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重陽 (河南財政金融學院,河南 鄭州 451464)
美國基督教信徒的數量龐大,各類大眾文化也往往會注入基督教元素。基督教文化與美國電影之間存在著密不可分的關系,上帝、神父、教會等意象在美國電影中頻頻出現。尤其是對美國的恐怖電影而言,基督教影響著它的發生發展以及具體作品中的價值深度。將具體的電影作品置于基督教文化的視野下進行考察,對于整體觀照基督教對美國恐怖電影乃至所有美國電影帶來怎樣的得與失有著重要的補充意義,同時,這體現的也是一種平行研究與跨學科研究的學術精神。
克里斯托弗·史密斯自編自導的《恐怖游輪》(Triangle,2009)以精妙的、幾乎無懈可擊的邏輯和令人喟嘆的情感營造,征服了大量鐘愛懸疑推理的觀眾。電影自誕生之后,就成為能與《記憶碎片》(2000)、《穆赫蘭道》(2001)和《萬能鑰匙》(2005)相并列的經典懸疑影片。值得一提的是,《恐怖游輪》還包蘊了鮮明的基督教文化色彩,使觀眾在挑剔其具有懸疑性、恐怖性的視聽元素之外還有品味、反思的巨大空間。在利用宗教底蘊進行虛構敘事、關注人們的現實處境方面,《恐怖游輪》可以說進行了頗為有益的探索。
在《恐怖游輪》中,基督教文化并不是以繁復的儀式(如告解、洗禮、懺悔等)和具體的宗教器物(如教堂、十字架、圣母像等)來展現的。由于電影主要針對的是對基督教十分熟悉的美國觀眾,淺層的基督教元素展示稱不上“奇觀”,也無法給予觀眾戀物感和好奇感,因此,導演選擇了在敘事中潛移默化地向觀眾展示了基督教的思維內在。這其中最為典型的便是罪感文化。
罪感文化被認為是整個基督教文化的基礎,它對于西方人的道德標準和價值取向有著不可忽視的影響。在中世紀,基督教的著名思想家奧古斯丁提出了“原罪”的概念,即人出世之時就已經是背負罪孽的。在《圣經》中,人類的始祖亞當與夏娃原本在伊甸園中過著幸福的生活,然而他們卻違反了上帝的禁令,在撒旦變成的蛇的誘惑下偷吃了智慧樹和生命樹之上的禁果,在得到智慧的同時也得到了罪孽,因此而遭天譴。這也是為何按照基督教的教義,即使是剛出生的嬰兒也需要進行洗禮的原因。原罪說在長期的發展中,形成了輻射面更廣泛的罪感文化。“自從基督教產生之后,人的罪感意識便成為西方人與生俱來的、揮之不去的意識,西方人一直要擺脫這種原罪意識給自己造成的苦難和威脅,從而使自己獲得靈魂的新生”。即使是并不篤信基督教的人,也往往會相信人是不完美的,人是容易受到內在欲望(即原教義所說的惡魔)的誘惑從而做出壞事(即原教義所說的違反了上帝旨意的事)。
在《恐怖游輪》中,潔絲在游輪之外的空間里存在兩重“罪”。表層的罪是,她答應了“出租車司機”會盡快離開碼頭,前來付賬,司機答應不關計價器等潔絲回來,而潔絲到了碼頭以后就與朋友一起揚帆出海,潔絲在誠信上是有虧欠的。而深層的罪則是,潔絲作為一個單身母親并沒有經營好自己的生活。由于潔絲的兒子有智力缺陷,潔絲往往疲于應對,當看到自己好不容易打掃干凈的地板又被兒子弄臟以后,她忍不住對兒子發了脾氣。而這僅僅是她粗暴對待兒子的一個縮影。在電影的尾聲部分,潔絲開車帶著兒子去海邊準備拋棄剛被自己殺死的另一個自己的尸體,此時的她還是難免有對兒子不耐煩的一面,也因此而分心撞死了海鳥。而在游輪這個空間之內,潔絲則犯下了殺戮的罪,從一開始只是單純自保,到后來誤殺了維克多,最后是為了能夠離開游輪而主動對剩下的伙伴們(甚至是另一個自己)下殺手,這個時候的潔絲已經成為一個殺人狂。她想離開游輪回到家中關愛自己的兒子,這是她選擇的贖罪方式,然而她卻要為了贖罪而犯下更嚴重的罪。而在基督教中,人的善和惡又是兩位一體的(只有上帝才是全知全能全善的),如同一張紙必然有正反兩面,這在潔絲的身上也有所體現。
