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琳靜
信仰照亮戲里戲外
雷琳靜
創作者的演繹并不著意于對人物道德的歌頌和精神的宣揚,而是立足于當代立場,在渺小與偉大之間、卑微與崇高之間發掘戲劇張力和生命氣場。該劇的著力點放在武訓對當代人和當代社會帶來的深刻的啟迪——對知識懷崇高的敬畏、對人生抱執著的信念、對生命豎樸素的信仰。
百余年前,一個苦難的農民懷著對知識的崇高敬畏和對人生的執著信念,用一生時間踐行興辦義學一件事,以卑微之軀成就崇高信仰;百余年后的今天,上海淮劇團一群勇于求真的藝術家秉持傳統戲曲薪火,沿著他們二十多年來探索開拓的“傳統戲曲現代化”和“地方戲曲都市化”之路,踐行著中國戲曲的現代傳承發展。《武訓先生》粉墨登場,從現代都市人的文化尋根、溯源初心、回首鄉愁的情感基點出發,超越了道德歌頌和人性剖析,回歸中國戲曲表現民眾、民情、民風、民俗的鄉土傳統,向戲曲本體尋找最本質、最具力度和美學價值的表達方式,在“傳統戲曲現代化”和“地方戲曲都市化”的道路上又一次實現了自覺探索和突破。
以地方戲曲表現地域題材,是地方戲曲創作長久以來行之有效的慣常做法,鄉音、鄉情、鄉土、鄉俗,形式和內容相輔相成,易于達成情感共鳴,從而收到較好的藝術效果。但是如青年評論家李紅艷在《戲劇創作地域題材應降溫》一文中所言:“近幾年,各地對文化的重視和投入與日俱增,尤其是對地方歷史人文資源的重視和挖掘,已成為當前藝術創作中一股勢不可擋的‘洪流’。在作為各地文化建設重要‘抓手’的戲劇創作中,表現得尤為突出。地域題材戲劇作品投入之大,創作之熱,數量之多,前所未有。通過藝術創作弘揚地域文化傳統,樹立地方文化形象,擴大地方文化的影響力,本是一件好事。但是,當這種追求成為一種帶有強烈功利性的‘刻意’行為,當藝術創作夾雜了太多‘非藝術因素’,當這類題材幾乎成為地方戲劇創作題材來源的‘唯一’,當大家普遍意識到這類作品‘有數量缺質量’,當種種問題已然成為一種現象,就不能不引起我們的關注、深思、反省、修正。”
其實這種局限于地域題材的創作方法,除卻功利訴求外,也暴露了創作者藝術觀念的偏差與淺薄。劇作家羅懷臻敏銳地捕捉到其中的奧秘,他在《地方戲曲的“原鄉意識”該醒了》一文中提出了比“家鄉情感”更為深刻的 “原鄉情結”——“它也許不如‘家鄉’的記憶具體,但是它比具體的記憶更開闊、更深遠、更具有悲劇意味的美。‘原鄉’的情結甚至是超越一般疆界的,它甚至是人類對于自身血緣、族群和文明來路的普遍關懷。尤其是現代人,越是伴隨著現代化、城市化和全球化的發展進程,越是會關注自己是從哪里來的,什么地方深埋著自己的‘根’。”
武訓,一個生存在齊魯之地封建階級壓迫下的農民,他是同時代中華大地上千千萬萬的苦難民眾的一員,也是一個災難頻仍、水深火熱的時代的縮影,他是一個獨特的存在,本著社會底層勞動人民“吃一塹長一智”的樸實想法,面對封建階級的壓迫,采取了終生行乞辦義學這一獨特的反抗方式。這種出于底層人民最本能的自衛,讓他以不可想象的終生堅守,達成了一種無奈、悲壯而令人震撼的反抗。正是由人物精神層面氣韻風骨的深層剖析,我們得到這片土地上關于人、關于社會、關于歷史的諸多思考。淮劇善于表現勞動人民、鄉野生活、草根生命力的鄉土氣味,長于表現粗獷、悲情、豪邁、張揚的情感氣質,正好契合了武訓這一題材。
淮劇《武訓先生》并沒有拘泥于表層的地方特色、人文符號,而是從精神層面抓住了人物的氣韻風骨,從文化層面抓住了題材的共同內涵,從表現形式上抓住了內容與形式的契合點,使得這一題材、這一人物走出了表面意義的“家鄉”,步入了深層內涵的“原鄉”。從此意義上講,這一人物超越了地域局限。農耕時代造就了中華民族輝煌燦爛的優秀傳統文化,社會發展,時代更迭,農耕文明已化作獨特的基因流淌在民族的血液里。當現代都市人在工業文明的巨浪中拼搏掙扎時,這種潛藏的基因幫助我們追索自己生命的來路,尋找民族文化的根源。
