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傷痕

霍嘉璐

春天的傷痕

霍嘉璐

西北無梅

西北無梅，一場驟雪

壓住了風聲，又續芽苞的夢

我自作主張，再邀一場深冬的宴席

我的發髻戴上藍色冰冠，面龐籠著白色輕紗

各樣樹林是長長衣裾，拖過枯葉堆疊的大地

我像公主一樣赴宴，那宴席擺滿溫酒的火爐

你們會用風聲和肥甘的花朵下酒

我來的路上沒有風，風吹進各人的里程

你們的坐騎插滿南方的花朵

而我穿過的民間，草還在草的下面

山還在山的后面

我將醉臥席間，也就是醉臥三千里江山

我只是你水墨里的一幅黑梅花

風華百代，卻無芬芳

身倚人世，卻未到過春天

我了無季節了無冰雪

嗅你衣袂間空曠的味道，嗅出深藏的雪山

濕潤華年早已過去，稠花不再飲泣

橫斜的瘦枝，如妖似仙伸展在西北的二月

滿是荒寂，滿是盼望

你若愛我，就讓我站在下一場雪中

就讓梅花開遍西北

新婦

在眾水之上的云

不是我想要的云

奔走不停歇的我

不是你想要的我

我寡言，為辨清你的履音

縱橫交錯的野徑，落滿羽毛

多年來我喂養那些野徑

給它們喝水，讓它們吮吸光陰

它們彎曲成各自喜歡的崎嶇

還在盡頭戴幾朵妖艷的花

鳥群一批批跌落，仰望是折磨

我為你準備的宴席一次次撤掉

如今我的發髻落滿寒涼的星光

我終于順從，為你蒙著面紗

做個剪徑的人

刀兵的事你知道

河流與河流沖撞，那些世代迂回嘶鳴

峭巖與峭巖碰擊，荒谷被亂石填平

我分裂出一萬個我，為你征戰

金屬的脆響徹夜不休

一條條隱藏懸崖與深壑的歧路

呻吟著消失

你賜給我的劍滴淌著眾多回返地土的夜露

離你最近的大路已修好

我忐忑走去

左肩站著一只啄木鳥

右手握一把灰燼

那些受傷的車馬交付與你，我浣洗沐浴

穿上你疊放在深閨的細麻衣，坐進

竹林深處，成為自己想要的云

成為你的新婦

在鄉間

劈柴，把爐火生起來

屋外漸冷，心中漸暖

日子跑起，騾子和驢駒都可以穿山越嶺

馳騁時有模有樣

作一條古道或者一座荒城

時光打馬而過時，我褒抱遠芳也接進晴翠

原上格桑在開，原上棠花雪白

劈柴，把爐火生起來

左手清涼，右手溫熱

日子變長，古時的月敲一敲就落下幾世燈火

添茶時又添了千年

握住古代或者握住人世

和眉清目秀的人擁爐烹茶

窗外暮雨輕煙，窗外雪花如席

臘月

雪，落在需要收尾的事物上

幾朵正在收攏的牽牛花停住

尖硬地釘在臘月

結籽的順序再次推移

三尺之上，薄脆的藍天裂開

麻雀跌落一地

碎就碎了，讓厚厚的云層顯露

遮不住的雪意出來

年這頭笨拙的大獸，弄傷我的十個孩子

燃著的柴薪，笑靨金黃，牙齒潔白

我站在大雪紛飛里，火苗飄搖

我仍要愛你們

彎著腰，手指凍得通紅

擺正雪地凌亂的腳印

只讓你們看見我的鎮定和從容

如何穿過今夜的大雪

依然是你們明天的好消息

前面是北風，后面也是

我要怎樣覆蓋大雪，而不被大雪覆蓋

明早，輕輕摘下你們窗檐兒的冰凌

年安靜溫暖地，臥在時間尾部

追趕我的河流

追趕我的那條河流有你的體溫

我時常站在水里不僅因為悲傷

水浸過我，讓所有時光平等

我的名字插滿芬芳的小紅花

人世遼闊，天空更遼闊

很多的夜，我聽見水聲在頭頂嘩嘩流過

總有一些水流，我追不上

在黑暗的深井里，我總能碰觸到摸索的手

和我一樣，尋找濕滑的井壁上能攀爬的凹窩

更多的夜，我聽見風聲干冷

拍打被掏空的那部分生活

那部分，又深又窄，讓我的星群一批批陷落

我或向左或向右

總聽見火光“啊呀”尖叫，成為灰燼

我如此易淚，每日只能安歇在水邊

我是這土地裂痕的一部分

你知道我的疼痛，我就必須知道土地的疼痛

你給我的溫度，我不敢截留

我所有的停佇都為傳遞你的溫度

我行過的路開過的荒，不是我的，都是你的

只有你能使道路覆蓋道路，草木高過草木

我就這樣，不擔年月不扛地土

靜靜地，在我名字旁邊，聰慧平安地行走

春天的傷痕

當我舉起一枝花時

也舉起它的陰影

我原本只想舉起一枝花

打開蜷曲在春天的一個深呼吸

我不懂危險的重疊，也出于光

那讓夜無比漆黑的黑，與別的黑不同

我在忍受這種荒謬

不輕言春天，也不加入

滿世界的花開都不再打動我

我盯著樹干，粗壯而枯燥的樹干

目光不敢離開

樹上面，梢頭輕而凌亂

開好的花輕而凌亂

關上門，夜在外面也在里面

我摸到花朵下面春天的傷痕

那些細密的凹凸，劃破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