求生的農民們,如會移動的植物,習慣了在城鄉的夾縫中求生存。

大地上每個活著的植物,只是為了不辜負泥土,不辜負人的辛勞。春天的時候哪怕有一粒種子落進土里,就算是沒有半粒肥料,它也能跌跌撞撞長出一棵苗來,于盛夏之季,伸展出胳膊和腿腳,奮力地綠一回,才算心甘。

大暑天的山里不像平原地區,如果久日無雨,又沒有溝渠蓄水,只能提水澆地。一碗水便能救活一棵苗。只不過,田成了一個吃水的無底洞,前面澆后面干。在平原地區,河水擱淺;山里,水躲在山的肚子里,熱得沒有力氣淌下山。為了水,人累得氣喘如牛,卻不敢不澆。

早間的新聞播出臺灣海峽的那邊,“麥德姆”號臺風登錄,樹被連根拔起,電線纏繞如麻,停電斷水。大暑的翅膀被“麥德姆”折斷。母親在電話里說:“這臺風可別傷到哥哥,我的親人一個個都走光了,只剩下臺灣的這個哥哥健在。”

下午四點光景,從天的盡頭跑來一大片瘋瘋癲癲的烏云,一陣旋風撲楞著灰色的翅膀掠過大地后,白豆子大的雨點硬生生地砸向地面,颶風把雨柱變成一把彎刀,地上騰起的煙塵在雨中狂奔,濃烈的土腥味襲擊了鼻腔,而天地間的千枝萬葉因此獲救,在雨水的沖刷下擊掌歡呼。

還是下午四點,受八級臺風影響,臺灣機場騰起的飛機在澎湖西溪灣上空折斷翅膀,幾十人像鳥一樣從空中墜落,跌落到地面、水面上支離破碎。他們是帶著夢想從地面飛上天的。紙媒上說,其中一女大學生,癌癥,上飛機前她把“我要活下去”的字貼在臉上。

人類永遠不知道天空到底在思考什么,它不僅能包容萬物,也能隨時把人的軀體撕成碎片,將人的意志化成灰燼。

這場風雨從臺灣逶迤而來,輻射到大陸許多省份。世間萬象,一枝動,百枝搖。在鄉下公路邊的加油站避雨,發短信給城里的友人,她說城里毒日當空,無雨無風,悶熱難耐,你那邊的雨可否借點來用。雨稍小,沿著墓園邊的山道前行,半小時前還能把腳板心煮紅的青石板路上,經雨一澆,路面像一口燒開水的大鐵鍋,熱氣蒸騰,青煙裊裊,霧鎖山路。滾燙的青石路面遭遇暴雨,水煮石頭的味道在風中蕩開去。那是一種石破天驚的味道。

大暑的一場暴雨把熱邪暫時瓦解,都說邪不壓正,天地間的浩然正氣迎面撲來,剎那如永恒。

是夜,電話詢問遠在三百里外的母親,家里可曾下雨?母親說,從露水心里下田,到天黑漆漆的收工回來,沒見一滴雨星子。江南江北,深山平原里,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

又過了兩天,家鄉狂風大作,暴雨將水稻生吞活咽,把好端端的玉米掀得面目全非,八十歲高齡的母親一個人躬著身子匍匐于玉米地,一棵、兩棵、三棵地將玉米攙扶起,再用蘆竹桿子綁正,根部壅上新土,累得手腳抽筋。

寒露

江南、江北地區,農歷九月十五;公歷10月8日。時辰:辰時六點。天況:晴。氣溫:攝氏16℃—25℃,東風,空氣優,PM 2.5∶48

寒露清秋去。

寒露是節氣這個地母分娩出的第十七個孩子。

秋分背過身,寒露登場,由涼轉冷,寒氣上身,卷走肉體的熱量。院子里的曬場被打掃干凈,等待枯萎的豆莢、花生藤上場。

半枝蓮開在煙塵滾滾的路邊,一夏一秋在風雨中盛開,野蜂在她的花心里駐足了兩季,之后帶著她最后的一縷芳香飛向遠方。寒露這天,天空收去了半枝蓮的花衣,花的魂隨香氣飛散。半枝蓮具結了一生的福慧,結籽后完成她苦難與輝煌的一生。

