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益龍
相約四月一日
周益龍
馬路像森林中的罅隙,透不過一絲微風。喬段的執勤地段是個事故多發地,由商業繁華區向郊區過度,車輛經過此路段,如魚逾隘口,壓抑瞬間釋放所產生的沖擊力不亞于中子裂變。
大隊長對新上崗的喬段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后,滿意地笑了,“從明天起,馬路灣隘口,就歸你了。我可不希望你弄出什么橋段來啊!”營造輕松愉快的氣氛,然后游刃有余地把工作貫徹下去。大隊長的獨門秘籍,喬段早有耳聞。然而,大隊長用他的名字戲說、調侃,讓他接受不了。倘若辦公室里的同事都把他當作橋段來看待,豈不糟糕?正當喬段心有旁騖之際,一輛白色轎車白鯨泊岸似的駛入了人行道。喬段迅捷沖到白色轎車前。喬段朝轎車瞟了一眼,是輛大排量寶馬轎車,顏色為流行的珍珠白款式,豪華、時尚、大氣。車主是位女性,臉色是完全可以掩蓋年齡的那種粉紅,八成是個富婆。喬段避開富婆的目光,深吸了口氣,對富婆說,“請出示你的駕駛證件!”富婆卻以老師的口氣對喬段說,“都已經下班了,為什么不去找女朋友拖拍,卻要在馬路上閑逛?”喬段不假思索地回道,“我有老婆!”
喬段“我有老婆”一出口便后悔了,我喬段可是個執法者,憑什么要與你這個違規行駛者扯皮?可對方的口氣充滿了揶揄,拿目前的行情,志短有三,沒房、沒車、沒老婆。果然富婆又用狐疑的目光脧了喬段一眼,反問道,“拿什么來證明?”喬段明知成了陀螺卻心甘情愿地順著慣性轉下去,“我兒子都三歲了,還能說我沒老婆嗎?”富婆笑了笑,露出米粒一樣細密的牙齒,“你有結婚證嗎?”喬段想終止無聊的扯皮,可他像一只被勒住了脖子拖著走的羔羊,不至于窒息只能乘勢而行,脫口而出一個字,“有!”“拿出來給我看看。”富婆的一只手已經在窗口等著了。“我是交警,干嗎要把結婚證帶身邊?”喬段覺得終于找到了反擊的機會,從此可以把主動權搶過來,一雪前恥了。說著,喬段笑了,笑得露出了牙齦。“你是交警?可我橫看豎看都沒看出一點交警的樣子啊!”喬段被激怒了,差點要吼起來,但他一再勸誡自己,凡事要冷靜冷靜,冷靜能駛萬年船。但口氣已經帶有了明顯的不耐煩“難道你沒看見我穿著制服嗎?”“如果弄身制服套在身上算是警察,我也能站這地兒執法了。”喬段的右手下意識地在大腿上蹭了蹭,他正想掏出褲袋里的警察證甩到富婆的臉上,要她睜開狗眼看看,他喬段到底算不算警察。富婆的眼神依然是揶揄的,口氣更為不屑,“拿出來呀,怎么又猶豫了?”貓被老鼠挑釁。喬段簡直要暴發,但是出于職業道德的約束,喬段還是恭恭敬敬地把警察證遞給了富婆。然而他很快便后悔了,因為他捕捉到了富婆眼睛里流露出來的輕蔑與鄙視。可喬段也顧不了這么多了,挺了挺身子,發令道,“你該接受處罰了,罰款五百,扣除2分。”富婆說,“有警察證并不能證明你就是警察,就像有兒子并不代表你有女朋友,因為兒子很可能是你抱養的。”
不知不覺間,后面已排了長長的一隊,逶邐如蛇。被寶馬車擋住的人行道宛若魚躍龍門的隘口,激起滔天巨浪,“怎么搞的,還讓不讓人走路了?”
“什么破警察啊?!辦事效率這么低?”“我們要投訴!”
