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 潘志遠
燕子也是拆遷戶(六章)
幾乎所有的網,都是關系網,蛛網也不例外。
與法網沾邊,不存在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對蛛網而言,城市是它最大的遺漏。
以鄉村為依托,蛛網一直堅持它的民間立場:幾根樹枝,一角屋檐,一扇破窗,便已足夠結網。
從不主動捕撈,收獲再多,也與貪婪無關。
在一隅,靜靜張網以待;是誰昏了頭,瞎了眼,或者急急逃竄,不看前路。
觸網:是落葉,暫且當沙發打盹,做一個白日夢;是露珠,暫且當明珠,一顆即將被太陽沒收的夜明珠。
小蟲觸網,也可以當一頓美餐,倘若我正饑餓。
那個在枝頭,總是高喊“知了”,自命不凡的家伙——我結網的目的,一大半是針對你,粘住你的翅翼,讓你觸網時有一剎那的后悔,從此變得謙虛,且接受教訓。
安徽 潘志遠
更多時,網被你撞破,沒關系,我會慢慢修復。
居網思考,一切都變得簡單。我在網內,世界在網外,我與世界僅一網之隔。
有蛛網,一切都變得輕松。我一網收復自己,也收復世界。
我是一尾漏網之魚。不是網破了,使我有機可乘。
也不是網眼太大,看不上我的瘦小。
我懷疑是網起了憐憫之心,故意對我賣一個破綻。或者悄悄提了一下,我才得以從網的胯下鉆過。
總之,是網對我網開一面。我成為一尾漏網之魚,急急逃生,惶惶逃生。
逃生后,卻高興不起來,只為網對我網開一面。那是多大的恩情,這一輩子我將無法償還。我心難安,為此我快患上抑郁之癥。
那是網一生中最大的舞弊、最大的過錯。輕易放生一尾魚,網一生也無法彌補。
我想說出我的感激,可我的嗓子早已喑啞。
我囁嚅著嘴唇,想借水、借一條河傳導我發自心底的感恩,卻一次次被人視為泡影。
我快樂地活著,就是我對網最好的報答。
在下一次落網前,在刀架脖子上,在被掏心摘肺時,我遍體鱗傷。
油鍋里最后一跳:不是我的垂死掙扎,是我使出最后的力氣,表達網對我網開一面的愧疚之情。
道路拓寬,趕上了。說行大運,倒霉,都已不在話下。
老屋行將拆遷,十頭牛也拉不回。
條件談妥,理賠到位。挖掘機轟鳴,張牙舞爪:摘除門窗,猛搗老屋后背,最后一個泰山壓頂——老屋坍塌,拆遷隊員們滿意而歸。
只是苦了梁上燕子,它們的舊巢傾覆,頓時化為齏粉。
好在卵已孵化,梁間燕子初長成,剛隨父母飛到野外覓食。
拆遷是白晝商定的,絕對的陽謀,沒有一點黑幕。但燕子不在家,也沒有誰告知燕子拆遷日期。
燕子不知道它們的巢穴將毀于一旦。它們將餐風露宿,沒有絲毫思想準備。
燕子也是拆遷戶,沒有賠償,也該給個說法;
或者提前打個招呼,留一點空間,讓它們寄居到他人檐下,另謀高就。倘若撞上大戶人家,雕梁畫棟,也算是它們前世的造化。
燕子在老屋的廢墟上盤旋,去意彷徨。五里一徘徊,呢喃,吳儂軟語:不適合表達憤怒。
一陣牢騷,一陣埋怨,一陣嘆息,在風中若有若無……
三只江鷗,將自己打開,
像三張膏藥貼在風中,誰也無法撕去。
月亮發炎,一夜夜腫大。三張移動的空白膏藥,在岸邊縮小,固定成一團,
收斂了一條河的歷史。我的目光診斷,為一座城市把脈。
病,或不病,我說不清,會被當成庸醫、江湖騙子。
說得清,也沒人相信。或者有人會找我麻煩。
江鷗又一次將自己打開,貼向夜的肚臍。
水邊路燈發光,一塊塊壞死的肌膚。黃的,像一個瘡,熟了,正在通頭……
手術刀已經生銹。我低頭再河堤上尋覓車前子的蹤影。久遠的鄉下秘方,只是尚缺一口仙氣,或那個人的一口唾沫。
這塊石頭真是一塊石頭。
多么呆,多么傻,多么悠閑,多么大智若愚!
被人踩了也不吭一聲,踢了也不抱怨。
看見懸崖下有人,也不偏一下,直直砸下去,正中一顆腦袋。把人砸傷了也不知道喊救護車,沒有一點憐憫,典型的鐵石心腸。
一塊石頭闖了大禍,卻讓人自己買單。證據確鑿,也無法量刑審判。
一塊石頭就要砸下來了!請抬頭,請躲閃。
一塊石頭懸在頭頂,多么沉默,多么隱形,多么與世無爭。何時滾動,不可知;何時砸下來,難以預測。砸中不該砸中的腦袋,是它的罪孽;砸中該砸中的腦袋,是它的造化。
它修行了千百年,在尚未風化之前,終于砸中了目標。
擲地有聲。
小草折服,俯下一片。
泥土配合,給它一個笑窩。
血賞臉,為它開
萬點桃花。
當一枚荷錢擺上水面,它要買下一池清波,甚至水底藍天,還有你的倩影。
我真佩服它的氣魄,或者天真。
一枚荷錢,僅一枚荷錢,就敢出手。
如果它就止于這一枚荷錢,與池塘,與藍天,與你對峙,決不妥協,該多好!
可它開始掏第二枚了,接著掏第三枚,一枚一枚排滿池塘。
滿眼貶值的荷錢啊,終于只換來一把把碧傘,一件件青色的裙裾。
傘遮雨,裙裾當風,買荷一笑。
當霜收拾完枯荷的殘骸,清水之下,淤泥之中,有人挖掘
藕有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