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玉明
少數派
□ 劉玉明
一
近年來,我喜歡上了喝酒,喝酒過后便是絮絮叨叨的話語。在冗長的嘮叨中,我所能陳述的,多是那個叫做月亮灣的地方。在我的描述里,月亮灣是一個與經濟社會隔絕的世外桃源——月亮沉浮在氤氳著山嵐薄霧纏腰的山間,青瓦覆蓋的屋面被絲絲蒸騰的煙霧和青翠的竹葉掩蓋,看不出它們真實的的面目——貧窮,或是富有。屋瓦下的人,面目變得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如同睡夢初醒的癔癥,辨認不出本來的形象——話語便顯得顛倒。熟識的人說,你是喝醉了。不認識的人,或是初識的人就有了想法:這個人有病。
不可否認,我病了。
沒有人會當著我的面,說我是一個病人。
我承認,我和這個世界顯得格格不入。
我是在月亮灣長大的孩子。自懂事起,我便以在月亮灣出生、成長而自豪。我在月亮灣赤腳、裸體行走奔跑,散漫地走過田野,跑過山崗。我是一只無憂的野兔,一只隱伏行走而隨時被人窺視的黃鼠狼。我與山間霧嵐為伍,與青翠枯焦草木絮語,卻羞于與人言談。
對于一個沉默寡言的孩子來說,我是一個少數派。
如今,我蟄伏在這個城市,曾經的山崗和田野,還有河流,都埋在了被酒精麻醉的記憶中。在睡夢初醒的夜晚,我會懷念童年時的光陰,曾經跑過的山崗,和那稻穗飽滿的金色田園。當我站在臺中鋪滿紅綠相間的塑膠跑道上時,一個個青春的肉體和激情的呼喊呼嘯而過,除了感喟,我只能沉默。
在這飽滿的青春中,我是一個少數派。
曾經,我感慨,在這個城市里,有那么寬敞的道路,有那么多的高樓,尤其是后者與我卻無緣——我可以滿帶悲傷地走在柏油馬路上,看著數不清的樓棟和晃亮的窗戶,卻滿心期待擁有一間棲身的“鴿子籠”。
在奮進追逐的人群中,我是一個少數派。
可現在,我只能仰望,仰望鮮活的青春——鋪滿塑膠的跑道,或是柏油澆筑的長街,那是奮斗者和野心家追逐的場地,那是他們肆意發揮的場所。我在不到三百米寬的政務廣場只能跑上五分鐘,便氣喘吁吁。東城樓是我愛去的地方,站在整飭一新的城樓上,可以俯瞰這座城市的崛起,歷史和發展涇渭分明。明清遺留的城墻,巍然聳立的高樓,衣著鮮明的人流,都給人無盡地遐想。
一杯素茶,一縷輕煙,一個牽掛工作又偶爾心念彩票的人。
我,是這個城市的少數派。
二
大約五歲的時候,我背著母親連夜縫制的花書包跑出家門,跑過老杏樹,到三里外的村小學入學。村小學是一座古廟改建的。三間正殿,供奉著泥塑的神像,一到逢會,鞭炮轟鳴,香煙繚繞。兩側廂房,各三間教室,六個年級就全齊了。父親在學校里任教三年級,擔任班主任,語文算數和自然都是他一個人的活兒。我未到學齡得以入學就讀,全憑這點余蔭。
但我對此不以為意,我對山灣里的事物充滿熱情。草間蟲子的鳴叫,我細細辨別彼此的性別;樹腳下的蘑菇,我從色彩分辨相互間的惡意;草木的嫩芽,我品嘗酸澀確定它們的身份。我清楚地記得,在月亮灣的山腰間,一個拳頭大的泉眼流淌出清冽的泉水,澆灌出一大片長滿尖刺的滕樹。
母親對我上學這件事頗為上心。家里土地多,父親每天要去上課,兩個妹妹年幼,要照管一個調皮搗蛋的孩子實在不易,放在學校里,既能學到東西,還有人幫忙管教——省去許多事情。在煤油燈下,母親把壓在箱子底下的一塊花布取了出來,給我縫制書包。父親坐在床沿上,全然不顧兩個熟睡的妹妹,拉著他那把破爛的二胡,不成曲調的二胡聲低沉嘶啞。斷續停頓中,父親皺著眉頭調試琴弦,刺耳的聲音讓睡夢中的妹妹們驚厥抽搐,卻不敢發出抱怨的聲音。母親讓父親給我一些訓示,父親才戀戀不舍地把二胡掛在墻上,說好好讀,聽老師的話。他叮囑我,成績一般化就行,但不能和同學打架。我揉著眼睛點著頭,渴望母親盡快把書包做好。