從表面上看,在《恐怖游輪》中存在著“反基督”的一面。基督教強調對現世的超越,給信眾以對彼岸的盼望,然而在潔絲的遭遇中不難看出,她注定陷入無窮無盡的輪回中無法解脫,這看似是荒謬的,但又是符合電影的邏輯的。正是因為潔絲選擇了一次又一次欺騙死神(在電影中,出租車司機既意味著死神,由于他是一位審判者和全知全能式的主宰者,因此同時也有著上帝的影子),她才會受到無限輪回的懲罰。
如前所述,《恐怖游輪》中潔絲是背負原罪的。在基督教中,如果潔絲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對上帝懺悔,就有可能得到救贖,最后實現人與神之間的和解。然而現實卻逼迫著潔絲步步向前,沒有給她冷靜、反思的機會,這很大程度上便是在于潔絲被置于一個孤懸海外的封閉空間,艾俄羅斯(Aeolus,古希臘神話中的風神,電影之中也專門展現了風神的畫像)號游輪上。整個游輪傳遞出一種強烈的絕望感,游輪上除了潔絲和她的好朋友五個人以外沒有任何船員,而神秘的殺手則隱藏在游輪之上隨時有可能襲擊他們,并且之前的風暴導致船上的通信出現了問題,潔絲幾乎無法獲得外界的援助,唯一一次無線電打通的時候她卻發現接收到訊號的竟然是另一個包括自己的五人組。
這種絕望感既是電影作為恐怖片所必須營造的氛圍,同時也是基督教文化中末世論的體現。在基督教的早期,信徒們堅信世界末日將很快降臨,那一天也是耶穌基督的重生之日,屆時人類將面臨大審判。而由于絕大多數人并不能自信自己不是有罪之人,因此人們是普遍擔心末世,害怕自己會墮入地獄的。潔絲在艾俄羅斯號上就相當于進入了末世,面臨著一次無情的審判。整個《恐怖游輪》的敘事原型實際上便是古希臘神話中的西西弗斯故事。西西弗斯正是風神艾俄羅斯之子。電影中借莎莉之口向觀眾講述了這個記載于《圣經》的故事,西西弗斯曾經得罪宙斯,在被罰入地獄后又欺騙過冥界之王哈迪斯,因此西西弗斯遭受到奧林匹斯諸神殘酷的懲罰,即在地獄的邊緣無休止地將一塊沉重的大石頭推上山去,再目睹著大石滾回山腳。這里面存在著雙重懲罰,第一是推石頭本身這一負擔,西西弗斯因為需要永不停歇地推石頭而等于被剝奪了做其他任何事情的可能性;第二則是西西弗斯因為這種懲罰而獲得了可笑的永生,在凡人們渴求永生之時,西西弗斯的這種永生卻是恥辱、悲哀和疲憊的。在電影中,觀眾看到的僅僅是一個循環的五分之三部分,船上實際上同時存在著多個潔絲。根據觀影順序,潔絲先是在劇場中看到蒙面槍手打死了格雷格、莎莉和唐尼,自己將蒙面槍手打入了海里。隨后第二組人登船,這個時候的潔絲誤傷維克多,看到另一個潔絲殺死唐尼捅傷莎莉。當潔絲再一次看到朋友們登船時,她拿槍、換衣服、蒙面,成為主動殺死格雷格、莎莉和唐尼的人,面對愛自己并認出了自己的格雷格,潔絲只能在說完“I have to kill you , for return”后殺了他,自己也被另一個自己打入海中。也就是說,之前潔絲看到的全是她本人。而她回到家,出車禍,再回碼頭上游輪,仍然要按照這個劇情殺死所有的朋友再回家救兒子。然而,由于在登上游輪后的一次睡眠會讓潔絲失憶,因此她將不知情地繼續上述循環而無法解脫。電影深重的絕望感也就建立起來了。