從路邊小池塘行走許多年,塘主人年年養些鴨鵝。這兩天,十只鵝突然不見了,只剩下水面上飄浮的白毛和浮萍。農婦蹲在池塘邊清洗脫去衣裳的鵝,細心摘著最后幾根絨毛。那高貴的曲頸軟軟地耷拉在一側。它們正以另一種活著的方式,通過人的意愿去了遙遠的世界。它們與生俱來的高貴與凈白在俗人的餐桌中得以還原,但是食用過它們的人,不會去懷念它們在池塘里曾經的模樣。許多種被食用的動物,生來就是為了把自己的生命獻祭給人類。

今天閏九月,寒露巧遇九月十五,站在農家小院仰望星空,盛夏中的“大火星”已西沉,冬天的腳步從寒露起程。

我在寒露這天回到作別數月的故鄉。這里的每個田埂我閉著眼睛也能走。田里有種磁力吸著我奔向它。小鎮中心的村莊的確是一片凈土。我要去看王伯家的小黑,它是專門看守鴨舍的狗,常年被拴在鴨舍門口的香樟樹上。它看到我,豎起前爪想掙脫鏈鎖飛到我身上。無數個清晨,在太陽升起之前,我牽著小黑在麥田邊散步。小黑塊頭并不大,但有點蠻力氣。多數時候是它在拉著我向前,到河邊,到稻草垛旁。它喜歡在草垛里嗅黃鼠狼的味道,久久不肯離去。更多的時候它帶著我去麥田邊,東聞聞西嗅嗅,怎么也聞不夠。除了在草叢邊支起一條腿留下它的氣味外,它幾乎什么也不想做,只想往離鴨舍更遠的地方奔跑。

小黑比孩子還嘴饞,我會把煮給孩子吃的雞翅捎兩根給它。牽著它上樓,它會在每一個房間聞我們的氣息。

在小鎮陪孩子讀書期間,住在河邊的嬸待我如親生,每天去看她家的園圃,和她拉家常談農事。她家門前桔子樹的枝就要被果子壓斷,嬸用一只廢棄的果籃把兒接住彎了腰身的桔子樹,用繩子綁牢靠;彩色的大椒也要壓斷枝頭,嬸找來一棵枯死的樹根,巧巧地倚在大椒歪斜的枝體上,為它撐起一片晴朗的天空。秋天的枝頭太實沉,村里人用十二分的心,攙扶著它們一步步向前,才能保住到手的果實。也有許多果實長得歪七走八的,村里人從不嫌棄。他們說,一個娘親生下九子,九子不同樣,總會有品性不好的夾雜其中。

春天里,我在野外挖了六株魚腥草移植到院子里,已串到篩子口那么大一塊。在寒露前后挖出它的根莖做涼拌菜,清火敗毒,去除夏天體內的濕熱氣。

后墻腳下的霸王草蓬蓬勃勃,生命力極強。僅憑這樣的名字,什么草什么花也爭不過它。如果給它一片土地,它能把田里的莊稼排擠出局,在季節的風頭上獨領風騷。可是,不能,風雅并不能當飯吃,只能把它供在神壇上,而不可以讓它介入世俗的生活中來。否則,它不再是它。它的全株可入藥,能治許多種病,但有毒的氣息也能害人畜性命。

落葵的藤爬滿樹桿。它是雌雄同株的植物,它的整個江山就靠藤的韌勁向上攀爬。結一種紫果,葉子像貓的耳朵,極有個性,村里人又叫它貓耳菜,也有叫紫角菜。這種來自古代《詩經》里的植物生長期長,讓人類的舌尖有充分的時間感受它的芬芳細膩。