夏天已經接近尾聲,蟬鳴依舊高亢嘹亮,大杏樹枝葉繁茂,除卻陰涼鋪滿地面,少了枇杷色的果實——那些曾經在麥黃時節躲藏于綠葉間的誘惑,令人想念。我站在樹下,拍了拍樹干,渴望掉下兩粒被時光遺忘在枝頭的果實。驚起的知了灑下如同晨露般清涼的尿液,發出唧唧的怪叫,飛向另一棵枝頭。
這是一個月亮形的小山灣,住著九戶人家,大部分人姓劉。山灣深,輩分最高的住老宅子,且緊挨著祠堂。祠堂是小山村里最為宏偉的建筑,框架結構,高八寬七,正中頂梁是一根抱大的柏木——好些人都打過這根頂梁的主意。祠堂中央有一塊發黃的牌匾,上書“耕讀持家”四個字,上面布滿了蟲眼兒。祠堂四面豎立著十余方一人多高的石碑,雕刻著文天祥、諸葛亮等人的詩文。村子里識字的不多,和文天祥、諸葛亮等人沒什么親戚關系,但對石頭材質的好壞卻有著極高的鑒別能力。石碑既寬厚平整,材質又堅硬,只可惜哪個敗家玩意兒在上面鏨了字,搞得坑坑洼洼,不適合做灶面或是桌子,用來鋪豬圈最好不過。有人連夜撬了兩塊回去。祖先們也要睡覺,即使醒著也不會出來阻攔。不就是兩塊石頭嘛,沒啥大不了的。于是,眾人心照不宣,把剩下的也撬了。我父親在學校上課,回來得晚,幸好爺爺看好一塊刻有《正氣歌》的石碑,準備拿來做井圈,提前給村人打了招呼,留下了。父子倆夯哧夯哧地拖了回來,安放在井上,用鋼鉆從中間鑿了個窟窿。我爺爺說,狗日的石頭太硬了,鉆子都打壞了兩根。
祠堂里原先供奉的是哪個宗族的先人已經無法考究。可以肯定的是,那些魂靈的后人們沒有保住老祖宗的牌位,把祠堂讓了出來,讓劉氏宗族的祖先們有了安享香火的場所。祠堂也是村里小孩子們游戲的地方。我至今記得,在祠堂的柱子下面能找到一種灰白色的小蟲和土鱉。最大的發現是在祠堂垮塌過后,有人從安放柱子的石墩下面掏出了巴掌大的烏龜,估計有些年份了,拿回去熬成了湯。先前,外來戶衛何氏家的人沒能撬到石碑,村人可憐他一戶外姓人,給他分了兩個石墩,結果石墩下面的烏龜比其他石墩下的長得還要大。衛何氏說,烏龜大是大,湯不好喝得很,腥味兒重。一問,原來是熬湯的時候忘了放鹽巴。
祠堂是在一天夜里坍塌的。聲響不大,像燒柴火時爆了一截竹筒,到天明的時候才發現。村子里的人陸陸續續去看,都說:“哎呀——嘖嘖——倒俅了!”年代太久遠了,柱子檁子被蛀蟲吃空了,那根抱大的頂梁自然也沒人去要了。蛀蟲吃過的木材不勁道,用來做柴起不了火,失去了價值。大家說,早曉得要被蟲吃要倒,拆來分了多安逸。其實不太好分,倒了才是最合適的。這句話大伙兒都憋在心里沒說出來。“耕讀持家”的牌匾斷成兩截。父親說,牌匾上的字出自名家之手,可惜了。
沿著老宅子,其他住戶的房屋呈八字形排開。灰面的瓦房掩映在竹林里,蓊蓊郁郁中透露出人氣。衛何氏的家在村尾,離村里唯一的一口堰塘最遠,沒有地理優勢。但門口那株百年老杏樹長得蓬蓬勃勃,讓一些人感到不舒服,渴望杏樹快快死掉,又怕樹死掉后吃不到杏子——特別是懷孕的小媳婦兒沒有酸杏子解饞,實在有些兩難。走樹下過的時候,便希望樹上結出的果實永遠是青澀的,且長不大。有了這個念頭,口水就格外地多,直要冒出來,便往樹干上吐,樹干的一面成年累月都是濕的。