所有的矛頭都是對準喬段的,其中不乏曾被罰過款的,他們把平日里積聚的怨氣,不分青紅皂白地撒到了喬段的頭上。焦躁與憤懣使喬段舉措失當,他竟然把注意力放在了討回證件的拉鋸戰上了,而忘了遇到棘手的事應該向上級求助。
此時,有人開始拍照,人們將抗議由言詞轉換為行動。
“你把警察證還給我吧!”
喬段脫口而出的一句話把自己嚇了一跳。貓向老鼠投降的把戲可不是鬧著玩的。
“我可以給你行方便把警察證還給你,可又有誰給我行方便呢?”富婆說話的聲調很慢,目光在別處漂移。
“只要你把警察證還給我,我立馬放人。”像小孩從大人手里搶奪心愛的玩具,喬段迫不及待的樣子有些失態。
“你怎么不早說呢?”富婆說完后鄙視了喬段一眼,算是拿正眼看他。
人流像決堤的河水從喬段身邊涌時騰起了喧囂:
“惹不起躲一邊去,別丟人現眼了!”
這一鬧,喬段的心情像一塊用久了的抹布,無法舒展了。職業榮譽感像炮仗升至高空后炸開的碎片,瞬間飄散得了無蹤跡。喬段像懷疑妻子嫁錯了郞一樣地懷疑自己是否入錯了行。喬段上的是工科,學的是飛機制造專業,學飛機制造專業的人,進不了飛機制造企業就如同干瓷器活的人丟失了金剛鉆。前妻看中的就是喬段所選擇的專業,好像造飛機的人年終每人都能帶一架飛機回來似的。前妻生怕喬段這座金礦被人搶走,便提前進駐,還迅速構筑了工事,生了個兒子。可喬段的就業狀況也太讓前妻失望了,跳槽比應聘快,原因是一只桶里揀蟹,一蟹不如一蟹。可前妻呢?因為臉蛋漂亮,學的又是中文,文藝女青年,淘金高手,有沙的地方都會光顧,卻又不會吊死在一棵樹上,死哪兒不用你操心。
回到家里后,喬段仍憋著氣。嚴格地說,喬段回到了出租屋。曾經有過的房子、車子和兒子眨眼間都歸到了別人的名下。喬段覺得,自己所做的每一道驗算題,老師都給了他一個“叉”,可就是不肯告訴你導致驗算錯誤的原因。就像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在沒人攙扶的情況下,不斷地摔跤,摔得鼻青臉腫、一身泥巴。摔倒的過程也格外有趣,有像喝醉酒的,也有像中了槍子的,而著地時造型卻十分難看,有四仰八叉,有狗啃屎。孩子哭喪著臉,大人們卻在哄笑,說,“孩子學走路,要摔一萬八千跤。”
喬段充當的角色就是這些學走路的孩子。在生活的道路上,坎坷和曲折正排著長隊在等他去光顧,還沒等他摔夠一萬八千跤估計小命已經沒了。
喬段就這么長時間地窩在沙發上,空調也懶得開,舊空調的噪音經過燠熱空氣的發酵,使人更不堪忍受。電視也懶得打開,屏幕上的人,怎么看都像用取笑的眼神在看他,根本就不是他喬段在看電視,而是屏幕上的人在看他喬段的笑話。人的皮膚被刀切開時,其疼痛感輕微得可以忽略不計,劇烈的疼痛是在肌體所有遭遇破壞的組織聯合發出抗議的時候。這種入骨入髓的痛楚,喬段正在咬牙忍受。倘若感染,會疼得更加厲害。
喬段的腦袋像一臺大功率馬達,轟鳴不歇。迷迷糊糊地正要入睡,手機又開始“冒泡”,“嘀咕、嘀咕”個沒完沒了了。喬段一個激靈,“心里有鬼怕敲門”,抓過手機一看,屏幕上,“視頻”兩字從上至下串成了冰糖葫蘆,哆哆嗦嗦地打開一個,果然是威力巨大的定時炸彈,從屈膝哈腰地敬請富婆配合到哭喪著苦瓜臉向富討要警察證,到妥協放行,卑微、懦弱、喪失原則,人,該有的和不該有的劣根性都通過他喬段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如果到此為止,喬段不去打開其他視頻,沖擊力或許會小許多,受到的傷害也減少很多。“一個罹患疾病的人,慣用做法是,追根刨底地深挖病根,結果越挖越絕望,最后不是病死的而是被嚇死的。”這個比喻好像專門為喬段量身定制的,喬段又打開了一段,又打開了一段,連起來便是個很出彩的小品。不認識他喬段的人可以當小品來取樂、作消遣,可是他喬段單位上的領導、同事,還有家人、親戚朋友,他們就不會像看小品那么輕松自在了,覺得把他們的臉都丟盡了。
