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風奇
我對故鄉泥土的景仰并非僅是與生俱來,更多的是來自遠離故鄉多年之后的某些感悟。比如書桌上擺放的一尊精美泥人常叫我浮想聯翩,這是一種泥土表現的行為藝術,卻教我領悟到泥土蘊含的鮮活生命。
在我的故鄉,廣袤的冀中平原上,嬰兒一出世就在父母的關愛下早早接受泥土的撫慰了。每一個村子里,總能看到有成年男人推著一輛獨輪小車,他要到村外把一車車細潤的沙土運回家去。這時,你不用去問,那一定是家里又添了人口,或喜或憂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女人要把潮濕的沙土鋪展在燦爛的陽光下,先將沙土曬干,然后放在火燒的鐵鍋里來回翻炒,直到那被逐漸炒熱炒燙的沙土像開水一樣沸騰起來,再等到沙土晾至略高于人的體溫時,裝入一個特制的土布袋里,隨后將下身赤裸的孩兒放入土布袋內。
等一段時間,沙土涼了,就把沙土連同孩兒的排泄物一并倒掉,重新換上溫暖的沙土。如此反復,沙土冬暖夏涼,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既節省了尿布又起了空調的作用,用個時髦點兒的說法,還頗有些沙浴沙療的意思。這恐怕是世上較原始但也很經濟實惠的一種養兒方法了。
我老家的大媽生養了六個子女,都是這樣從泥土里滾大的,只要一鉆出土布袋兒,穿上兩條腿兒的褲子就能滿地亂跑。姑娘出落得個個水靈,小子生長得個個健壯。大媽說,那時候日子窮啊,多虧了有這些沙土了,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啊!
在故鄉,常看見人們在犁地時,總喜歡卷起褲管,脫下鞋子,光腳走在剛剛翻耕過的土壤里。
于是,我也學著走上一遭,頓時覺得一種泥土的芬芳沁入肺腑,好像腳丫兒在與松軟的泥土相擁著說話兒,那種向周身蔓延的、難以名狀的肌膚之親,至今讓我難忘。
我想這或許就是人與泥土深至骨髓的親情吧!我的先輩們,終年終日面朝黃土背朝天,一生都仰仗著土地,春種夏耕,秋收冬藏,從泥土里刨食,泥土就是命啊!他們的心血、汗水全浸在腳下的泥土里了。
我總隱隱覺得故鄉的泥土仿佛認識我的腳,知道我是泥土中的一條血脈。我懂得泥土具備偉大的母性,養活著無根的動物和有根的植物。其實人就是一棵會走動的樹木啊,樹木將根兒扎進泥土里,泥土就成了落葉的歸宿。怪不得呢,準備流浪天涯的游子總要揣一把故鄉的泥土上路,是想聽到來自故土魂纏夢繞般的深切呼喚呢,還是以求得到精神的寄托和心靈的慰藉?
一輩子沒離開泥土的奶奶對我說過,不信誰也不能不信泥土。泥土里生長糧食和良心,對泥土來不得半點兒虛假,你欺騙了,你就會受到必然的懲罰;你誠實了,你就會得到應有的獎賞。同時,泥土是博大的,凡有泥土的地方就能長出牛羊、鮮花、莊稼、草坪和樓房,以及親情和愛情……
此時此刻,我坐在都市的一座鋼筋水泥建成的大樓里,俯視著窗外車水馬龍的繁華盛景,但我知道我是被泥土托舉著的,因為在這座樓房的最底部一定是樸實的泥土,世界上沒有空中樓閣。放眼眺望,一片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哪一座又不是坐落在深深的謙恭的泥土之中呢?
我熱愛故鄉的泥土,為什么卻總要捫心自問:你真的是想做一個像泥土似的人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