去年在孩子同學家的院子里識得一種野西洋參,被那枝頭上的小紅花吸引。采了許多花籽,在秋播的時候撒下種子,現在,枝頭上已開滿一串串玫紅色的小花,把秋天的天空點亮。它的種子已成熟,順手捋了一些準備帶到城里送給友人們。

寒露多霧,早晨的村莊被霧整個罩了起來。走在田埂上,像是在天上行走,高一腳低一腳,把露珠的夢踩得七零八落,布鞋濕透,透骨涼。蜘蛛在稻葉子間搭起八卦帳,它們是稻田最后的守望者,大地上的智多星。

當太陽偷走稻葉子上的露珠,卻偷不走蜘蛛苦心營造的大帳。

目光穿過露珠的身體,足可以看透整個世界。

秋蠶吐絲上山去了,蠶欠下湖桑葉一輩子的情義,耗盡一生的激情與熱情,把絲送給人做嫁衣,留下孤孤單單的湖桑條接受霜降的考驗。露珠在湖桑枝條上有單個的,有成雙成對的,如一對恩愛夫妻,有著水晶一樣透明的心。可是,露水中的夫妻怎么能做得長,太陽一出來,不管它們曾經怎么海誓山盟,終得分開。有三顆排在一起的,它們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有四顆排在一起的露珠,像孿生的四姐妹挨在一起。我在涼風中努力尋找大地上那顆最大最完美的露珠,它們在稻葉子上,在紫扁豆上,紅豆葉子上,晚玉米上,蕎麥花上,魚腥草上,止血草上,湖桑葉上……

我聽到日出把露水心里的稻子喊醒的聲音,把塘里的魚喊醒的聲音,把一切快要枯萎的生命喊醒的聲音。

初生的太陽像個穿著大紅衣裳、扎羊角辮子的小女孩兒,用她的小手在花生田邊的魚塘里撩撥清水。又像只紅色的小獸,把舌頭伸進水心,慢吞吞地飲水。我每天搶在太陽出世前沖向花生田邊的魚塘,田梗上的露珠擁著我向太陽升起的地方奔去。

稻子眼看著就要干漿,堅挺的稻穗還在回望初秋的壯麗,不忍心這么快就收去漿汁。可是,季節的手在催著穗快點成熟,否則,季節沒法向四時中的節令作交代。上百只麻雀在我的前面帶路,毫不畏懼的樣子。它們在稻田上空盤旋,像流動的灰色云團,它們一個俯沖,掀開稻田的一角,開始大塊朵頤。只要看到有人從稻田邊走過,它們便輕快地飛到路邊的電線上排成一個縱隊。它們熱愛天空下的稻田,勝過人類熱愛金錢、權力與美人。上百只雀眼俯視過路的人,人尚未走遠,它們復又沖進稻田,疾速啄食稻谷的陣勢不亞于一場激烈的戰斗。它們在用膽量和人賭博,用一流的飛翔技術在空中表演,與人周旋,再聰明的人也不具備鳥類這種高超的技能。

母羊沒有鳥的翅膀,她的家被人用廢木窗格圈起來,窗口只能容下母羊秀美的頭顱。她把頭伸出窗外,吃剛剛從田里揪回來的綠色山芋藤。吃一口,叫一聲媽(咩),聲音柔弱如水,目光慈祥。母羊的肚子隆起,腹中的小生命正歡騰,她拖著沉重的身子跪著吃各種植物,企盼吃壯實了,為分娩小羊攢點力氣。

空氣中彌漫著青花生藤、黃豆莢的氣息,我看見一只黃鼠狼領著她的孩子離開花生地,沿著墑溝向稻田里轉移。水渠里的水“咕咕咚咚”從遠方跑來,黃鼠狼穿越臉盆大的進水口,一路沖向干渴的稻田,那是她們母子的地下宮殿。稻穗灌漿結束,半大的孩子一樣,青澀半熟。還有二十天左右,稻的孩子——谷,就要橫空出世。