喬段的腦子是亂不得的,一亂,便是非難辨了,這就是喬段。打一個不恰當的比方,某個倒霉鬼騎電動車被撞了,在接受調解時,除了“我沒有錯”之外,他不知道說什么好。要怪就怪電動車太不經撞了,如果自己開的是大排量SUV汽車,那么情形就會發生反轉,被撞的便不是他了。社會是篩子,篩了的是雜質,留下的是精英,不篩去雜質,社會就不能進步,歷史就會倒退。這種念頭就像生發于皮膚表層的刺癢,在他異常煩躁時作祟,分不清警示還是慫恿。
喬段被鬧鐘驚醒后又瞇了一會兒。可瞇著瞇著便睡過了頭,當他在潛意識的提醒下強制睜眼時,發現早已過了上班的時間。喬段抹把臉,抓過一個面包邊啃邊跑往單位趕。
喬段趕到單位時,會議正要結束。喬段發現領導和同事都用發現外星人的目光瞭他,眼神怪異得能冒出酸水來。領導說,“好,橋段來了。自從橋段來到我們二大隊以后,我們二大隊都快成橋段大隊了。橋段同志,你是一個傳奇。”
最近,交警二大隊發生了許多事,可人家給單位惹上麻煩是因為認真執法,而他喬段卻在向“惡”勢力妥協,還被某些別有用心的人傳播到了網上,不僅丟光了交警二大隊的面子,還甘愿充當襯托鮮花的綠葉。領導說他橋段、傳奇一點都不過分。
上口是甜的,收口卻是苦的。分明被擊中,但看到的卻是燦爛如花的笑臉,致命卻又不失溫柔。領導綿里藏針的領導藝術,喬段已見怪不怪。
大伙走后,領導把正在播放視頻的手機交給喬段,當喬段看到富婆極盡狐媚地對他放電的那一段時。喬段非常震驚,他怎么就沒有發現呢?自己也真夠混賬的,當時怎么就沒注意到呢?喬段當然清楚這段視頻的威力,一個交警在執法時經受不住美色的誘惑,比向“惡勢力”屈服更丟人。喬段雖說經常把自己調侃成一顆不在乎被踩踏的小草,但并不代表他能忍受恥辱。領導見喬段氣得臉色發青,嘴唇哆嗦,便說,“我與老王的看法一致,有人在視頻上作了手腳。但黃泥巴涂在了屁股上,不是屎也是屎。”領導嘆了口氣后又說,“風緊雨驟的,為了出于對你的‘保護’,組織上建議你暫時避開公眾視線。你可千萬不要背思想包袱,遇到難題找組織。今天放你一天假,好好地‘休息’一下。明天上午去劉主任那兒一下。”說完又瞭了喬段一眼,犀利的目光斬盡了喬段的僥幸。
誰這么損?要如此陷害于我,并且還如此地喪心病狂、明火執仗?是報復嗎?喬段怎么也想不通,他這杯溫吞水,還能燙著誰。是覬覦他的位子嗎?一個破警察又有誰稀罕呢?可那又會是什么人呢?要不,就是撞到搞惡作劇的人的槍口上了。可究竟哪一種可能性最大,喬段想了半天沒找到答案。
一個念頭從喬段的腦海里閃過,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自行了斷。喬段似乎沒作猶豫便打開了電腦,著手寫辭職申請。正寫著,屏幕上突然跳出個昵稱為“幫您解憂”的QQ號來,并且來了句,“我知道你現在想干什么了!”喬段賴得理會,正想關閉QQ號,對方又來了一句,“不接受‘幫你解憂’的支助,你會后悔的。”
準碰上鬼了,喬段暗暗叫苦。遇上鬼后,躲不是辦法,驅除才是上策。于是,喬段責問道:
“你是誰?”
