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里的日本是一個帶著孤獨氣質的國家,每個人都專注于自己面前的事情,對周圍的事情漠不關心。據日本人自己講,獨自一人是因為不知道對方會怎么想怎么看,所以不想給別人添麻煩。筆者來到日本之后,感觸最深的便是日本人與人交往中所表現出的疏離感,即使是認識很久的同學、朋友,依然會使用敬語對話,行為上恭恭敬敬、客客氣氣,似乎從來不真正地交心。如此一來,很多日本人自然就缺少朋友和知己,從而越來越孤獨。據調查統計,日本有大約50萬人患有憂郁癥,可以說大多是由孤獨所致。
日本學生在高中畢業后就從家里搬出來,不像中國的大學生大部分都住在學校宿舍里,日本的大學生除了極少數住在宿舍,其余絕大部分都是一個人在校外租房住。一個人一個房間,生活作息全由自己決定,既不會影響到別人,又獲得了相對的自由,但也拉開了自己與他人的距離。在校園里,經常能看到踽踽獨行的身影,食堂里都有對著窗戶的單人座位。一個人去小酒館喝酒、一個人去唱卡拉OK好像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在日本,獨自一人是一種常態。
2010年,日本NHK電視臺推出大型紀錄片《無緣社會——3.2萬人的沖擊》,講述了日本社會沒有配偶、沒有子女、不與親屬來往、與社會失去聯系的獨居群體的生存現狀。紀錄片中,失業、不婚、高齡化、少子化、城市化等造就了這樣一批人:他們沒有工作,沒有配偶,沒有兒女,也沒有家鄉可回;他們活著,沒有人和他們聯系;他們死去,不為人知,連收尸者都沒有,甚至無法知道他們是誰。“無緣死”,成為對其死亡原因的一種新稱呼,他們也因此被稱為“無緣死者”。不光是老年人,這種與社會脫離聯系的現象也開始在青壯年甚至是青少年群體中出現。節目播出后,一時間引起日本社會各界的巨大反響。
紀錄片制作人曾在論壇上介紹說,日本NHK電視臺在1776家日本地方性公共團體中做了逐一調查。僅在2008年這一年,日本統計的“不明身份的遺體”與“家屬不愿認領的遺體”就已達到3.2萬具。這些死者有的是自殺,更多的是因體弱多病或無人照顧而獨自一人死在住所里。警方把死者的外貌特征和所持物品刊登在報紙上,依然無人來認領尸體,以至于死者無處安葬,最終只能把這些尸體一同火化,之后安放到無人供奉的“無緣墓地”里去。
在日本,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被稱為“緣”。傳統的日本社會是人與人之間存在強烈的互助精神和共同意識的“有緣社會”,傳統日本人生活的基礎是血緣、地緣和社緣。之所以會出現“無緣”這樣龐大的社會邊緣群體,正是和血緣、地緣、社緣的缺失有著密切的聯系。
家族是傳統日本社會的構成單位。然而第二次世界大戰后,隨著20世紀60年代末日本經濟的高速成長,從大家族里分離出“核家族”的趨勢愈發加強。70年代,嬰兒潮的到來使得日本人口劇增,同一代中兄弟姐妹眾多的現象非常普遍,伴隨著經濟成長帶來的物質生活獨立以及城市化飛速發展引起的人口地域流動,子女成年后離開父母的現象非常普遍。這不僅使以都市為中心的單身家庭急劇增長,同時也使農村地區人口“過疏化”的問題進一步加劇。父母與子女、親屬之間的往來逐漸減少,日本傳統家庭中的血緣關系逐漸淡化。
日本傳統的社會形態是標準的農村型社會,以村落為基本單位。在傳統稻作文化的發展下,村落中成員交往密切、互幫互助。同樣地,伴隨著20世紀60年代經濟的飛速發展,機械化改變了傳統協作式生產方式,復雜的風俗習慣隨著生活模式的變化而逐漸簡化,加之各種服務性行業的出現,人與人之間互幫互助的行為也慢慢地減少,人們在地域之間的流動也較為頻繁,逐漸造成了地緣缺失的現象。
日本企業實行終身雇傭制,職員的集團意識十分強烈,以“會社”為基礎單位的企業競爭發展在日本經濟高速發展階段起到了非常強大的作用。但是伴隨著經濟發展速度的放緩、泡沫經濟的出現及終身雇傭制的瓦解,企業開始大量使用海外廉價勞動力及雇傭非正式員工。非正式員工的待遇遠遠低于正式員工,同時又由于其不穩定性,導致社緣意識淡漠。
曾經和日本的朋友討論過“無緣死”的話題,大家一致認為“不婚化”是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當時在座的幾位男性朋友基本上沒有不結婚的打算,倒是女性朋友,對于結婚生子似乎都抱有一種消極態度。
朋友:如果結婚的話就難以避免地要生孩子,但是又不愿意在家里照顧孩子。
筆者:孩子不是很可愛嗎?
