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 許文舟
亞麻辭
云南 許文舟
凹凸不平的紋理,落著柴煙與珠淚。一位少女,仰仗這古老的韌皮植物,留住了三千年前的回眸。
形已腐化的棺槨,亞麻包裹一臉不屑的面龐,而此刻,是亞麻線,拉扯著塌陷的胸脯與自信。陪葬的權力、黃金,都已過期;藍寶石,變成落落寡歡的眼神。只有亞麻,保持了人世輪回最初的顏面。
夫君鑄鐵,少女采麻,晚間再把時間交給機杼。什么都可以織進去,除了嘆息;什么都可以親近,除了孤獨。拾穗的母親,就是在亞麻面料上,把晚鐘喚作流水。寂靜的山野,走過吹笛少年。
一塊亞麻布,通過顏料,就有世間反復無常的喧鬧。
時日磨洗,或許只是背影,一條變節的河流,永遠有鄉愁的傍依。
我在想,那個民國少女的亞麻裙裾,落了多少只藍白對襟的蝴蝶?電車的門開啟,她與一些詩歌,冒冒失失地來到柴米油鹽的人世。
深巷的制衣鋪,禿頭的老裁縫,正用熨斗平息著亞麻布起伏的折印。幾天之后,這亞麻的立領,就會是半個小城的新聞與溫婉。
而山坡上薅鋤亞麻的婦女,兩只吊袋一樣的奶左右前后晃蕩,像陽光不安分的幾個光斑。冬天雖長,蟲子只眠了一小會,就駐扎到剛剛綻開的花蕊。那些真菌,從來沒有停下不懷好意的偷窺。
比亞麻細粗不了多少的指節,正在為蟲害布防。就是這個母親級別的女人,能預知風,在疏密有間的亞麻地里穿堂。
亞麻比任何紙好寫,可惜查看了中國五千年歷史,只記載著絲絲柔情。
比弦更柔的纖維,蕩著六宮粉黛的嬌喘。石紡輪、陶紡輪是功臣,“不績其麻,市也婆娑”。
管袖里纖指拈著蘭香,在春陽曖昧的躺騎上,翻一卷線裝的過往。胸前有漣漪不小的婆娑,再細的亞麻線,都可以裝訂代代相傳的演變。
一個古老的國度,它裁剪出江河的恣肆,王宮的奢華。那個穿亞麻裙裾的少女,離開書本,發誓用炊煙喂養一家老小。我想再讓她費心一下,把閑置的薄地,都種上亞麻。
那朵淡藍色的花,不用害羞,可以一直配戴到年過半百,或風燭殘年。
淡藍,漫漶到花梗,雄蕊便回到沒有沖動的子房。
小小的籽實,味甘,微溫,無毒,可養血祛風,理療閉經與宮寒。那一盞亞麻油燈下,有人寫實,有人懷虛;有人號啕大哭,有人掩淚妝歡。
可以放心地貼近心臟、舊夢和燃燒的血漿,讓溫暖在衣袂里波浪循環。亞麻,在春秋戰國的斜織機里艱難地吞吐,我想起馬王堆漢墓,那塊埋著無數線頭的夏布。青花形銷骨立,那些纖維,并沒有因為皺褶亂作一團。
我想起埃及王阿瑪西斯獻給希臘雅典女神的大禮,竟然是一個繡有棉花圖案的亞麻胸罩。一定有梅花的蕾絲,凈身或除塵。
巴爾干半島的溫查文化遺址,有青銅的灰燼,冒煙的爐膛,燒不完兩尺長的亞麻。
一塊用來避寒遮羞的亞麻,最后駐進了鳥語與千佛。可裹挾體膚、陰謀;可親吻心跳、愛慕。
好想找一塊干凈的土地,把亞麻籽粒播種,把叫醒的權利交給春風。我會用詩歌行賄落雪,讓它把真菌與蟲蛾驅離,再讓星光,輕輕給籽粒蓋上。
不是怕它冷,而是寂寥,會讓發芽的欲望,變得渺茫。
實在忍不住悲傷,我就讓亞麻布收住眼淚的腳手。
很多時候,我是舍不得穿這亞麻的晚禮服。因為亞麻的面料,能留住游弋骨針、鐵棒和竊竊私語的線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