在月亮灣,鄉人們對任何事物的看法都秉持著兩面性的態度。老一輩的人認為這是保持平衡的一種方式。打破這種平衡的是衛何氏。在一次走親戚回來后,衛何氏讓老衛去外省打工掙錢。鄉人都不以為然,除了首都北京有紫禁城,外省有比月亮灣更好的地方?地上未必就有金銀等著月亮灣的人去撿?但衛何氏很堅持,她說一個大男人悶在月亮灣遲早活成木頭,還不如出去闖闖。我爺爺說,這女人到底是外來戶,瞧不起月亮灣的男人。
老衛走的時候,天剛麻麻亮。衛何氏在老杏樹下送老衛,老衛眼淚汪汪瞅一眼老婆,再瞅了一眼正在樹下撿杏子的我,拍了拍樹干,長嘆一聲,把麻袋搭在肩上走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這給人許多想象,有了談資。父親認為老衛可能去了山西,山西產煤,煤炭俗稱黑金,價值不菲。“老衛多半掙到錢了,也許死在煤礦底下了。”父親說。父親說這話的時候,我們一家人坐在竹林里,聽他拉了一首叫“二泉映月”的曲子。據說是一個叫阿炳的瞎子寫的,曲調凄苦。
春節的時候,老衛一身光鮮地回到月亮灣。出門時的麻袋換成了小提包——這可是城里的干部們才用得起的,煞是讓人羨慕。父親感嘆說,老衛是一個異數。異數就是少數派的意思。
我不認為老衛是少數派,站在老杏樹下迎接老衛的衛何氏才是。
三
大學畢業后,我被分配到一個叫四棵樹鎮的地方任教。這里山高林密,景致幽美,一點也不遜于月亮灣,更難得的是有一條大河,水美魚肥。郭大依河而居,除了種幾畝藕,閑暇時便去河里打漁。他的兩個兒子在我所任教的班級里就讀,他時常送幾截藕或是提溜一兩尾魚來,不僅是要表達對老師的敬意,主要是希望我對他的孩子多照顧一些。
郭大希望兩個兒子能從山鄉里走出去。“年輕人基本上都出去了,生意都不好做,藕是種不下去了。”喝酒的時候,郭大對我說。對于鄉村的變化,他頗為感慨。讓我想起衛何氏。衛何氏讓老衛外出務工,掙到了錢,在月亮灣修起了樓房。兩層高的樓房在清一色的青瓦房里顯得鶴立雞群。衛何氏和老衛站在樓頂上談笑風生,指點江山,把一慣要保持平衡的鄉人們的氣焰打壓下去了。衛何氏覺得老杏樹有礙觀瞻,讓老衛把杏樹砍掉。我爺爺去阻攔,說是風水樹砍不得。衛何氏說,老爺子,你看這山行,瞧這房屋,分明是八字形,格局相當開放,有這么大一根樹擋在前面,開放的格局就被割斷了。
在斧斫聲中,老杏樹轟然倒下。我爺爺低低地嘆了一口氣,說,人心要亂了。父親說祠堂都倒了,牌匾也成了兩截,該亂的早就亂了。
我不關心人心,我關心那一年才能享用一次的酸甜杏子。為此,我大哭了一場。
關于“格局”和“開放”這兩個詞語,衛何氏是想不出來的,但她從電視里學到了。衛何氏讓老衛從城里買回來月亮灣里第一臺電視機。鄉人們,特別是年輕人不好意思天天去衛何氏家里看電視,卻可以到竹林里聽,也便學會了一些稀奇的詞語,回家來說與長輩聽。自然會遭到反駁,但已經阻攔不了年輕一輩向往月亮灣以外的心。老衛再次外出務工的時候,不再是孤零零一個人了。站在老杏樹的樹樁上,看著一排青頭皮,他有些志得意滿。我爺爺說,以前參軍的時候,走一兩個青壯,月亮灣就是一片哭聲。現在,青壯們跟在老衛的屁股后頭,走得意氣風發。亂七八糟的歌聲和嘰嘰喳喳的話語消失在山梁后,月亮灣陷入了空前的寂靜。