“你對導游也是這樣的態度嗎?只要能把你帶到目的地就成。”
“你與導游還是有區別的,因為導游在明處,你卻在暗處。”
發送完,喬段才發現自己很弱智,而對方卻擺出不屑與之糾纏的姿態,單刀直入:
“別干傻事!把槍口對準自己是懦弱的表現。”
喬段恍然大悟,此人打著“幫你解憂”的旗號招搖過市,你一旦搭茬算是亮出了招牌,然后就用一些試探性的話語套出實情,這點雕蟲小技還真的算不了什么,蒙蒙那些涉世不深的小孩子可以,可蒙不了他喬段。這種人不是閑得無聊就是有窺陰癖,再不然就是神經出了問題。既然自己無端地被人捉弄得如此狼狽,何不與這個送上門來的家伙玩上幾招,于是喬段在鍵盤上敲出這幾個字來:
“請你猜猜我會想干什么樣的傻事呢?”
“想辭職,而且正在草擬辭職報告。”
喬段很震驚,他沒跟任何人透露過辭職的打算。
“你到底是誰?”
片刻后,對方才接茬:
“諜戰劇,你即便沒看過也一定會聽人說過吧!從事地下工作的同志,遇上險情,其他的同志會暗中救助。這回,你該明白了吧?!”
喬段明白了。他被人盯上了。朋友逗他不會藏這么深。這倒堅定了喬段辭職的決心。
喬段走進警隊辦公室時,把地板踩得咚咚響。劉主任用驚愕的眼神脧了眼喬段,然后笑著從座椅上站起來走到喬段身邊,打起了哈哈,“老呂還真是個驢性子,逮著便啃,也不看看覬覦的是草料還是細糧,小喬同志是啥?人才!能上他那種地方嗎?亂彈琴!”
如今的領導,藝術水平就是高,使的是軟刀子,“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還分不清是誰的主意。
老呂管著后勤。里頭都是些老頭和老太太,去那種地方不是明擺著要羞辱他嗎?喬段從口袋里掏出辭職報告,往桌子上一拍,“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嗎?我不干了還不行嗎?”
劉主任趕緊把喬段按進了單人沙發,“好!小喬同志,你就留在我這兒,過個一年半載的,我老劉給你打下手!回家準備準備吧,明天過來上班。”
就這樣,辦公室的劉主任不動聲色地把喬段辭退了。喬段脫離交警隊伍后并沒有離開這座城市,而是進了一家家族企業。喬段放低身段進家族企業的目的是為了今后的創業積累經驗。家族企業的掌門人看重喬段的學歷,把喬段安排在公關部。喬段長得帥,言談舉止彬彬有禮,是塊拿得出手的招牌。公關部除了喬段和部長是男性外,還有兩名女公關。女公關,一位冷美,一位艷俗。喬段對冷美型女公關一見如故而對艷俗型女公關有著本能的抗拒。可艷俗型女公關卻把喬段當成了“獵物”,有事沒事地跟喬段起膩,弄得喬段心里生出綠毛來。喬段進入公關部后接受了一項任務,搭檔便是艷俗女公關,柯艾,名字與扮相南轅北轍。喬段攜帶資料、合同奔赴目的地,到達后才知道,原來是家五星級酒店的一個包間,客人還沒有到,但已經感受到了人氣。喬段凝神屏氣地審核資料,柯艾在玩手機。客人到齊后上菜,酒過三巡,柯艾的能量便得到了彰顯,喝白酒倒不像是喝白酒,像喝礦泉水。客人們輪番上陣,與柯艾搞起了車輪戰術,她像一個征戰沙場的勇士,終因寡不敵眾而倒下了。她趴在桌子上,雙肩波浪似的聳涌。喬段非常害怕,卻又手足無措,合同還沒有簽,他第一次出來辦事,沒有經驗。正當喬段萬般無奈之際,柯艾猛地抬起頭來,沖著禿鷲一連說了三個“簽”字。喬段趁機將合同替到了禿鷲手上。
