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島哲也《渴望》中的人性刻畫

張振會

(安陽師范學院，河南 安陽 455000)

中島哲也(Tetsuya Nakashima，1959— )是日本“新電影運動”中涌現出來的佼佼者，盡管迄今為止中島的電影只有七部，但它們已奠定了中島在當代日本影壇的地位，彰顯出了其作為“電影作者”的藝術特質。中島哲也的影片自始至終以“人”為出發點，他擅長體察處于特殊境遇之下人的經歷與心路歷程，并以一種廣告、MV式的夸張視聽語言將人們種種復雜的情感表現出來。在他的《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MemoriesofMatsuko，2006)、《告白》(Confessions，2010)等電影中，觀眾都可以較為順利地領會導演的意圖以及其中的日本文化內涵。而《渴望》(TheWorldofKanako，2014)則是中島作品中爭議較大的一部，其中詬病最多的，一是形式上刻意凌亂化的剪輯，讓觀眾感到敘事的沉悶；二是內容上對荒謬、沉重、無奈、暴力的宣揚。《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中淡淡的溫馨之感在《渴望》中被完全拋棄，其中大量的血腥場面甚至有刺激觀眾眼球的嫌疑。實際上，《渴望》也是一部飽含導演反觀式思考的作品，只是作為一部邪典(cult)電影，中島哲也盡可能地挖掘出人性中最為丑陋、最為陰暗的一面，呈現給觀眾的是一部徹頭徹尾的、令人絕望的悲劇。可以說，《渴望》對人性的刻畫是震撼人心的。

一、特定人際關系下的人性刻畫

只要對中島哲也的藝術之路稍加了解，便不難發現其電影在刻畫人性之時往往都會設置幾組群像，角色與角色之間有著特定的人際關系，這些人際關系不僅在敘事上勾連起了不同的人物和線索，同時也直接關系著人物的人性。因此，在解讀中島哲也電影中的人性刻畫時，有必要將特定的人際關系作為一把打開大門的鑰匙。并且，作為“新電影運動”中的一員，“反傳統”是中島哲也及其余新秀導演們的理念。日本社會越是在人際關系中呈現出重視尊卑長幼的一面，導演們越是試圖尋找到這些人際關系內部的裂隙并以金迸玉裂之勢破壞之，即明確告知觀眾：曾經可信任的現在不能信任，曾經可依賴的不可依賴，曾經能給予愛和溫暖的有可能給你的只是背叛和傷害等，從而給觀眾一種強烈的刺激。而在中島哲也的電影中，出現頻率最高的幾組人際關系便是父女關系、兩性關系與師生關系。例如，在《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中，松子對他人有強烈的取悅欲望的禍根便來源于她偏心、冷酷的父親，這直接導致了松子因為渴望他人的關愛而為他人全身心地、不問是非地奉獻，導致自己在兩性關系中屢屢受挫，甚至犯下殺人的罪過，而她命運的轉折點正是與龍洋一復雜的師生感情。

中島哲也在《渴望》中同樣運用了父女、兩性與師生這三組關系。以父女關系為例，藤島加奈子的父親藤島昭和與加奈子之間是一種互相戕害的關系。前警察藤島昭和患有躁狂抑郁癥，需要依靠藥物來維持自己的生活，因為這種疾病而被調離了警視廳。由于個性的缺陷，他的家庭也被經營得一塌糊涂，妻子桐子與他離婚，他又在狂躁之下開車撞向妻子和妻子的新男友。在藤島的印象中，女兒加奈子一向清純可愛。直到前妻告訴他女兒已經失蹤數日，他在女兒的包包中發現了毒品，這才意識到大事不好。而在后續的調查中，藤島發現加奈子的劣跡越來越多，死于調查中的人也越來越多，藤島終于崩潰了。以至于在電影的最后，在藤島昭和已經知道加奈子早已死去后，依然在數個月中逼迫女老師東里惠在茫茫大雪中挖出女兒的尸體，因為“毫無疑問，你絕對是我的親生女兒，因為你身上流著我血液，如我一樣瘋狂，深深的惡，讓我對你的思念更加澎湃，所以我一定要我親手殺死你，即使你的尸體已被深埋……”從這句自白中可以看出，他對加奈子的感情已經不是簡單的愛或恨可以概括的了，并且藤島承認加奈子人性的墮落與自己是密不可分的。首先，在加奈子的成長過程中，作為父親，藤島沒有給予她足夠的關心與愛護，以至于女兒早已化身為復仇惡魔，而藤島依然一無所知；其次，藤島本身也是一個粗暴、蔑視法制、對性欲不加收斂的人，他無數次在調查過程中遭受毆打和死亡威脅，同時他也依靠暴力的方式逼問別人加奈子的下落，在查案時不忘強奸前妻，毆打老師，開車撞警察等，只是女兒相較父親更加心機深沉，這段畸形的父女關系與加奈子的恐怖人性是互為因果的。

