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方
看到這個題目,也許有不少人會抿著嘴壞笑,瞪大眼珠等著我說黃段子。其實,上床具有極豐富的意涵——上哪張床?婚床?病床?冰火兩重天。
本文的“上床”,是指危重患者轉入ICU,身體接受生命技術全面控制與替代的那一刻,由此,病患開啟了“躺著活”——硬抗、苦熬、強撐的生命境遇。
慢病遷延,一朝惡化,或由于某種驟然打擊,生命邁入終末期,就是由特殊意義的“上床”來顯現的。此時,醫者常常會出示一紙醫療文書,譬如病危通知書,在老百姓眼中就是一道“催命符”。人們不能理解的是,院外危情情有可原,但為何送進ICU還會有危情?那么多專家在辛勤工作,那么多神奇的救命儀器在全速運轉,為何就阻斷不了病情的惡化趨勢?
原因有很多。
先說人難勝天。醫院里無不彌漫著殘酷美學的氛圍,喪親、別友,白發人送黑發人,逼著人們從哲學的角度去考量醫學、醫院、醫生,以及救死扶傷的使命。但實際上,扶傷大有可能,救死則是一個偽概念。人的死亡歸途本是天意,真正的死到臨頭,神仙也無能為力。
再說技術層面。機器接替并代管人體的器官功能,到底是利是弊?世俗的觀念里,技術烏托邦幻覺與財富的血拼習性,強化了患者與家人“窮生富死”的賭徒心理,助長了花錢買命的虛妄預期,以為真的可以錢到病除、術到病除。其實,任何技術都有兩面性,幫助與削弱,溫暖與冰冷,治病與致病,無可避免地交織在一起。
譬如,呼吸機可以幫助呼吸功能衰竭的患者渡過需氧濃度不足、重要器官缺氧的難關,但也因為功能替代而降低了人體呼吸肌與自主呼吸的能效,陷入呼吸機依賴,導致難以拔管與撤機,繼而進入沒有生命尊嚴的技術化生存境遇。
此外,各項技術化生存技術的疊加,還將快速蠶食有限的家庭財富,透支親人未來的生活與生命品質。也正因如此,引發了許多選擇難題和倫理困境,病人已經躺在“床上”,不救是冷血或不孝,救了則很可能是人財兩空。
現代生死學的啟蒙教育正在悄然推進。前不久,作家瓊瑤發布一則尊嚴死宣言,發愿瀕死期不插管,兒女尊重老人意愿才是孝道。這一名人示范效應有助于勸導世人以豁達瀟灑的姿態來面對衰老與死亡,幫助人們在生死懸崖遭遇戰中擺脫兩難選擇。但在病床邊目睹親人垂淚時,這一切又都顯得蒼白,平日里積攢的豁達與瀟灑,常常會被歇斯底里的求生意念所擊垮。
于是醫患之間形成巨大的意向鴻溝,冷靜、淡定、理性的醫者也被卷入旋渦,被斥為淡漠、冷漠甚至冷血。這才有了危重醫學專家“上床容易下床難”的感嘆。
不過,難歸難,問題的解決,還是在于醫患之間的心意相通,在于社會能否以最大的耐心與悲憫,去推進國人生死觀的轉變。祈禱有一天,“上床容易,下床不難”,生死兩相安,情滿奈何橋。(摘自《財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