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 與 詞（七章）

浙江 李達飛

物 與 詞（七章）

浙江 李達飛

塵 埃

拉開窗簾，陽光像水銀泄地。明亮的空氣中，那些舞蹈的細小精靈，我把它們叫做塵埃。

它們是死的，但它們分明是活的。它們在我行走卷起的微型風暴中不規則運動。這生命的軌跡多么浪漫，虛無，不可捉摸。

它們墜落，它們上升，它們滑翔，它們旋轉，它們尖叫，它們歡笑……

我能感受到它們的快樂源自于它們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最后，它們靜止于我的書桌。一口氣，一塊抹布，便足以讓它們從這個世界悄無聲息地消失。

呃，它們中的一部分隨水流走，附著在植物根系，一部分跟著氣息，進入了我的血肉之軀，剩余的，隨風浪跡天涯，以另一種不可知的形態，去了另一些不可知的地方。

水 壺

水壺的鳴笛突然響了，把我從遼遠的思緒中拉回來。這個下午，我深陷于恍惚和虛無之中。

剛處熟的同事突然離職，相交多年的好友不辭而別，母親中風——朝九晚五，按部就班的日常規律，總有一些平衡被不斷打破——這個世界唯一不變的就是變。

羊巖勾青在玻璃杯里旋轉翻滾，沐浴在擁抱和釋放的喜悅中。

而我們不自知——我們被空氣擁抱，被輪回的四季擁抱，被遠方的親友的牽掛擁抱，被誰暗自睇盼的癡情擁抱，被快速的生活節奏擁抱，被霧霾和冷漠擁抱——而我們，就像那個水壺，面無表情，心如止水。

街頭匆匆擦肩的水壺一樣的臉孔啊，在這個偌大的鋼筋水泥的城市里，眉頭緊鎖，心事重重——要多少干柴烈火，才能煮沸心底那泓死水，沖泡一杯存封已久的駝紅的陳年普洱，讓步履和心跳慢下來，斜靠幾前，悠然品咂。

杯子里的勾青，正緩緩釋放出多汁的江南的春天，翠綠明亮，清香醇厚，遙遠的家鄉的滋味啊……

小樹林

離居所不遠的地方，有一片小樹林。小樹林不大，居民區圍攏出來的一塊綠地，不是公園，勝似公園，是休閑運動的好去處。

林子里長著松樹、柏樹、香樟、金銀木和銀杏等，林子北面是一個籃球場，有些年頭了，籃球場四周安裝著單杠、雙杠、爬梯、漫步機、健騎機、大轉輪等健身器材，還有石凳、石桌、石椅，可下棋打牌，孩子們拿它來寫作業。

夏日，晚飯后，我經常牽著上幼兒園的兒子，來小樹林納涼。說是納涼，孩子們往往東奔西跑，上躥下跳，這個玩玩，那個碰碰，反倒出一身汗。我喜歡到林子里去，聽蟈蟈和蛐蛐叫，大口大口地吸著新鮮空氣，又使勁呼出濁氣，仿佛要將胸中的霧霾與塊壘一吐而盡。

下雪的冬天，更好玩，我們去堆雪人，打雪仗，哈著通紅的手，使勁地想把樹冠上的積雪搖落下來。樹上偶爾有一兩只鳥雀，這天寒地凍的，去哪兒覓食啊？兒子便將口袋里的面包掰碎，撒在石桌上，徒勞地等鳥雀來啄食。北京的冬天氣溫低，零下十幾度，呆一會兒趕緊撤，回到暖氣充足的屋子里，喝羊蝎子湯。

后來，小樹林因城市改造被夷為平地，繁華的商貿圈拔地而起，而留在記憶中的那些平凡而美好的時光，總不肯輕易地被抹去。

螢 火

在阡陌上，在場院里，在桑林與橘園之中，在村落與村落之間……當夜幕降臨，小小的螢火蟲漫天飛舞，一群追風的少年，氣喘吁吁，汗流浹背，追逐、捕捉這墜落人間的閃爍的星星，這飛翔的輕盈的火種……將它們一粒一粒收集于掌心，看指縫間泄露出來的殷紅光斑；將它們一粒一粒裝入透明的玻璃瓶，看瓶中一明一滅的青藍幽光。當他們松手，當他們打開瓶蓋，猶如天女散花，螢火蟲忽閃忽閃，四散紛飛……

這微弱的神奇的光芒，點亮好奇而興奮的眸子，照拂微醺的夏夜，溫暖微涼的童年。

這塵世間最卑微的光芒，一口最小的氣就能吹走，一滴最細的雨就能澆滅。而多年之后，依舊閃爍于我的記憶之中。今夜，當我凝視著虛空中的黑暗，你是否看到，我的瞳仁深處，那粒不熄的螢光。

寒蛩之音

九月，寒露已經很濃了。

辛涼的秋風，一陣緊似一陣。它充當清潔工，打掃街衢，卻把更多的落葉拋向空中，撒到地上。

清癯的月光，將疏朗的枯枝，投影到鉛灰的水泥地上，一派蕭索、凄惶。

秋蟲響起來了。

這寒蛩之音，一聲長，一聲短，一陣急，一陣緩……

仿佛細數著落葉、秋風，訴說著生命無常，去日無多。

蘆 薈

我家陽臺有一盆蘆薈，我從未細心照料過，最多就是澆點水，它依然郁郁蔥蔥，生機勃勃，生命力極其旺盛。

我每年都要為它修剪，不然花盆都會被它撐破，肥厚纖綠的葉片兩側長著尖刺，一不小心就會被扎疼。

我養它，因它不嬌生慣養，好養活，能給我的生活帶來一抹蔥蘢的詩意，某些時刻，還能帶來意想不到的靈感。

今天，我的手指被扎出了血，它以這種方式，存活在我的一首詩里，想不朽嗎？可我知道，我的這些文字，都是速朽的。

后 山

后山鑲在窗框里。

我習慣倚窗遠眺，看白云落在山巔，視網膜滲滿綠色。在夏季，烏云壓城。黃昏時分，夕光給它繡上金邊。而冬天，它的蕭索與冷清，顯得如此落寞而孤寂。

萬山之中一座普通的山，它一直默默地站在那里，堅守在城市的北面，不像我，為生活四處奔波，經常找不到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