喬段沒有想到合同簽得如此順利。順利得使喬段恍然如夢。回到公司,柯艾卻把功勞推到了喬段身上。這讓喬段隱約感到他們之間可能會發生點什么事,所以,喬段采取能避則避,實在躲不開,就用打哈哈來撥擋柯艾的挑逗的辦法。可公司卻要故意跟喬段作對,說他倆是“一文一武,所向披靡”的黃金搭檔。不久,他們又接到了一份差事,給某家企業的老總送畫。當然,送畫是假,聯絡感情、疏通關系,為今后的交易打伏筆才是真。老總選擇的接待地點是畫室,老總愛好書畫,說他是個美術愛好者也行,說他是個三流畫家也行。不過,喬段看不出老總的畫有什么特色或過人之處。他倆在畫室里待了一段時間后便到吃中飯的時間,老總派秘書陪他們吃飯,事先叮囑柯艾餐后去一趟老總那兒。餐后,喬段決意要陪著柯艾,卻生生地被柯艾擋了回去。喬段獨自在賓館里等了大半天后柯艾才歸來。他看著笑意盈然的柯艾怎么也笑不出來,可為了讓柯艾高興拼命地扯動嘴角,他知道那樣子肯定比哭還要瘆人。柯艾捋起衣袖自言自語地說,“現在是四點三十二分,離吃晚飯還有兩個小時,在這兒待著挺悶的,這段時間陽光格外柔和,江景美不勝收。”柯艾說著便自顧自地走出門。喬段沒有這個心情,但又不放心柯艾獨自外出,只好尾隨其后。倆人一前一后來到了江邊,坐在大石頭上欣賞江景。金秋十月,夕陽漸漸由橙黃轉為橘紅,非常均勻地鋪撒在一望無際的江面上。受其感染的喬段早已忘記先前的不快,能和一個美艷絕倫的妙齡女子坐在同一塊石頭上觀賞江景,確實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美事。由于先前的失態,喬段一時找不到話題,柯艾卻好像看穿了喬段的心思,主動與喬段聊天。
“你不是挺關心我的嗎?你為什么不問問我與那個三流畫家單獨在一起時干了些什么嗎?”
喬段把目光移到了別處,可依然能感受得到柯艾目光的火辣。柯艾掉過頭逼視著喬段,使其陷入無處逃遁的窘境,戲弄夠了才轉換了語氣,“我在畫室里睡了一覺。難道你沒留意畫室里放置了兩張躺椅嗎?我與那位三流畫家并排躺在睡椅上,睹誰先睡著。他說用這種方法可以測定一個人的定力。這種實驗,他做過了很多次,可從來沒有失敗過。”喬段舒了口氣,心里想,凡是沽名釣譽的人都有怪癖,明明占了便宜卻還要裝出不屑理會的樣子來,這種人最骯臟。柯艾又脧了喬段一眼后說,“現在該輪到你了,說說你到這個公司之前遇到的煩心事。”喬段不愿意揭尚未愈合的傷疤,想把話題繞開。柯艾卻哪壺不開拎哪壺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的工作是被一個開寶馬的富婆攪黃的吧!”被揭了短的喬段心里很不爽,說,“你和一個遭遇過女人戲弄男人呆一塊,難道就不怕變成男人報復女人的工具嗎?”柯艾用身子蹭了蹭喬段,“你來報復啊!吃窩邊草還專揀處女下手,不怕遭報應那就來吧!”
