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肉仰慕著菜刀

中國人喜歡歷史，有人說，中國沒有國教，歷史就是國教。顯然，這種說法是不對的，因為，喜歡歷史的中國人，尤其是那些草根，從歷史中汲取的，大多是些負面的東西，實在太不像宗教了。

草根腦中的歷史，幾乎都是看電視電影得來的。再早，則是聽說書看戲，戲說的成分很大，但也有點影兒。自古以來，草根不喜歡草根的故事，他們要看的，都是大人物的事跡，經常會替古人（尤其是古代的帝王將相）著急。

在他們中的好些人看來，這些大人物，英雄則英雄矣，但多少都有些缺憾。缺憾在哪兒呢？就是心不夠狠，手不夠辣。比如說曹操吧，如果在跟劉備煮酒論英雄的時候，一刀就把這個潛在的對手給宰了，那么，以后豈不是少了一個大對頭？同樣，孫權如果痛痛快快，在劉備前來招親的時候，讓刀斧手一擁而上，將之剁成肉醬，那么，今后也就只有孫曹兩家爭天下了。瓦崗山上，李密也不夠心狠手辣，才有后來唐朝李家的天下。而隋煬帝更是如此，如果早早把李淵一家廢了，豈不天下太平？

做大人物，就是要心狠手辣，一個字，殺，把所有可能的對手，都早早消滅。這個邏輯，其實真的被草根出身的朱元璋實踐過了。他不是不知道那些昔日的戰友并沒有二心，卻屢興大獄，把昔日的功臣一個個鏟除，覺得這樣，自己的太子以及后來的皇太孫，就可以高枕無憂了。許多草根評價近現代人物，也是如此，細節，我在此就不多說了。聽書的草根，不是朱元璋，卻有朱元璋的心態。他們不知道的是，他們這一輩子，如果做不成朱元璋，趕上一個心狠手辣的統治者，最先倒霉的，其實是他們自己。心狠手辣的刀，成片殺的，都是平頭百姓。即使暫時屠刀沒有揮過來，橫征暴斂，也讓人吃不消。

當然，這樣的草根，雖然發著這樣的感喟，倒不見得真想做朱元璋，成心要扯旗造反。他們就是這樣說說，替古人操一份閑心。反正是看熱鬧的，不怕說閑話。但是，這樣的閑話，卻表明這樣的草根，真心推崇的，到底是什么。

底層人懷有“統治者心態”，不是斯德哥爾摩綜合征，而是我們這個國家的一種“底層常態”。明明平日里總是在受欺負，但凡有點權勢的人，就可以欺負他們，經常性地被無視，被凌辱，被驅趕，被剝奪，而且還呼告無門，但是說起古今人物來，卻總是有那么一股子狠勁，沒有是非，沒有善惡，甚至沒有哪怕丁點的同情心。明明是被人踩在腳底下的草根，推崇的，卻是那些毫無人性的豪強惡霸——手越狠，心越黑，就越能收獲喝彩。聽起來，每每令人不寒而栗。

欺凌和壓迫，本身是一種傷害，也是一種毒害，其過程，不僅可以將人奴化，還可以把被欺凌壓迫的人毒化。被壓在最底層的草根，就這樣有了“統治者心態”，熱衷于替過去的大人物操心。

有人說，哀莫大于心死，我要說，哀莫大于心毒。這個毒，真正落到地上，首先是底層之間的互害，其次，則是在周圍人被吊在絞架上的時候，拉一拉他們的腿。

（摘自“張鳴微信公眾號” 圖/王建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