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背心

吳余

夏日炎炎，中國各地的街頭再次出現了老人們身著白背心乘涼散步的身影。白背心幾乎是中國中老年男性的標配，勢力遍及全國，每位大爺、老漢、爺叔、阿公的衣柜里，都有好幾件泛黃的背心。

在不同的地方，它還有不同的叫法：跨欄背心、二股筋背心……除了出現在夏季街頭，它的身影還常常在各級官員的襯衣里忽隱忽現。

不過，今天的白背心只能占領中老年市場，已不復當年光景。十幾年前，街頭的背心要比今天多得多。它一度是中國大陸男性居民的典型夏裝，甚至男女老幼皆著背心。

這種白背心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服裝？

盡管今天基本上只是老人的專利，但白背心在服裝史上的登場卻晚至20世紀，比牛仔褲、西裝都要新。

它的出現，源自19世紀后期的歐美內衣革新。19世紀中期，由于維多利亞時代對女性纖腰的病態迷戀，束身衣大為風行。但人們逐漸意識到束身衣壓迫內臟對健康造成的危害，于是結合最新的針織工業，開始發展健康、舒適的現代內衣。

最早的一種現代內衣名為“聯合裝”（union suit），是一種連體式長袖內衣，類似于把正面開扣的棉毛衣褲縫合在一起。雖然最初是為女性設計的，但從19世紀末開始，就逐漸因其出眾的舒適性而受到男性歡迎。

“聯合裝”在今天看來極為詭異，卻是幾乎所有現代男式內衣的雛形。服裝制造商很快在其基礎上研發出各式各樣的新產品，其中很多針對無法穿“聯合裝”的炎熱夏季。

不過，人們很快意識到，連體式男性內衣實在是個愚蠢的主意——因為穿著它上廁所實在是太不方便了。“聯合裝”專門設計有一個可開合的“屁兜”，以方便如廁。對女性而言，在裙子下打開“屁兜”并無不便之處，但對于穿褲子的男性來說，操作難度就要大為提升。

1915年，加拿大人邁爾斯·斯坦菲爾德將其新設計的一種與褲子分離的長袖內衣注冊了專利，很快受到市場歡迎。這就是今天仍在中國流行的棉毛衣（秋衣）的原型。

內衣上下件的分離隨即也在夏裝內衣上得到反映。從連體內衣里分離出的短袖上衣發展為后來的T恤，而分離出的無袖上衣則逐漸發展為今天人們熟知的白背心。

那么，白背心又是如何在中國普及開的？

早在一百年前，針織衫便已作為進口高檔消費品輸入中國。20世紀20年代，上海已有不少針織內衣廠，當時便已生產出大量背心，但主要用于出口南洋。針織背心能在中國內陸立住腳跟，要多虧國民政府的倡議。1934年2月，蔣介石在江西南昌發表演講，發起“新生活運動”。其主旨，即是通過改變國民的衣食住行習慣來實現改造社會的目標，繼而實現民族復興的目標。各地隨即推動服裝改革，力求消滅夏季在戶外打赤膊的現象。1935年南昌的一則告示就很典型：“凡在戶外行走及坐立商店門柜者，無論天氣如何炎熱，至少須穿著背心，絕對禁止赤膊，否則一經覺察，即送至市政委員會，罰充苦工役，仍以所得工資購買背心，以備服用。”

針織背心被國民政府視為夏季合法著裝的底線，就這樣迎來在中國的第一輪大普及。在武漢、南昌等地，一些織襪廠開始仿制汗衫、背心，其流行范圍以炎熱的長江流域為主。到1935年，上海有82家針織內衣廠，占全國的56%。

從技術特性來看，將針織背心作為夏季基礎著裝不無道理。與普通機織棉制品相比，針織品并非由縱向的經紗和橫向的緯紗交織而成，而是由同一個方向的紗線組成線圈串套而成。由于線圈之間存在著較大的空隙，針織品的透氣性遠強于普通棉布縫制而成的衣物，更加適于炎熱的夏季。同時，織物也具有更強的彈性和舒適性。

然而，國民政府的“新生活運動”僅堅持了三年便后繼乏力。至1949年末，全國主要針織內衣生產設備還不到千臺。白背心在民國時期還遠未能普及全國，夏天打赤膊的現象更是至今未能消滅。

真正讓白背心占領全國的，還是1949年后的計劃經濟。共和國成立后，中國迅速建成高度集中的棉紡織業管理體制。1954年，全國針織業企業開始實行公私合營，布票開始發行，棉布成為定量供應的商品。計劃經濟體制下，毛巾、襪子、汗衫背心等產品的生產銷售由商業部管理。于是，全國針織廠的內衣產品被固定為汗衫背心、棉毛衣褲與衛生衣褲三大類。1958年起，商業部紡織品商品目錄共11個品類，這3種針織內衣便占據其中之三，且從1955年到1984年，始終被列為計劃商品。

也就是說，在那個時代，除去汗衫背心，全國人民幾乎沒有其他舒適涼爽的夏季成衣可選。

比起有袖的汗衫，背心又有著三大優勢。其一，無袖的背心不存在腋下磨損問題，不易損壞，更適于一件衣衫穿好幾年的勞動人民。其二，由于成衣尺寸固定，且混紡技術出現前的棉制品存在程度不一的縮水率，汗衫較易不合身，而背心造型天生容錯率高。其三，背心比汗衫更省布料。

正因為這些優勢，在那個時代的文獻與照片里，背心始終多于汗衫。30年的時間足以將無奈的選擇變為一代人的習慣，由此便不難理解，為何白背心會在老人間如此普及。

在中國，傳播史與背心極為類似的，還有棉毛衣（秋衣）。在1915年被發明后，西方國家的棉毛衣逐漸因室內取暖的普及，而在20世紀下半葉消失。今天，歐美人早已不穿棉毛衣。而在中國，由于棉毛衣長期被列為計劃商品、統一調配，它反而在同一時間段成為全國不可或缺的商品，有望續命至22世紀。

（摘自“大象公會微信公眾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