喬段像遭遇了電擊似地閃開,他是葉公,龍真的來了,避之唯恐不及。他覺得現在的女子可愛得過了頭,欲迎還拒、羞答答的玫瑰羞答答地開。
回到賓館后,點了幾個菜,胡亂地對付了一下肚子,奔赴各自的房間。為了趕早班車,離開賓館時天還沒亮,上了大巴后,喬段才發現柯艾沒化妝。柯艾不勝慵懶地斜倚在椅背上,一會兒便睡著了,身體在顛簸中左右擺動,喬段多次伸手展臂意欲攬月于懷,終究缺乏自信。行駛了一段路程后,大巴進入上坡地段,車子向一側傾斜,柯艾的頭隨著車身抖動的節奏靠上了喬段的肩頭。喬段扭頭脧了一眼,目光焊在了柯艾的臉上,它比濃妝時不知要好看上多少倍。膚色白里透紅,清純脫俗。大巴下坡車身前傾時,柯艾便順勢滑進喬段懷里,隔著薄薄的秋衫,喬段能感覺到柯艾身子的脈動。他終于能肆無忌憚地近距離地端詳她了。他看得目不轉睛,漸漸地,他弄明白了她為什么要化那么濃的妝了,她要把自己真實的美麗掩藏起來,使自己的臉容流俗于千人一面之中,給人以“容貌糟糕妝來補”的錯覺。可她為什么單要把自己真實的美麗孔雀開屏般地展現給自己呢?喬段的心不自主地熱了一下,雖然他確定不了她對他是一種怎樣的態度,但至少可以肯定,她對他沒有設防。
進站前,老總來了電話,讓他們先去公司。在出租車上,柯艾從包里翻出化妝盒,又往臉上胡抹亂涂起來。
業務陷入淡季后,他倆難以聚到一處,像酒進入了窖藏階段,有時候會一、二個月見不上一見面,這反而讓喬段不可遏止地思念起柯艾來,使柯艾常常在他的夢中出現。后來柯艾去了別的城市,雖說仍保持聯系,采用的卻是微信。在喬段百無聊賴的時候,柯艾便乘虛而入,占據喬段的整個腦海,攪得天昏地暗的,然而這種類似于“飲鴆止渴”的思念,使喬段陷入痛苦的泥潭而不能自拔,患上了失眠癥。
轉眼間便到了第二年的春天,與約定會面的時間一天天逼近。他們要在這一天去龍岡,逛桃花源。桃花源方圓數十里,國家級3A景區,每年的三月下旬至四月上旬,來此游玩的人絡繹不絕、流連忘返。
這一天,喬段早早地趕到了龍岡,赴一次前世今生的約。他有一種預感,她一定有非常重要的話要對他說。這段時間,他一直在給自己“打氣”,要勇敢地把握住屬于他的機會。
喬段沿甬道步入花海。辰光尚早,甬道上杳無人跡,他漫無目標地向桃花林的深處走去。他相信緣分,緣分若在,冥冥中自有紅線牽著,相互吸引到一起。緣分若盡,擦肩亦會錯過。他感覺已經走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了,且有了體力不支的感覺,甚至額角都已經沁出了一層細汗,用手一抹,涼津津的。甬道的拐彎處有個涼亭,隱在樹叢里,只有途中歇腳的人才會過去,因為甬道離涼亭尚有數步之遙。喬段不自主地撥開樹枝,走進了亭子,倏然闖入的一幕令他震驚不已,柯艾斜靠在木椅上,面容憔悴,明擺著是勞累過度和睡眠不足的緣故,衣衫上沾了些許斑點狀血跡,但不像是受傷所致,而像是噴上去的。喬段走近柯艾,在她的面前默默站立,喬段心里的全部沖動就是想好好地看看她。
這時,柯艾突然把眼睛睜開,但由于陽光的刺激又迅速合上了。
“你終于來了!”
