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 杰
(西安外事學院,陜西 西安 710077)
由拜倫·霍華德執導、迪士尼出品的《瘋狂動物城》(Zootopia,2016)上映之后就雄踞票房之首,電影以極具人情味的故事在傳達傳統美式價值觀的同時,又敢于觸及當代美國社會敏感的、具有時效性的問題,由此引起了各國觀眾以及批評界的熱議。對于《瘋狂動物城》,有必要以價值觀輸出這一視角切入,從而一窺美國電影怎樣輸出、輸出何種價值觀以及能為我國電影在價值觀教育上提供何種經驗等具有應用價值的問題。
所謂經典敘事指的是某種經久不衰的敘事主題和敘事模式。在好萊塢電影中,正邪對立便是一種經典敘事,它廣泛地存在于戰爭片、警匪片、科幻片等類型片中。迪士尼自然也沿用著這一經典敘事。一是正邪兩方勢不兩立直接造就了戲劇張力,它本身具有一定的魅力;二則是在正邪對立中,矛盾雙方較為清晰,沖突事件較為明了,這對于有一部分潛在觀眾是兒童的迪士尼動畫來說是極為重要的。
在《瘋狂動物城》中,處于“正”一方的自然便是兔朱迪,而處于“邪”一方的便是惡意挑起食肉動物和食草動物對立的政客羊副市長。羊副市長以食草動物軟弱、溫順的一面示人,但背地里卻時刻想取代獅子市長,為此不惜制造了食肉動物依然會“發狂”攻擊他人的假象。而一心查明真相的兔朱迪則在狐尼克的幫助之下層層逼近真相,直到最后與羊副市長在大都會博物館中對峙,狐尼克甚至敢于面對綿羊們的槍口。在正邪雙方的較量中,狐、兔及他們周圍的人展現出了人性美和人情味,如兔朱迪出于警察的榮譽感救了黑社會老大鼩鼱“大先生”的女兒,對方則要認兔朱迪為自己孩子的教母;兔朱迪出于同情心給狐尼克的“兒子”買冰棍。又如在兔朱迪小時候曾經欺負過她的小狐貍在長大后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狐貍和兔子兩家其樂融融地生活在一起等。邪不勝正是符合人類的基本情感需求和原始欲望的。迪士尼正是掌握了這一點,才在其動畫中不惜以“千篇一律”的方式來進行這樣的經典敘事,以正義一方來展示人類的共同理想,影片也由此具有感召力量。
但也要指出的是,使用正邪對立經典敘事并不代表《瘋狂動物城》在敘事上偏低幼化。《瘋狂動物城》英文直譯應為“動物烏托邦”。盡管從市場營銷的角度而言,“烏托邦”這一名詞很容易給觀眾制造理解困境(這也是最終中文譯名選擇了“瘋狂動物城”的原因),但是其精確性卻是其他詞匯難以替代的。迪士尼無意在動畫片中創造一個完美的世界,縱觀迪士尼歷來的動畫長片就不難發現,盡管迪士尼提供的是一個美化后的世界,但主人公在最后獲得的“大團圓”結局依然是存在遺憾的,這在《風中奇緣》(1995)、《小美人魚》(1989)中體現得尤為明顯。即使是在純粹的動物世界中,理想世界也是不存在的。《獅子王》中的辛巴最后戰勝刀疤奪回王位,但是逝去的父親木法沙卻永遠不可能見到辛巴成為獅王的那一天。在《瘋狂動物城》中,低幼觀眾看到的是羊副市長最終被繩之以法,而其他動物則舉行了一場盛大的狂歡,大家在夏奇羊的帶領之下一起載歌載舞,這宣告了那場噩夢的結束。然而對于成年觀眾來說,電影隱藏的遺憾在于即使這是一個烏托邦,它依然是不完美的,食草動物和食肉動物之間的矛盾暫時得到緩解,一切又重歸舊秩序,但是車管所的辦事效率依舊低下,警察局中依然沒有完全實現性別平等,大先生、黃鼠狼等人依然在做違法的勾當,等等,動物世界并不是一個大同社會。