寒露時節的花生,成為暮秋的長老。花生的一生,輕盈而沉重。果實瓷實厚重之際,枝葉變得越來越輕。當花生根部鈴鐺一樣的果實摘光后,藤和葉子輕飄得讓人心疼。為花生護法一生的枝葉,放進鍋膛燒火做飯,等到土灶上飄出米香味時,灶膛里只剩下一小撮銀白色的灰燼。有些植物活到最后越發沉重,而花生是越活越輕的植物。

清理干凈花生藤后,開始翻田,曬田,放肥料,平整,為栽冬季油菜做準備。只因長期離開土地,在田里犁地用力過猛,手掌心里冒出兩個蠶繭大的血泡。母親看到我的手掌心起泡,跺跺腳說:“嗨嗨,早曉得不讓乖乖幫忙的,寫字的一雙手,哪能摸粗笨的農具。”

大白菜越長越大,蟲子一點也不客氣,搶在霜降前渾水里摸魚,黑著心啃光菜葉子,又恬不知恥地啃菜心。眼看著大白菜危在旦夕,只要有點閑空便伏在大白菜身邊,把那些毛絨絨的蟲子一個個捉拿歸案,裝進瓶子帶回家喂雞。蟲的命被雞拿去,也算死得其所。母親說,蟲子是活物,雞吃夠了谷子,三百年碰上這回好口福,也是雞修來的。只是我發現,吃了蟲子的雞,蹲在那里迷迷瞪瞪地發癡。母親是個惜福的人,物盡其用,從不肯浪費一絲一縷。她說,人要懂得惜物,這是給子孫積德。

早晨六點打開手機新聞,昨晚9點49分在云南普洱市景谷傣族彝族自治縣(北緯23.4度,東經100.5度)發生6.6級地震,震源深度5千米。那里的人們還沒有等到寒露這天,房屋坍塌,莊稼受損,人畜受傷。

晚上去曠野看四年一次的月全食。六時二十五分,天空黑下來,從初虧到食既,生光再復圓,十五的月亮紅銅色,歷經天空的洗禮后復圓。

夜風穿透薄薄的秋衣,想起云南普洱地震災區的人們,他們的家像今天的月亮一樣缺了一角。寒露再過去十五天就到霜降,霜水遼闊,嚴寒相逼,他們過冬的寒衣在哪里。每一年寒冷的到來,都得經歷九九八十一難。但愿這晚的紅月亮能帶給他們一點暖意。

立冬

江南地區,農歷九月十五(閏月);公歷11月7日。時辰:辰時六點。天況:晴。氣溫:攝氏10℃—17℃,東風,空氣質量優,PM 2.5∶30

早晨的霧氣還沒散盡,在林中的草尖上飄。這霧把露水養得通體圓潤,散發出柔和的、強大的光芒。

聽村里人說,每天早上抹點露水涂眼睛,能讓一個瞎子重見光明,勝過任何靈丹妙藥。

如果蹲下身子與露珠平視,才發現這世界干凈得再無任何臟的東西,把眼睛和心一道洗了一遍,世界越發通透。所以,能種田的人,是保有露珠一樣的心意的,雖然在外部世界里,他們活得簡單,近乎呆。