歷來對《恐怖游輪》的分析,基本上都注意到了潔絲的命運循環中有贖罪和末世論的一面,但基本上沒人指出這其中還關系到對“愛”的建構。在基督教中,人們俱為兄弟姐妹,應該以互信互愛的方式生活在世界上。但“愛”并非基督教特有的,任何打動人心的藝術作品中都充斥著愛的情感,藝術家利用作品來敦促人們用愛來面對人生,改進世界,如在無神論的人道主義思想中,愛也是一種值得肯定的,促進社會發展的手段。與之略有不同的是,在基督教中,愛不僅僅是手段,也是目的,即“神”。盡管起點都是人,但與無神論中愛的終點是人不一樣,基督教中愛的最終指向是上帝。換言之,在基督教中,神即愛,然而愛卻并不就是神。
在《恐怖游輪》中,潔絲目睹了自己與兒子血淋淋的車禍現場,她保持著清醒的頭腦結束了和“出租車司機”的對話踏上了游輪。在這一段時間中,潔絲思考的僅有一個問題,那便是重新登上游輪開始人生,進入新的輪回之中避免兒子的死亡。在踏上游輪擁抱自己朋友的那一刻,潔絲在陽光之下的眼神既有迷離,又有著某種希望和決心。這就是《恐怖游輪》與西西弗斯神話的最大區別,也是電影的超越所在。與西西弗斯是無可奈何地接受永生和輪回的懲罰不同,潔絲是主動選擇了這種循環。正是母愛驅使她義無反顧地重新進入循環之中。西西弗斯是受刑者,他本人是沒有獲得寬宥、離開死循環的可能的,但是潔絲卻是有的,只要她遵從了與出租車司機的諾言,在和朋友們解釋清楚之后就返回出租車上,她就能夠徹底脫離循環,而這樣的代價便是生活在一個沒有兒子的世界里,這是潔絲所不能接受的。西西弗斯沒有對自己懲罰甘之如飴的心理動機,而潔絲卻是有的。此外,潔絲在經歷了無數次循環之后,正如每一次經歷都會留下如尸體等無法抹去的東西一樣,潔絲本人的記憶也并非每次都會被清空,她多次有過“這個地方我可能來過”的想法,對于潔絲來說,她意識中已經保留了一部分關于循環的記憶,而她本人在渴望見到活著的兒子這一念頭的支撐下,一次次地登船,這既是一種對命運的反抗,也是一種對命運的妥協。潔絲對這個游戲無怨無悔地繼續便是她的一種妥協,這正是電影的深度所在。
無神論一般是持性善論的,無神論相信人本體的力量,而愛是專屬于人類的情感與行為,無神論堅信在人自己的努力之下,可以實現人與人之間的互愛,社會關系也就此達到圓滿的狀態。然而基督教中因為存在原罪論,因此基督教是持性惡論的,人在上帝面前的力量是弱小的,人難以憑借個人努力而創造完好的人際關系,而需要上帝這一個“牧者”,人也在對上帝的敬愛中使自己的生命變得更加充實與圓滿。而身上背負了原罪的潔絲卻自始至終孤軍奮戰,沒有求助于上帝這一牧者,以至于她連狹隘的愛都無法實現。潔絲在電影中的愛是狹隘的,她全部的愛基本上都給予了兒子,而對于喜歡她的格雷格則基本上沒有給予什么回饋。電影是同情潔絲的這種母愛的,然而作為一部恐怖電影,殘忍和苦難又是觀眾需要直面的:兒子成為潔絲的那塊大石頭,艱辛的單身母親生活將潔絲壓得喘不過氣來,這種生活壓力摧毀了她對上帝有信賴、祈禱和贊頌之舉的可能。因此,就基督教文化而言,她的愛是狹隘的(實際上電影中的每一個人都是),正是因為她沒有對上帝和他人的信愛,她最終也得不到上帝對她化解各種沖突的幫助。潔絲想依靠自己來把包括她自己與兒子在內的“人”從已經注定了的命運中解救出來,這注定是行不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