個人主義是好萊塢電影持續輸出的價值觀之一,這也被認為是“美國精神”的體現。“個人主義是美國文化的核心……我們相信個人的尊嚴,乃至個人的神圣不可侵犯性。我們為自己而思考,為自己而判斷,為自己決策,按自己認為適當的方式而生活。違背這些權利的任何事情都是道德上的錯誤,都是褻瀆神明的。對于我們自己,對于我們關心的一切,對于我們的社會和整個世界,我們最高尚的愿望都是和個人主義息息相關的。”相對于集體而言,個人更容易獲得觀眾的投射。電影需要觀眾在觀影過程中將自己的一部分情感和意志寄托在主人公的身上,從而發自內心地擔憂主人公的安危,為他/她的喜怒哀樂所牽動。只有對人物產生了認同,觀眾才有可能對電影產生認同。
在《瘋狂動物城》中,兔朱迪與狐尼克分別擁有兩種生活態度,兔朱迪的人生觀無疑是更為積極的,而最后被影響的,轉變了人生觀的是狐尼克。從幼年開始,兔朱迪就幻想著做一名懲惡揚善的警察,盡管這一理想不斷遭到父母、其他人和警校教官的質疑、嘲笑和否定,但是兔朱迪從來沒有放棄過夢想,而是用自己的加倍努力來讓自己成為警校的優秀畢業學員。這是兔朱迪在電影中的第一階段奮斗。它本身就已經能夠喚起相當一部分觀眾的共鳴。而電影的主干部分則展現了兔朱迪的另一次涅槃般的奮斗。在進入職場以后,兔朱迪因為體格瘦小而被安排做了一名專門給別人貼罰單的交通警察,這是有悖于她的職業理想的。在動物失蹤案發生后,兔朱迪主動請纓,申請在48小時內破案。盡管案件的偵破并非一帆風順,但最后兔朱迪在狐尼克的幫助下終于抓住了罪魁禍首,成為一名眾人尊敬的警察。而一貫坑蒙拐騙、玩世不恭的狐尼克則在積極、正義的兔朱迪的影響下也加入了警隊,告別了過去那種處于灰色地帶的生活。值得一提的是,“加入警隊”這一行為僅僅是電影對“更為積極”的生活的一種簡要性的概括,電影中也并沒有否定大先生等顯然是游走于法律邊緣的人的生活方式。關鍵在于,狐尼克無論選擇哪一種生活都是他自覺自愿的選擇。狐尼克和兔朱迪選擇當警察更重要的是為了實現個人的價值,發揮個人的才干,而并非與某種集體主義精神進行捆綁。
而與個人主義往往一同出現的便是英雄主義。英雄是無數個人中的佼佼者,其擁有較為優秀的品質,肩負著保衛自己及其他人的使命。在好萊塢電影中,戲劇沖突來源于人遭遇的生存危機(包括自然生存環境與人文生存環境的被破壞),而英雄的出現則能夠慰藉人們的畏懼、疑惑和憂慮。英雄主義也是前述正邪經典敘事的承擔者。
但當代觀眾早已習慣了自古希臘神話以來就有的傳統的英雄敘事,即人類(或公眾)面臨災難危機——英雄出現——英雄拯救蒼生。這也就導致了“反英雄主義敘事”的出現。在《瘋狂動物城》中,迪士尼則在不違背個人主義和英雄主義價值觀的前提下,對傳統英雄敘事進行了超越。兔朱迪先后兩次成為英雄:第一次是“破案”,不僅找到了失蹤的水獺先生和其余食肉動物,還揭露了獅子市長的“陰謀”,粉碎了獅子市長的“午夜嚎叫”集團。然而電影敘事并沒有到此為止,后來事件的發展證明了兔朱迪的錯誤,兔朱迪也交出警徽回到了鄉下。但依然是兔朱迪在家鄉意外地發現了“午夜嚎叫”的真相,毅然回到動物城中揭露了羊副市長的陰謀,真正完成了破案。也就是說,電影在兩次英雄主義敘事之中又進行了一次小的反英雄敘事,這次挫折對最后兔朱迪的成功有著欲揚先抑的作用。第一次破案的失敗表明兔朱迪并不是先天能力超強、具有遠見卓識的,但兔朱迪身上果斷剛毅、信念堅定以及狐尼克的機智勇敢、隨機應變等品質保障了他們最終的勝利,這也使得觀眾無論是對生活持理想主義態度或悲觀態度,都可以在兩位主人公身上找到認同,并在他們身上看到奮斗、夢想和友誼的可貴。