風在眼皮子上跑來跑去,眼皮的寒冷一陣比一陣緊,手腳開始僵硬。

天氣預報說,今天晚上八點零六分立冬。前幾天的風,撫摸樹葉時發出的響聲還是“嘩啦,嘩啦”的,今天變了腔調,“嗚嗚,嗚嗚”,委屈得不行。

節氣是大自然的操守,也是萬物眾生的操守、氣節,守著各自的本分。

大白菜、卷心菜葉子在十五天前開始往里卷,剛卷出碗大的心子。過幾日再去望,它們已卷到八個月娃娃的腦袋那么大了。

立冬后,正是進補的季節,談家灣池塘里的那一群鴨子只剩下了三只,一只夾在中間混養的鵝依然高傲地佇立在風中。圈養它們的絲網還在,塘邊落下一攤鴨毛。也許它們在冥冥之中知道其他的鴨子都去了哪里。立冬的早晨,它們弟兄四個商量好了,準備從池塘里突圍。為首的沖破塘邊的絲網,撲騰著笨重的身軀奔向公路。它們大搖大擺地走上了水泥路,舞動著翅膀,想飛,但因為身子太沉,也就撲騰了那么兩三下。或許是用力過猛,從翅根處落下來幾根鴨毛。這是一場快意的飛翔表演。它們伸長脖子引吭高歌,即便是看到遠處呼嘯而來的汽車也毫不示弱,硬著頭皮沖過去……是我用電瓶車強行攔住了汽車,為了這些家伙,不得不出險招。司機在千鈞一發之際剎住了車,挽救了領頭的那只鵝的生命。這一幕讓我想起,一位同學在上班的途中為了救車輪前狂奔的貓,緊急剎車,結果把自己的命送了。四只剛從水中上岸尋找光明大道的家伙,根本不知道岸上是怎樣的險象環生,一生向往岸上的風景,好不容易突圍成功,卻險些喪命。它們打出生起就生活在童話世界里,直到把短暫的生命交給屠刀,幸福地走上人類的餐桌,卻不知道人世間的險惡。

池塘對面的地里,最后一批山芋必須馬上掘出來,土一旦上凍,下幾回霜便會凍壞,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它發黑變僵。剛挖上來的山芋形同才出世的嬰兒,粉皮嫩肉,有幾個被釘鈀齒叩破的山芋,奶一樣的汁直往外淌。小的時候,經常跟在母親后面到田里掘山芋,那塊垛子田每年都栽有不少山芋。不管收成多少,就在高高舉起釘鈀下地的那一瞬間,心是興奮的,一串紅皮山芋出現在眼前,像一個初生的嬰兒般鮮嫩,飽滿,在太陽光下散發著粉紅色的光芒。

在江南小城南山的腳下,那一方不太規則的田地總會牽住自己的魂。這些地被本地人一包再包,也不知道轉包了多少回。今年有一壟拋荒已久的田長了些山芋。望著山芋葉子鋪滿整壟田,心形的山芋葉子在太陽底下泛著綠光,我常忍不住停下車子向田里走去。

一周前稻子全線枯萎,天氣預報東北風,空氣PM 2.5∶55,綿延的金黃色無邊無際,召喚著種田人搶收。收割機開進稻田哄搶一番,放倒了成片的稻桿。稻谷被收割機吞進機箱,稻草被齊刷刷地吐在田里。收一畝田稻,只需個把小時的功夫。收割機的費用年年往上漲,村里的收割機也越來越多。還有從全國各地涌來的收割機,排滿了整條道路,他們不分晝夜見稻就收。這個季節,收割機手的家就安在駕駛室里,衣裳洗好了掛在機器齒輪上風干。哪里有田,哪里便是收割機手的家。他們經常為了能談個好價錢發生爭斗,有些時候還在稻田邊打得頭破血流。

打電話回家問母親田里的稻放倒了沒有?母親說:“剛收完稻曬干進倉,搶著把田里的稻草捆束好,拖回家當燒鍋草。一宿沒上床睡,眼睛都熬爛了。跟著往田里運雞糞、綠肥、化肥。要不是你哥回來幫忙,還不得結束。”

村里三令五申不允許燒草,否則重罰。前幾年全村人光明正大地在田里焚燒稻草、麥草,年年都有干部管不到的地方在偷著燒。只要劃著一根火柴,就要省了不知多少苦力。草灰被免耕機翻進土里照樣肥田。母親算是比較聽話的種田人,寧愿自己在田里累得手腳抽筋,終忍住了沒放火燒草,一捆一捆把幾畝田的稻草拖回家。母親說,是老天爺把這么多的好東西送給我們吃、用。每一根稻草都是人的命根子。母親凡事為人著想,從沒為自己想過。