矢志行乞39年,三所義學相繼開館。而他依然身穿百衲衣,行乞于街市巷陌,在四面八方朗朗的讀書聲中,59歲的“千古奇丐”走完了自己的一生。一個渺小的生命鑄就了一項偉大的事業,一個飽經苦難的人以卑微的方式成就了無私、利他的崇高精神;創作者的演繹并不著意于對人物道德的歌頌和精神的宣揚,而是立足于當代立場,在渺小與偉大之間、卑微與崇高之間發掘戲劇張力和生命氣場。
該劇的著力點放在武訓對當代人和當代社會帶來的深刻的啟迪——對知識懷崇高的敬畏、對人生抱執著的信念、對生命豎樸素的信仰。中華民族自古以來潛流的血脈基因中涌動著對理想、對生活執著的信念,在武訓身上就是一個縮影,而且是無數底層勞苦人民的一個縮影,本著“我要辦個義學院”的素樸信念,用一生踐行著信仰,把信仰變成了生活。
創作者對于信仰這一主題的提煉,是對優秀中華傳統文化的深入思辨和全新開掘,也是對當代社會深沉思考的結果,對當下具有切實而積極的現實意義。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飛速發展,歷經市場經濟大潮和社會快速轉型的多重沖擊,人們的世界觀、價值觀、人生觀日益多樣化、鄙俗化,信仰缺失、道德淪陷,眾生外困于社會大環境的無可逃避、內困于自身心魔的無法超脫,在人性的深淵中沉淪掙扎,導致整個社會矛盾不斷激化,種種異化怪狀層出不窮,由此引發信仰坍塌、精神迷失、觀念錯亂等社會問題。重建中華民族的精神信仰,創作者本著當代知識分子的精神自覺和文化擔當,挖掘題材中蘊含的中國哲學精神,期以卑微人物的崇高形象啟迪當代人心靈暗隅,重新喚起人們對崇高信仰的敬畏之心。
《武訓先生》的創作立足淮劇本體,融合當代價值取向和審美取向,力圖突破時空局限追溯更久遠、更本質的中國戲曲傳統和中華文化傳統。文本創作上,一方面著手題材選擇突破地域局限,挖掘中華文化深層次的精神內涵;一方面著力主題立意突破人生境界,發現和擴大題材所蘊含的戲劇張力和生命氣場。這些文化層面的新發現、新思考提升了該劇的文學性,也將該劇對于社會文化內涵的探索開掘帶向了縱深。舞臺呈現上,舞美設計注重舞臺布景的質感及服裝造型的個性體現,回歸純樸本質。這種"回歸"不是簡單地模仿傳統戲曲的模式,而是在對戲曲本體深入研究的基礎上進行提煉,將戲曲本體的美學特色提純、強化,并結合當代的審美需求和技術手段予以呈現。舞臺布景著力于對故事發生的大文化背景的表現和闡釋,真實而自然地體現鄉土風情,流動的布景構成不同的空間場景,與情節發展和演員表演相融合,與導演的處理風格相呼應。但是,在筆者看來,首演的舞美還有些寫實有余、寫意不足,如梨樹、寺院高墻等布景還可以更簡化。燈光設計比較自然節制,發揮了敘事、抒情、造型等語匯功能,對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故事情節的敘述起到了烘云托月的作用。演員表演上,已步入花甲之年的主演梁偉平飾演從青年到老年的武訓,形神兼備,毫無違和之感。他以自己扎實的戲曲功底,借鑒表現主義手法,形體上夸張變形、內心外化,唱腔上個性色彩鮮明,韻味獨特。人物的身段造型如一尊尊被魔法點化便活了的泥塑,或憨實可愛,或辛酸凄涼、舉手投足間靈動著民間血肉,飄蕩著泥土氣息。
“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藝術家們力求向中國戲曲最初的傳統本源追溯,向孕育滋養其產生的中華文化根基追溯,回歸戲曲本體,深入提煉、繼承傳統特質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唯有回歸“源頭”,方能彰顯“現代”。
在戲里,武訓將信仰化作了自己的生活方式;于戲外,信仰的光芒也輝映著這群藝術家們。從20世紀90年代到今天,從《金龍與蜉蝣》《西楚霸王》到《武訓先生》,上海淮劇團奉傳承創新為藝術信仰,不斷探索和豐富都市新淮劇“傳統戲曲現代化”和“地方戲曲都市化”的發展理念。借《武訓先生》,讓我們引一縷信仰之光照亮現實,期待有更多的藝術家們高揚藝術信仰,為中華文化的復興提供民族的、現代的、創新的、可持續發展的不竭動力。
作者 陜西省戲劇家協會創評部主任科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