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二則

介子平

人生二則

介子平

時間是生命的成本

生命源于偶然，時間本就永恒，生命中最大的成本，其實就是時間，而生命未必是時間的價值。從生到死，皆生命在時間流水線上留下的刻度，過往了，便也隨之消失。

既往凝滯如初，當(dāng)下瞬間即逝，未來姍姍而來。最是當(dāng)下，如一列疾駛飛過的車，誰也定格不住。知人論世，讀詩觀心，席慕容如此表述：“我，是一朵盛開的夏蓮，多希望你能看見現(xiàn)在的我。風(fēng)霜還不曾來侵蝕，秋雨還未滴落，青澀的季節(jié)又已離我遠去。我已亭亭，不憂，亦不懼。現(xiàn)在，正是最美麗的時刻。重門卻已深鎖，在芬芳的笑靨之后，誰人知我蓮的心事。無緣的你啊，不是來得太早，就是，太遲。”太早，霜橋月館，水村煙市，思君君未來；太遲，白發(fā)無情，青燈有影，額頭劃淺槽。“都希望在最好的年華遇見一個人，可往往是遇見了一個人，才迎來最好的年華。”

面對大樹，會感懷人生之短暫，面對小草，會聯(lián)想生命之相似。草木是人生的參照，花盆里的一棵草，怎忍耘除，蒼天面前，與我等同，生命本無貴賤，順以受命即是。春山早鶯，初出深谷，舌弱語澀，不能成聲，清明時節(jié)回母校，祭奠葬于此處的無辜青春。

不過有幾樣不會隨年齡老去，比如銳利的思想，不會老去，如陶淵明“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式的感悟，知性靈動，才高苦也多。比如永恒的情感，也不會老去，而是你老了。回頭皆幻景，對面知是誰，每個人都想填滿生命中的種種缺失，都想借由戀愛，尋找自己所遺失的另一半。然后手挽著手，且將陶醉換年華，沾泥帶水變丑，磨磨蹭蹭變老。

生命的流連太多，總有一些難以割舍，放不下，想不開，看不透，忘不了。錢鐘書臨終，一眼未合，楊絳附耳：“你放心，有我吶！”遂合。季節(jié)應(yīng)時，如約而至，可應(yīng)時的看花人皆已換代。狄仁杰登太行，反顧，見白云孤飛，謂左右曰：“吾親舍其下。”瞻悵久之，云移乃得去。未幾，人也隨云而逝，讀之悵然。人如蜉蝣寄天地，生之須臾逝者如斯，王朔著文紀念梁左：“一個人沒了，說什么也是多余的，記著也好，忘記也好，都是活人看重，逝者已經(jīng)遠去，再見面大概也早忘了這一世的事。”無論苦心帷幄，千年寂寞，還是竹杖芒鞋，一蓑煙雨，快也罷，慢也罷，駛向一，結(jié)果一，無人能免，無人得赦。《列子·楊朱》云：“仁圣亦死，兇愚亦死。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桀紂，死則腐骨。腐骨一也，孰知其異？且趣當(dāng)生，奚遑死后？”豪杰也罷，庸愚也罷，有為也罷，隨世也罷，水紋般無痕。

有限生命里，勵志者力將自己鑄造成器，其實樗材也挺好，“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guī)矩，立之涂，匠人不顧”。無論如何，凡事因果，都要承擔(dān)一份屬于自己的責(zé)任，此即時間賦予生命的分量。巴爾蒙特《為了看太陽，我來到世上》云：“我來到這個世界為的是看太陽／和蔚藍色的原野／我來到這個世界為的是看太陽／和連綿的群山／我來到這個世界為的是看大海／和百花盛開的峽谷／我與世界面對面簽訂了和約／我是世界的真主。”來到這個世界，不是為成器的，而是為看太陽的，此即詩意的存在。

在一切發(fā)生過之后，風(fēng)凄雨涼，簫聲過墻，蠟炬成灰，余溫漸退。時間解脫了你，還是你擺脫了時間？時間大象無形，生命隨方逐圓，時間仍在那里，只是你已不能堅持。

趁年輕把壞事做完

大地上你我僅一生，青春更是短暫，經(jīng)不住揮霍。風(fēng)風(fēng)火火、跌跌撞撞乃青春活力，見佛殺佛、遇魔斬魔也青春魯莽，此般情形下，一次說走就走的遠足，一場死去活來的分別，一回毅然決然的反叛，一個刻骨銘心的懺悔，那又算得了什么。一擲千金皆為膽，家徒四壁不知貧，總覺得日子還長，有自信可以重來。