二、極端化的人性展示

在對人性進行刻畫時，藝術家固然要遵循一定的現實規律，但亦需要加入一定創作者本人的意志與想象，為了戲劇沖突或對人性進行一種深入的透析，有時藝術作品中的人性表現是帶有極端化特征的。

中島哲也往往將電影中的人物置于非常環境中，從而讓人物人格之中一些秘密的素質得到蘇醒，并以一種徹底、決絕的方式展現在行為表層中，其極端的程度已經到了精神上病態的地步。觀眾在初接觸時，會感到這一切是極為荒誕離奇的，遠沒有《告白》中人物性情盡管扭曲卻依然讓觀眾覺得“情有可原”的感覺。以女主人公加奈子為例，加奈子實際上并沒有在電影中以真實角色的身份出現，她始終活在他人的回憶和敘述中，并且不同人對她的描述是不一樣的。從老師口中愛學習的孩子，無名少年回憶中那個“世間唯一稱得上美的生物”，到誘惑同齡人賣淫、吸毒的惡魔，加奈子極端的人性開始隨著藤島昭和的調查顯露出來。和以松子為主人公的《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與以森口為主人公的《告白》不同，加奈子既可以因為是所有矛盾的交集而被認為是女主人公，又可以因為是一個虛化的人物而被認為僅僅是一個符號，而林林總總與加奈子產生關系的人才是電影的主人公。電影中將加奈子總結為“加奈子是一個讓所有人愛，又毀滅所有人的人”。這實際上代表了加奈子的隱喻對象，即這個社會。她的活潑可愛與天真無邪僅僅是表象，事實上她的背后有無數血淋淋的慘案。

在這個荒唐的社會中，所有人人性惡的一面都被釋放了出來。如藤島曾經在警察局的晚輩淺井一直在利用藤島的刑偵能力，這個時刻舔著棒棒糖、臉上帶著輕薄笑容的警察在警察局與腐敗的高層狼狽為奸，在發現藤島手中有高層不雅照片時帶了大批警察前來殺藤島滅口。又如藤島曾經的同僚愛川現在受雇于黑社會，已經成為一個毫無人性的殺人狂魔，便利店的兇殺案就是愛川所為。黑社會同樣要殺加奈子滅口。信奉以暴制暴的藤島便找上愛川的家強暴了愛川的妻子來逼迫愛川現身。愛川索性當著自己兒子的面開槍打死了自己的妻子，如果說藤島心中尚有一絲對女兒的感情，那么愛川則是一個冷血動物。

而更為可悲的是，電影還展示了一個人是如何從心存善意到被逼進絕路的。電影中瘦弱的無名男生長期忍受霸凌，連還手的勇氣都沒有，他在每天被打得滿臉鮮血的時候唯一的精神支柱就是面帶微笑的加奈子。然而命運對他的嘲弄沒有就此完結，在參加了加奈子的派對后，他先是吸毒意識模糊，隨后被一群男子輪奸，身心俱毀，從此對加奈子恨得咬牙切齒，決定去找加奈子復仇。他找到了加奈子的朋友，為了逼問加奈子的下落，他先是用棒球棒插入女生的下身，又用刀割傷女生的耳朵。一個曾經暴力的受害者成為一個殘忍的暴力的施加者，這種轉變令人觸目驚心。中島將人性在極端化條件下的畸變直觀地展現出來，迫使觀眾反思環境施加給人的強大壓力。