不走出去是不行了,郭大說,不能讓孩子呆在山村里受苦受窮一輩子不是?!郭大所在的村莊基本上沒有青壯年了,除了兩個在家待產的小媳婦和讀書的孩子,四十歲出頭的郭大是村子里最年輕的男人。鄉上想找一個理事的人,看中了他,讓他給村支部書記做助手,他推辭了。“書讀得太少,怕開會,更怕誤事。”郭大說自己一輩子吃了沒文化的虧,干不成大事,把藕種好,讓兩個兒子多讀點書出去闖是他的心愿。郭大沒像村子的青壯那樣“走出去”,他有些顧慮,怕自己出去掙到了錢,兩個兒子卻疏于管教,沒有讀好書,背離了初衷,就得不償失了。“村里的娃娃都是婆婆爺爺帶大的,老一輩識字的不多,說話都沒條理,還愛胡攪蠻纏,能把娃娃管得好么?”郭大是一個有想法的人。
我說,你是一個少數派。
我說這話的時候,他正在水田里掏藕。時值深冬,細白的霜淩還掛在枯敗的荷葉上。在他的身側,一邊整齊地碼放著掏挖出來的藕,一面立著一瓶白酒。“冷得很的時候就抿一口。”郭大的嘴里冒著絲絲白氣,他說,太陽出來就好了,就不冷了。
但他等不到太陽出來才下田,他要趕在早場之前,把鮮嫩的蓮藕挑到市場上去叫賣。
四
春節的時候,父親突然提出要在月亮灣修房子。這需要一大筆錢。我在縣城上班,按揭了一套居室,多次要求他上來住,他都唯唯諾諾,答應著,卻客人似地來一趟,寒暄幾句,也多是老家誰誰誰修了房。我把臉埋在碗里,或是趨向一旁,不接他的話頭——修房不是小事。對于每個月收入只有兩千多元的工薪階層來說修房是個大事兒。地震過后,磚頭、鋼筋都漲了價——這些不說,單是人工費用,我也負擔不起。
我知道,修房一直是父親的心愿。
“快要漲工資了。”我對父親說,“修幾間房子應該不成問題。”
“我沒想你們出錢。”父親說,“老家的人都修了新房,幾十戶人家,就我們還是土坯房。我只是考慮把墻面粉刷一下,你們回來也有些面子。”
微薄的薪水和面子,對于我來說已經分不出輕重了,正如老婆和銀行的區別——我無法辨別二者的關系。在法律健全的情況下,如夫人始終比正室更為強悍——她捏著你的尾巴。每個月的按揭款不定時交齊,她都不會給我好臉色。
父親說,我把修房的地方看好了,老衛家的四分地可以交換,再補給他家六七百塊錢就行了。他說話的時候始終面對著母親,但我知道這句話是對我說的。要是當初答應老衛,娶了她家女兒這筆錢就省了。我笑著說。
我母親虛空里給了我一巴掌。
房子還得修。
從我懂事起,父親就謀劃著修建新房。除了兩個姐姐,父親在兄弟里排行第一,下面是兩個弟弟。爺爺常說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兄弟才是連命的骨肉。但骨肉也是要分家的,維系骨肉的不過是血脈罷了。婚后,父親就被爺爺分了家,從挨著正廳的廂房搬到了距離茅廁最近的側室,雖然用石灰粉刷得光亮,卻終究是掉了位份的。母親為此頗為不滿,常埋怨父親的軟弱。父親對母親說,我們要修自己的房屋的,住一段時間而已,不要鬧得大家不開心。但雞毛蒜皮的事兒時有發生,長輩和妯娌間的臉色都不好看了。父親捏著辛苦積攢下來的一百多塊錢對母親說,修房吧,換個地兒修。
于是搬出了月亮灣。現在父親又想搬回月亮灣,一是子女都在外工作生活,回家的次數不多,顯得冷清;二是月亮灣畢竟有幾個熟稔的老人,在一起還可以說說話。父親大半生都在月亮灣生活,山中的每一棵樹,每一叢草,甚至哪里會長出鮮美的菌子都一清二楚。月亮灣的孩子都是父親的學生,但都走出去了,只有在年節時才回來看看,仿佛走親戚一般,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好些人的模樣父親都記不起來了,唯有他們的父母卻是極熟悉的。
父親說,他這一生沒能有所作為,是他的性格不好。中間好幾次能從代課教師轉成民辦的機會都被他錯過。我知道,他不愿去給領導送禮,機會就轉到別人頭上去了。他常自嘲自己是異類,是個格格不入的人。