麥子與稻子的收種有機器幫忙,但是栽油菜是硬功夫。油菜秧需在前一天拔好,根上帶泥,只有這樣,載到田里才容易成活。母親三點鐘就起床,背上裝油菜秧的籃子,摸黑下田。在天亮前已經栽好一壟田,長久蹲著,腰疼得要斷似的,等一壟田到頭,腿疼得無法直立,跌倒在泥上。

周日回到鄉下,在一塊剛收割后的田里松土,身上出了一層毛毛汗,氣血上涌,身體上的文明病去了一半。

每天路過栗子山公墓旁邊的羊腸小道。這條路上,各種車輛呼嘯而過,電瓶車與大貨車經常側著身子而過,水泥路面破損嚴重,偶爾能遇到從墓園的黃圍墻內出來種菜的兩個和尚。其中一個年輕點的小和尚,戴著一副金邊眼鏡,叼根香煙,站在路邊打量來往的行人。老和尚低彎著腰,拿一把銹得不得了的鋤頭整地,頭頂上的九個戒疤方方正正。小和尚從院子里拉根水管子,跟在老和尚的腳后澆地。他的眼神一會兒飄上山巔,一會兒落在老和尚的腳后跟上,有好幾回把水澆到老和尚的僧衣上,一大片濕痕格外惹眼。老和尚也不吱聲,很快就把黃墻根邊的一片長條地栽滿了菜秧。栽下去的芥菜和榨菜沒幾天就活了。

墓園邊有個鋼渣廠,住在里面的一位老婦人在對面的一塊荒坡上也種了些菜。她經常到墓園后面的養豬場里掏點豬糞澆菜,順手幫和尚們的菜地澆點肥。一條邊的菜長勢喜人,太陽一曬,活鮮活鮮地,直跳。只要有土的地方,那位從高郵來的婦人總能想法撒點種子,拾掇拾掇,要不了幾天,這一塊那一塊的巴掌大的空地上就滿眼綠色了。什么季節種什么菜,每樣種子都撒那么一點,十幾年了,從來沒斷過。直到有一天,這條路終于被拓寬,因為城市里的文件中要弄出十個村,計劃將之打造成美麗宜居的特色鄉村。這塊埋葬亡人的風水寶地有幸被選中,納入政府的改造范圍。原來的那條小路要扒掉重修,路邊要設文化長廊,編一些無中生有的小故事,修些仿古的亭子,再造幾排古色古香有馬頭墻的青磚瓦房。

傍晚的氣溫一下子降了許多,蟲子實在耐不住寒,隱藏進泥土下面準備過冬。

小雪

江南地區,農歷九月三十(閏月);公歷11月22日。時辰:辰時六點。天況:晴。氣溫:攝氏10℃—16℃,東風,空氣質量輕度污染,PM 2.5∶113

土在后半夜開始上凍。從凌晨開始,小麥、青菜、白菜這些冬季的主打植物,裹上了一層厚厚的白霜。

第二天要吃的菜必須在前一天晚上拔好,在田里順便剪了泥根,小心地碼到菜籃子里。葉子朝外,莖朝內,像一朵綠蓮花,一層層開在籃子里。

農婦的手早已凍僵,瞳孔冷得快縮起來。這樣的天,只有狗和貓心甘情愿跟著農婦下田,蜷縮成一團倚在菜籃子邊,主人放一把菜到籃子里,看一眼狗,狗極盡溫柔地回望主人。

小雪的天,食一碗打過霜的青菜,內心的浮躁被洗凈。自己和自己講和,并嘗試著去和一棵青菜去講和。哀樂被拋置。肅穆、寧靜、莊嚴,胸中不同的感覺升起,那種感覺難以表達,心顫栗得有些神秘。

踏著青草上的霜花走到田邊,一堆青菜葉子,零亂地散開在地上。是菜農昨天傍晚時分從田里拔了它們,順手剝光了外面的一層菜衣。菜心里藏著水水的翠色。那是種流動的翠綠。菜的心比任何物種的心都要坦誠,并沒有人覺得它有多珍貴。送到菜市場去換廉價的人民幣,一籃子剝光外衣的青菜還不夠換一包普通的香煙,這是它們的命。