顯然,柯艾已經等他很久了。喬段小心翼翼地對柯艾說,“我們走吧,離開這兒!”
“這兒與那兒,有區別嗎?我已經很累了,只想好好地歇上一歇。”
說著,柯艾便著手梳妝,于是,昔日的容光重新得到了煥發,臨了,柯艾又脫下沾血的衣褲,并換上了新鞋。轉眼間便換了一個人似的,柯艾笑了一下,然后問喬段,“漂亮嗎?”喬段又催促道,“我們走吧!”柯艾俏皮地扯起了嘴角,“仔細看看,像不像你曾經見過的某個人。”喬段差點失聲大叫,“富婆”,那個被他稱之為“富婆”的駕駛寶馬車貌美女子,可這是魔鬼與天使的反差啊!“我們還是離開這兒吧!”喬段雖然用催促作了掩飾,但是他的驚恐還是沒逃過柯艾的眼睛。
“聽我把故事講完,你說去哪兒便去哪兒。”柯艾瞅了喬段一眼后便開始了講述:
“某個小山村,開發了一個旅游景點,前來游玩的人絡繹不絕,山村里有戶人家,夫婦倆在靠近景點路邊擺了個攤位,專賣風味糕點小吃,雖說利潤算不上豐厚,但日子還算過得下去,女兒已枝頭綻花,在三、四十里之外的集鎮上讀初中。可是有一天,擺攤的夫婦連人帶攤位被寶馬SUV碾壓,肇事者無駕駛執照,可肇事方寧愿把錢花在請客送禮上,也不愿意承擔法律責任去支付一分錢的喪葬費。14歲的女孩經不住風刀霜劍的相逼,一病不起。在一個陰霾密的秋天,她使盡了最后一點力氣,爬上了屋后的山岡,她只要對著前面的懸崖縱身一躍,便可以得到永久的解脫。這時,有個聲音突然在她的耳邊響起,‘小艾,你活出個樣子來,讓那些欺侮咱們的人看看!’
“當時的這個十四歲女孩便是我。我頓時想起‘死都不怕,還怕困難嗎’這句話來。而且,我倘若死了,除夕、清明節,誰來給慘死的父母上墳燒紙錢呢?誰來給他們延續香火。可是,活下去需要比死更大的勇氣,最難的是咽不下這口惡氣。為了給父母討回公道,我放棄了學業,走上了漫長而又艱難的訴訟之旅。可訴訟哪有我們想象的那么簡單,往往大半天的哭訴會被一句‘你有證據嗎’打回原形。我走遍整個山村,挨家挨戶地請求他們作證,當時,這些人明明就在現場,卻沒有一個人愿意站出來作證。這五年里,我不僅荒廢了學業,而且受盡了屈辱。為了生存,我不得不作暫時的停頓,可負疚感比遭受凌辱更讓我難以忍受,每當我被這種痛苦折磨得幾近窒息的時候,我便跪倒在父母的畫像前,按山村的習俗,給他們點燭、上香扣燒紙,不停地祈求,不是女兒無心,而是女兒無能,邊說邊抽臉,抽得鼻子和嘴巴冒血沫子都不肯作罷。更可怕的是晚上做噩夢,我的可憐的雙親,在車輪子底下喊‘救命’。哪一天忘掉了伸怨這件事,晚上準得做噩夢,很靈驗的。
“有一段時間,我都麻木了。有句話說得多么好啊!‘不是在麻木中死去,便是在清醒中瘋掉’。我渴望瘋掉,瘋掉,不僅解除了痛苦,同時也算敷衍了死去的父母。瘋,是人體的應急機制,它是通過麻痹人的神經來有效地避免生理上的損傷。可是,我連這個應急機制都無法啟動,可見,上帝是多么的絕情。為了緩解心中的痛苦,我遠離家鄉來到了這座城市,在正義無法得以伸張的情況下,用‘報復’社會作為麻痹和緩解痛苦的手段,果然奏效,每次得手后都要自我慶祝,愉悅的心情能維持三天以上。當然,我選擇的‘報復’對象以公務員居多。說透了也就是惡搞,也就是大家通常說所的惡作劇。”