這一次修房,是父親謀劃了許久的事情。他的想法是,盡管村子里沒有多少人了,但家家都修了新樓房。連衛何氏家也把老樓房扒掉建起了三層小別墅。住不住人是一回事,面子是另外一回事。
我和父親商量,有多少米做多少飯,不能為了面子讓日子過得緊繃。父親想了想,答應修一溜兒小瓦房。小是小,畢竟是新的,有新農村的氣象。父親很是滿足。
房屋落成那天,父親請村莊里的人來喝酒,稀稀拉拉坐了兩桌人。“能來的都來了。”父親說,言語卻顯得有些蕭索。衛何氏也來了,老了許多,拉著我母親的手說話。“嘖嘖,瞧這房子修得……”
父母的臉掛不住,要往下掉。衛何氏說,房子就是要修得緊湊才好,好收拾打整。自從子女到了城里、老衛去世了后,衛何氏一個人守著十幾間房子過活,便格外地孤獨。她說先前還每個屋子里轉轉,打掃打掃衛生,現在連打一頭的念想也沒有了。很久不曾干過農活兒的她又扛著鋤頭到田間地頭去,不為自己干活兒,幫著人家鋤草、刨地,也不為找累,想找個說話的人。
父親給衛何氏敬酒。“還曉得好久又才喝得成劉老師的酒了哦。”衛何氏說。她想搬到女兒家去養老。“我可不想像老萊子一樣,死在這里,連個收尸抬棺材的人都沒有。”
老萊子的兒子走得早,孫女打工去了,一個人呆在月亮灣,沒人照顧。孤寂像白蟻一樣吞噬著他的心。他想到街面上去碰碰運氣,找一兩個朋友說說話。先前走過的路被荒草湮沒了,他得走白晃晃的水泥路。出門的時候,他遇見了衛何氏,說,我走了。
衛何氏笑話他,別在街面上遇見相好的,把魂掉了。老萊子死在回家的路上。他沒有遇見一個朋友,獨自喝了二兩酒,醉倒在了平整的水泥路上,再沒起來。
“要是都像你這樣老老實實地呆在月亮灣,那就好了。”衛何氏對我父親說。
父親沒有說話,他決定跟我回縣城居住。
父親從十九歲便開始代課,教了二十多年的書。月亮灣再也沒有孩子讓他去教了。
我想,父親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少數派。
五
中秋節的晚上,接了一個電話,是郭大的大兒子從深圳打來的。他對我說,他在深圳市區里買了房子,把戶口也遷移過去了。
郭大已經去世多年,在一次趕場賣藕的路上,連人帶車掉進了河里。那段河道是郭大打漁最愛去的地方,水深魚多且肥美。如今,清亮的河水擁抱了他。白凈的蓮藕在河面上緩緩漂開。
兒子們沒有辜負郭大。大兒子在深圳打工,積累了一筆財富,辦了一個電子器件廠。小兒子帶著母親在廣州搞食品批發,日子過得很滋潤。
郭大的大兒子對我說,老師,我在深圳成家了,四棵樹鎮再也走不回去了。我安慰他,這是好事。我是多么想擁有一個北上深廣的戶口啊,卻連十幾平米的蝸居都沒能擁有。
他頓了頓說,老師,您到我這里來吧,絕不會虧待您。
他沒有傷害我的意思。我謝絕了他的盛情。我現在工作生活在這個小縣城里,這里有我的親人、朋友和熟悉的人。正如我曾經熟悉的月亮灣一樣。如果我想念大樹、青草,或是蟋蟀的鳴叫,我會帶著孩子去山崗上,去田野里,走一走,看一看,聽一聽。
沒有爾虞我詐,沒有大起大落,沒有曲意奉承,更沒有遠離和思憶的苦痛纏繞。
過去的不可追回,未來更沒有指向。
我想,我注定是一個少數派。
【責任編輯
/王德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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