上升路不平坦，青春過后，似有所思，不著邊際一虛脫。一身疲憊，卻兩手空空，一地雞毛，卻了無頭緒，杯盤狼藉，卻饑腸轆轆，枝葉紛披，卻上無果實。所以，我在某年五四青年節(jié)為年輕人的講座上，倚老賣老告誡之，趁年輕，把該讀的書讀過，把該喝的酒喝遍，把該看的景看到，卻順口說漏了嘴：把該做的壞事做完。

周作人說：“蓋據(jù)我多年雜覽的經(jīng)驗，從書里看出來的結(jié)論只是這兩句話，好思想寫在書本上，一點兒都未實現(xiàn)過，壞事情在人世間全已做了，書本上記著一小部分。”人大概也如此，自說，滿園荒唐，擷英采華，閃爍其詞，他說，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此乃人之常情，不必深究，大慈善家，起家或也殘忍，竊國者皆大盜，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而已。青春遠沒有那么復(fù)雜，只是該玩耍的年紀，動了真情，該注目的時刻，毛手毛腳。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回過神來陷入無限懊惱，莫道情殤，反誤了卿卿，相逢天女贈天書，不如一把火燒盡俄羅斯筆法寫的詩，從此塞上鴻雁，芳草天涯。

男生未主動追女生，或因開不了口，女生未主動找男生，還在等著找她。“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fēng)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今日歡，明日歇，無非露水。暫時有，剎時空，所謂煙花。”雙方皆未失卻，只是均未得到，也就沒能遺留幾頁故事，呢喃輕如湖上風(fēng)，有紋無路，胭脂和淚落紛紛，有跡無痕，小說家眼里，好沒趣。學(xué)習(xí)不必超前，更不便速成，否則，童年無童真，青年無青春，中年無樂趣，老年無安閑。同樣，成熟也不能超前，目不斜視，一臉沉著，坐懷不亂，束修至行，或裝逼，或超人。圣賢只可供，神仙不可仿，王爾德《溫德米爾夫人的扇子》云：“她們老想叫人變得正派。可如果她們見到我們時，我們是正派的，她們根本就不愛我們。她們喜歡的是，見到我們的時候，我們是不可救藥的壞蛋，而在離開我們的時候，我們卻變成淡而無味的正派人。”青春的自由向往，就在于張揚性情。

風(fēng)格與人格同季成熟。一曲涼州聲裊裊，到此際離愁多少，佳人肩頭，似有風(fēng)意，佳人不可期，更何況真情佳人。張愛玲說：“如果你認識從前的我，那么你就會原諒現(xiàn)在的我。”對花弄春，淑景己殘，“從前的我”，該是怎樣的我，參差多態(tài)，倜儻不羈。

隨心所欲的選擇，不考慮掙錢，料也掙不來柴米油鹽，不摻雜體面，哪有如此知性理智，身后是非誰管得，只任憑喜歡。青春的旅途，雖短暫，易迷惘，失去的無法找回。然昂首的自信，從心的尊嚴，融冰的骨氣，刻度的堅強，皆此間成就。

弄兒床前戲，看婦機中織，中年后瑣碎苛細的不堪，反襯出年輕時了無牽掛的可貴。單身非不幸，出生一人；結(jié)婚非幸福，終了一人。福樓拜《包法利夫人》寫道：“結(jié)婚以前，自以為就有了愛情，可是，婚后卻不見愛情生出的幸福。歡愉，激情，陶醉，這些當(dāng)初在書本中讀來的美好字眼，生活中究竟何所指？”國人更是不堪，在家怕老婆，出門躲警察，購物羞錢少，過街恨車多，單位窺領(lǐng)導(dǎo)，說話嫌嘴拙，提筆悔學(xué)淺，過河才知不設(shè)橋。

年輕時，以為愛即不顧一切地付出，情懷永在，愛恨不移，自己也能感天動地，俠骨丹心，后來才明白，受傷時無人替你包扎傷口，一路滴血，一路花開，是海棠，還是玫瑰？

察人之過，不揚于他。年輕時的所作所為，哪里是壞事？縱使壞事，哪里能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