朋友:孩子是很可愛,但是照顧孩子真的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現在很多日本女性已經不想再像以前的人一樣,在家專職做家庭主婦。很多人都想出去工作,這樣的話就沒辦法兼顧工作和家庭了。
筆者:那孩子的爺爺奶奶呢?在中國如果父母都在工作的話很多都是爺爺奶奶來幫忙照顧。
朋友:但是在日本現在大部分的家庭都是一個“核家族”的狀態,一個家庭里只有爸爸媽媽孩子,已經不再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了。所以即使生了小孩也只能由自己照顧。
筆者:那爺爺奶奶也很孤單啊。
話題進行下去似乎就變得越來越沉重了。一方面子女為追求獨立而離開父母,另一方面又因怕撫養后代而拒絕結婚,好像工作與家庭的平衡被夾在追求獨立又需要他人幫助的尷尬位置,這也造成了越來越多人的孤獨。在克制文化中成長的日本人遇到困難時,不愿輕易“麻煩”他人,包括最親的家人。這樣一來,在出現心理失衡時,比起向他人傾訴,人們更愿意選擇獨處,以暫時逃離現實中的種種不如意。同時,日本文化獨特陰性氣質的影響,使得這種社會問題在由嚴謹禮節而衍生出的人與人之間的疏離感的掩映下,正呈現出一種惶然無望的悲劇色彩。
在中國,假設一個人到了適婚年齡而沒有結婚的話,這就成了全家族的大問題。在日本,如果適婚年齡沒有固定交往對象或者沒有結婚,沒有任何人會干涉你,絕大部分的父母也都不會像中國父母這樣催婚或逼婚,除非你主動提出要求,否則也不會有人主動來給你介紹對象。想要結婚的話,還要參加“婚活”。日本人把找工作、就職稱為“就活”,而“婚活”是結婚活動的略稱,即為了結婚的最終目的而進行的一系列活動。這一概念出自日本2007年大熱的暢銷書《“婚活”時代》。婚活的主要任務就是相親,除去商業化的婚活公司,即婚介,有趣的是日本各地政府也積極參與到這些活動中。即便這樣,日本的成婚率還是逐年減少。
現代日本無疑是一個經濟高度發達的社會,然而城市化發展的同時也帶來了人際交往極度萎縮的副作用。傳統的人際聯系方式既束縛了人,也保護了人在集體生活中能夠與他人建立聯系而不被孤立,如今中國絕大部分的家族便是如此。而城市化與之剛好相反。在城市中,個人被給予高度化的自由發展,甚至任何個人行為都被視為隱私而不受關注,而這也進一步加劇了社會成員之間的人情淡薄。
日本人大概是最喜歡把「寂しい」(好寂寞啊)掛在嘴邊的人吧。他們不動聲色地說著“好寂寞啊”,卻在等待別人來幫他們排解這種孤獨感。有的人甚至會去公用電話亭隨便撥號碼給陌生人,目的只是想要聽別人說話,在日本每年這樣的電話投訴就有上千件。不與朋友交往過深,卻又想要排解孤獨,這也催生了一些新的行業,比如朋友出租、陪吃陪聊的“話食屋”。在如今老齡化嚴重的日本,獨自坐在公園消磨時間的老年人的身影更是讓人感慨萬千。
在災害頻發的國度里,人與人之間需要團結和諧才能共同生活,為了保持這種和諧,卻引發了另一種問題,即人與人之間交往不深的疏離感。
一位觀眾向NHK留言:“心里就像生活在一座無人島上,這就是孤獨啊。就算我死了也不會有人注意的吧。”這讓筆者想起了17世紀英國詩人約翰·堂恩的一首詩:
誰都不是一座島嶼,自成一體;
每個人都是那廣袤大陸的一部分。
如果海浪沖刷掉一個土塊,歐洲就少了一點;
如果一個海角,如果你朋友或你自己的莊園被沖掉,也是如此。
任何人的死亡都使我受到損失,因為我包孕在人類之中。
不要覺得這些事情和“我”無關,生活在現代社會的每個人都有成為孤島的可能。
就像約翰·堂恩所說:“所以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他為你敲響。” □
(作者為中國科學院科技政策與管理科學研究所研究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