相對于正邪對立、邪不勝正以及個人主義和英雄主義而言,《瘋狂動物城》對“政治正確”的另類圖解則稍有不同。前兩者屬于一種價值觀的直接傳播,它們作為價值觀和審美取向是早已根深蒂固地存在于美國主流社會以及好萊塢電影中的。迪士尼對其所做的僅是一種重述,在非迪士尼動畫以及真人影片中,上述兩種價值觀都是屢見不鮮的。而對政治正確的傳達則更是一種迪士尼主動對觀眾價值觀的塑造。對于好萊塢其他電影而言,政治正確只是為電影人在具體拍攝時提供了規避事項;對于迪士尼而言,政治正確則是傳播的主題之一。迪士尼被認為是美國電影的“左派”大本營,迪士尼從來就不忌諱以動畫長片來鮮明地表明自己的“左派”立場,包括對女權和少數族裔的支持、反殖民主義話語等。只要對皮克斯、夢工廠,甚至是日本宮崎駿的動畫長片稍加了解就不難發現它們與迪士尼之間的細微差異。美國其余動畫電影更傾向于進行有關普通人的溫馨敘事,以小人物的平凡成長來打動觀眾,如《玩具總動員》(ToyStory,1995)的主題是人們對童年的揮手作別,《海底總動員》(FindingNemo,2003)的主題則是父子之間的和解等,這些都是與具體政治語境無關的。即使是在同樣承載高深宏大主題(環保)的宮崎駿動畫中,其說教用意的傳達都帶有日式的含蓄。而只有迪士尼始終堅持對政治寓意的表達,并且在整部電影的敘事中保持著對主題的緊扣,甚至為了進行最大范圍的宣傳,問題往往被簡單化。
“政治正確”的說法始于20世紀60年代,因為對歧視的反對而深入人心,在隨后數十年中它逐漸成為一種滲透在美國社會各方面的潛規則,其中包括各種語言禁忌等。在迪士尼看來,理想美國社會的政治觀念和道德規范是無法脫離政治正確的,在種族主義思想甚囂塵上、“政治正確”如今適用與否的爭論日益激烈的競選之年,迪士尼推出《瘋狂動物城》,以食肉動物和食草動物的對立與和諧相處作喻,不可謂無深意。《瘋狂動物城》中,狐尼克小時候就因為是食肉動物而遭到小伙伴的歧視,而兔朱迪也有被狐貍欺負的經歷,因而對狐尼克不無提防之心。當襲擊事件發生后,整個社會依然不相信食肉動物已經進化好了,依然覺得他們是具有攻擊性的,是危險的。這里的食肉動物顯然對應的就是美國的黑人等少數族裔。而在電影中,看似無害、善良的綿羊卻野心勃勃,為當上市長而不擇手段,用輿論和暴力手段推動社會分裂,這顯然是電影否定的。事實證明,狐貍未必狡猾,而兔子則未必弱小,電影主創期望的是人們能夠拋開人們無法選擇的種族這一阻礙,共同建設一個能夠最大限度地滿足人的發展的社會。另一方面,電影也有反思過度“政治正確”的一面,如兔子可以自稱“可愛”,而其他人夸兔子“可愛”便有冒犯、歧視之嫌,這里顯然隱喻的是黑人的禁忌語“nigger”,為擺脫刻板印象而過分敏感反而造就了刻板印象,能對此進行譏刺,正是迪士尼多元文化立場的一種體現。
《瘋狂動物城》采用了正邪斗爭這一經典敘事,讓主要人物兔朱迪、狐尼克身上閃耀出理想、善良、道德等光芒,傳遞給觀眾正面的情感。同時,兔、狐在電影中的成長經歷,他們表現崇高感的過程帶有明顯的個人主義與英雄主義色彩,這都是符合美國精神與美國社會的道德標準的。除此之外,《瘋狂動物城》還表現了迪士尼作為政治“左派”的價值訴求和精神面貌。一言以蔽之,電影既是藝術品,也是肩負了意識形態的媒介技術產物,包括《瘋狂動物城》在內的諸多迪士尼乃至好萊塢電影,共同構成了美國價值觀的晴雨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