三、對人性畸變原因的探尋

作為一部懸疑電影，《渴望》的懸念實際上有兩個：一是電影開頭便利店被殺的三人是為何人所殺；二則是女主人公加奈子的下落。但是隨著情節的鋪開，電影主線“原本天使一般的女兒加奈子實際上是一個女惡魔”這一點早已為觀眾熟知，就電影所展示的社會的殘酷以及父親態度的轉變(從用這雙手找到她、抱緊她，到找到她、打她，到最后找到她、殺了她再埋了她)來看，她很有可能已經兇多吉少。電影的懸疑性已經失去，誰殺了多行不義的加奈子已經不再重要，此時唯一的問題便是到底是誰將加奈子變成這樣的。

在中島哲也看來，造就《渴望》這一人性“罪惡之城”的原因首先是社會的失序。在《渴望》中，中島哲也以長曝光來拍攝青少年派對的方式展現了一種狂歡式的喧囂感，鏡頭跳躍，畫面五彩斑斕，青少年則在光怪陸離的場景中盡情放肆。甚至與昆汀·塔倫蒂諾類似，中島哲也在畫面中使用了大量夸張的日語貼文，以一種極為直觀的方式對觀眾表明，這就是日本青少年所熱衷的花花世界，它有真實的一面，又有虛幻的一面。真實的一面在于，日本青少年在物欲的誘惑下迷失于花花世界，由于不知道自己想要怎樣的生活而進行各種自我麻醉或自我刺激；而其虛幻的一面又在于，其中的不少特寫鏡頭和有意為之的定格鏡頭都是為了表面人們意識的混亂，這樣的“狂歡”實際上是建立在青少年們服用了大量迷幻藥的基礎之上的，他們所感受到的溫香軟玉，鶯歌燕舞是在自己的幻覺中美化過了的。正因如此，無名少年才會數度迷失在加奈子的如絲媚眼中，最終墮入無盡的深淵。

而需要對這種迷狂社會秩序負責的正是日本上位者們。在電影中，加奈子之所以被殺手追殺，原因就在于她拍攝了太多腦滿腸肥的高官玩弄少女少男的照片，甚至連警察局的要員也包括在內，這些對于那些身份尊貴之人來說是致命的。而加奈子作為一個未成年人，竟然能將這些手握重權者玩弄于股掌之上，首先還是因為為官者的荒淫無度。在這些成人的經營下，社會已經沆瀣一氣，不再黑白分明。電影中若隱若現的“趙”等人，實際上是政治黑幕的一個符號。社會上的烏煙瘴氣也直接反映在了校園之中。電影里加奈子那條線索中無名少年所遭受的校園霸凌便是整個扭曲社會的縮影。這也是為何《渴望》在敘事上有旁枝過多的原因，《渴望》的敘事線與敘事線之間看似關聯性低，出場人物數量過多，其重要性與其戲份所占比重似乎不成正比，實際上他們之間卻是如拼圖一般，是有微妙的聯系的，如妻夫木聰飾演的始終保持笑容的，打死罪犯，然后在眾目睽睽之下說罪犯是自殺的惡警察淺井，與莫名其妙便打人、扒人褲子的高中霸凌男生，他們的存在意味著當成人憑借權勢為所欲為時，少年們則依靠暴力來踐踏公義。

除此之外，不和諧的家庭關系也是造成片中人心靈陰暗的原因之一。除了前述加奈子的家庭關系外，電影中的女教師東里惠，也是最后殺死加奈子的人，她可以說是電影中出現的為數不多的“無辜者”。然而即使是這一人物，也要對自己女兒晶子的悲劇承擔責任。在加奈子示威般地告訴東里惠晶子已經成為娼妓時，她逼問東里惠是否知道晶子在想什么，是否知道晶子身上哪里凸哪里凹，東里惠張口結舌，這除了有憤怒的原因外，也與東里惠往日對女兒缺乏關心有關。作為一個老師，東里惠卻沒有給予晶子足夠的關注，以至于晶子會為了買新手機而出賣肉體。加奈子為東里惠所殺，但是晶子很有可能便是下一個加奈子。

電影的拍攝是導演的心靈進行某種創造的活動。在《渴望》中，中島哲也不僅展現了自己令人目眩的鏡頭表現能力，也表現出了非凡的揭示人性、塑造人物的能力。這位以人為本的導演通過創造一個極惡的世界，給觀眾呈現出了一部分人令人觸目驚心的價值觀、世界觀。《渴望》也成為一部頗具先鋒實驗色彩的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