人高低嬌貴,耐不住霜凍,入冬后恨不得把最高檔的寒衣裹上身。田里披霜的青菜、白菜、蒿、蘿卜、豌豆苗、香菜們凍過后越發水靈,吃起來口感更好。

青菜的外衣老舊無華,所以要被剝除,剝到菜心時,歡喜心自來。人的外衣越奢華越顯珍貴,可以包藏滄桑、衰老、繁復、顫抖的內心。如果剝去人的外衣,每個人的心一定會顫栗不已。人終是無法做到像冬季的菜那么坦然灑脫,純粹到底。

在我的前面,從城里騎賽車去城外旅游學校上學的少年,沒戴手套,手冷,放開膽撒開車把兒,在空曠無人的下坡路上疾速飛奔。他張開的雙臂,太像鳥兒的翅膀,騎車的雙腳酷似鳥的雙腳,就那么撲幾下,他已隨寒風沖到野菊盛開的校門口。

人至中年,早沒有少年的那份丟開車把兒的膽氣,卻能坦然去感受不同的四季。小雪這天,村莊里一條條的炊煙,像嬰兒的搖籃,緩緩地在那個叫家的地方搖晃,沿著山道順著風一路蜿蜒向不遠的墓園飄去。冷冷清清的墓園沾了人間的煙火氣,黃墻上蓋著紅色的琉璃瓦,今天突然有人在好好的瓦上釘上鋼條,拉起兩道鐵絲網。問拉鋼絲網的人才知道園子里出了大事,外面的賊趁僧人睡沉,攀墻入園,盜走三只骨灰盒,幾只善良的狗把賊當成了好人,放過了賊。次日僧人收到賊敲詐錢財的信息。賊對園子里的地形太熟悉了。園里的人報警后在對面的秀山中搜尋了一天,終于把三個骨灰盒找到。

再做惡的人內心總會有不忍,也懂得舉頭三尺有神明的天理。他們捧骨灰盒的手一定顫抖過,在睡夢里一定驚醒過,走路時一定回頭看過,生怕亡人的魂粘上他的后腦勺。他們只是無聊得發瘋,或者真的是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只想渡過眼下的難關。

在這個季節,連一只鳥的日子都不好過,更別說寒冷中的人呢。某些動物們尚且還有冬眠的本事,人不能呢。季節中的人和事,冥冥中似乎有雙看不見的手掌在撥弄是非,如果說文字可以傳世,那么人在百年之后的一把灰亦可傳世。

墓園的山腳下,風聲呼嘯的原野里,土冷且硬,一位孤獨的農婦蹲在地里把一棵棵青菜栽到實處。陪伴她的是那只同樣孤獨的裝菜秧的籃子。農婦將成為土地上最后的守靈人。田園上飄蕩的灰燼深處,有一束靈光在她頭頂上閃動。

冬始,大地裸露,樹葉落盡,山寒水瘦,百蟲隱匿,肅殺冬景,人越發顯得孤伶。情緒難免受到季節的蠱惑,總有人會拼卻身家性命去沖破鋼絲鐵網的屏障,即使碎為齏粉也在所不惜去尋找心里的慰藉,不問對錯。四季風物的變幻之聲如黃鐘大呂般飄蕩,更能激起人胸中的溫暖情懷。公墓中的法事活動興旺,僧人云集,買菜的俗人掌廚做飯。懷一顆素心,做幾桌齋飯,俗僧兩界如此貫通。平時混跡于俗世的僧人們,葷素不分,一旦黃色袈裟上身,如同佛陀附體,轉身為僧,念經聲聲宏亮,把前世的債、今生的癡,念盡。僧人們得主家人民幣數千至上萬,倒也傾心盡力超度那個碑下的靈魂,把入園盜骨灰的賊順便超度了一番。

亡靈在寒冬之季似乎得到了人世間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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