“艾,我們走吧!”喬段突然用艾來稱呼她了,“我們換一個地方繼續說。你得聽我的。”
“來不及了!”柯艾說,“得抓緊時間把我的故事講完。”
“畢竟,人不能活在仇恨里。正在我極力擺脫噩夢糾纏取得成效的時候,卻巧遇了肇事者的老子,他趁我向他敬酒的機會,暗中捏了下我的手腕。我克制住了。他制造各種機會以及采取各種手段接近我,也是為了接近我,與我任職的公司建立了業務往來,還認下了我這個干女兒。他陰鷙與刻深薄的程度遠比我想象的可怕,一邊干壞事一邊捐款。只要是他看上的女子,不論婚否、不論年齡,幾乎都難逃他的魔爪。”
一股莫名的喧囂的聲浪向亭子涌來。柯艾把頭仰靠在椅背上,顯得非常疲憊。她轉過頭,捕捉著亭子外面的動靜,問道,“他們來了嗎?”
“來了!”喬段告訴柯艾,“他們在亭子外面等著呢。”
時光好像流逝了無數個世紀,感覺非常漫長。
走出亭子時,柯艾一個趔趄,險些栽倒,喬段展臂急扶時被柯艾喝退,“滾開!”
喬段猶豫了一下,退到了一邊。柯艾卻笑了,笑得桃花一樣燦爛,“你這個偽君子,為了領取一筆賞金而出賣我”
接著,柯艾又緊盯著喬段嘀咕了一句,聲音很小,不用說亭子外面的人了,連喬段都不甚明了。
柯艾攏了下頭發,出了亭子突然改變了方向,躥進了樹叢,但沒走幾步便摔倒在地,喬段連忙奔過去把柯艾從地上扶了起來,一根被壓彎了的樹枝反彈時抽打在柯艾的臉上,一群警察迅速撲來,
柯艾突然死死地摁住喬段的手肘,狠狠地咬了一口,喬段本能地側過身子,試圖擋住警察的視線,但一切為時已晚,柯艾再次撲向喬段時被警察按住了。
后來,喬段的思緒被二十萬賞金打了個趔趄,轉瞬之間,柯艾被捕前對他的呵斥與撕咬,便一下子找到了合理的注腳,這反倒要了喬段的命,這種托付,需要多少的信任和愛作為鋪墊才能作出這樣的決定?他突然感到相形見絀的羞愧,與柯艾的大膽與執著相比,對于愛的態度,他總是那么猶豫曖昧和游離不定,那是一種根植于骨子里的自卑和懦弱,他要摒棄它。
喬段把賞金連同自己多年的積蓄總共三十萬,全部捐獻給了柯艾家鄉的山村小學并請求留下來當一名小學教師。當山里的村民問及喬段為什么要為山里一所名不見經傳的普通小學捐獻巨款時,喬段趁機道出原委,山里人聽著聽著,羞愧得滿臉通紅,然后,爭先恐后地為喬段提供有價值的線索。
其中一段視頻:
柯艾的父母被撞后,肇事者父親趕至,指揮兒子把車子從被撞者身上碾過去,見兒子嚇傻了,一把拽下兒子后一頭鉆進了駕駛室。
確切地說,柯艾的父母不是被撞死的而是被碾死的。它在對柯艾量刑時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案情頓時撲朔迷離,受害者發生逆轉,法院最終將柯艾判為無期。當喬段獲悉這一宣判結果時,不禁失聲痛哭。日期是四月一日,距柯艾被捕日整整一年。這一天,喬段租了一輛車去監獄看望柯艾,車速很快。太陽落山前,他們見了面。柯艾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今天會來!”
“因為今天是四月一日。”
喬段也笑了。覺得不像探監,倒有點像過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