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素描 （九章）

王爾碑

名家新作

人物素描 （九章）

王爾碑

建筑者

把自己變成音符。

黑色、紅色的音符騰跳，在橫橫豎豎的五線譜之間，在半明半暗的波濤上，騰跳成魚，騰跳成龍、蛇的曲折。有時，你又凝固成石柱，支撐天空，支撐你想象中的東方美神……

祁連山離你很近。它的雪冠因你而輝煌。——你不曾留意。

古城墻下，毛驢走過；駱駝走過；左公柳和銀白楊因一段往事而爭吵；有人拍電影，有人圍觀——你不曾留意。

絕無懷古之幽情。

你的每一根神經，纏著分針和秒針，纏著今天和當代……

你的頭顱，只為創造而沉醉而澎湃——在太陽下。

祁連山癡情地注視著你高高舉起它的雪冠——在太陽下。

登山者

云海說，百步之外就是金頂了。

他忽然不去金頂了。遠山，雪城的誘惑……

路在深谷，路在荒煙蔓草之間。他在深谷中苦苦找尋。

霧很重。

也許，總也走不出這峽谷？走不到雪城那神秘的門外？而找尋就是上帝。也許，他比上帝更懂得愛，更為年輕、自信？

曠野無人。

他走向白茫茫的遼闊。

——一個小小的黑色的音符，騰跳著前行的激動。

歌 者

那一年的風，刮倒了幾棵大樹。

戴著風帽的老僧們，從高山雪寺顛顛簸簸地下山來了。那景象，頗似飛鳥在表演滑翔。

無花的花園一角，他們坐成一排泥塑。

直到喜鵲飛來，一個英俊少年走來指揮歌唱，泥塑們才如夢初醒。

合唱開始那會兒，還有梵音的緩慢，漸漸，就唱得整齊、熱烈，且聲聲宏亮了。面對這份虔誠，觀者肅然起敬。他們是怎樣唱會這支歌的？尋思之間，卻瞥見那些衰老、消瘦的下顎，正在奔命般左右扯動著，而蒼白的唇間全都沒有牙齒……

古老的星辰旋轉。

其時，臥佛走來。他是從遙遠的北山走來的么？

他站著，像一座雪的山峰。面對歌者，雙手合十，俯下沉重的頭：

“阿——彌——陀——佛。”

山谷中久久地回蕩著這哀憫的回聲：“阿——彌——陀——佛。”

舞 者

你是誰？

在冰山上微笑，仙人的步履，獨行女俠的風度。

從容，就是美嗎？

看冰山傾斜，變臉，看黑夜……

你是流水，你是閃電！穿過峽谷的微笑？寂寞無聲的光明進行曲？

灼熱的生命旋轉，太陽的車輪和孩子手中的花環同時旋轉。

月亮來了，一個初生的嬰孩，在你的路上灑下粉紅粉紅的音樂。

天地和你同舞。

醉 者

恍若一滴水珠，一個嬰孩，睡在荷葉上……瞬間，你老了，瘦瘦的雪山，在曠野獨坐。

隔世的青鳥忽忽飛來，竹林七賢攜琴而來，李白伴明月飄然而來。

群山舉起酒杯……

再一次，你醉了，唯那最后的琴聲已去未去，裊裊詩魂，徘徊燕子……

煙雨愁深處，一群紅魚如花怒放，琤琤琮琮游進你的夢境。

拾荒者

有人拾起蒼白的足印，有人尋找勢利的面孔。

你不尋找什么。冥冥中卻有什么東西在尋找你。

垃圾山中——驀然走出李漁、尼采……還有一疊情書、半本手稿……你一身灰塵，熱淚盈盈，撫摸著被人拋棄了的智慧和良心。

路燈很亮，街角很冷。

有嬌滴滴女子掩鼻而過。你聽見書頁中浮出幾聲遙遠的嘆息。

獨對寂寞苦笑。傻兒火鍋城燈火正紅。

給拉琴者

在你的弓弦上，我看見奔馬、草原、日光和塵土……

似乎，你已經撲在馬背上了。

曠野的風，卷去一切憂愁，翻開你的夢，你的夢境是寬闊的。

呵，輕快的蹄聲，有如瀟瀟春雨，灑在深山幽谷，灑在我故鄉紅色的沙地上……

不知何處飄來一聲呼喚，隱約而又清新。

你的馬群佇立，諦聽；忽然對天鳴叫，向遠方騰空飛去。

呵，在你的弓弦上，我看見：大山飛起來了，大海站起來了……

無名武士的石像

你的頭顱呢？

好像不曾遺失什么，好像整個天空就是你的頭顱。

你佇立，如那個夜晚：鎧甲威武佩劍威武。天邊有風吹來，刀環鏗鏘，說曠古的蒼涼。

你是誰？

陽關默默無語，它只記得那天黃昏，你射出的箭，釘在一個人的胸口，他倒在雪地上，鮮血染紅了雪地，那天黃昏的號角似乎很悲哀。你不知道，那雪地上鮮紅的血液就是你同胞兄弟的血液……

月牙泉、鳴沙山都記不得你了。

夜光杯里，走出一個偉岸的身影。——他酷似你，又不是你。他的陵墓在長安，他的陵墓因石刻藝術而永恒。

站在荒原上，你站成木化石。

波斯菊心血來潮，井塔微笑在云中……你不知道。

大漠的落日，已非昔時彷徨的落日。它還你童年，還你如花的容貌你不知道。

一個老人的獨白

我不認識我。

所有的鏡子都模糊了嗎？

今天，小溪對我說：“你的頭發白了。”

悠悠數十年間，我到底是什么呵？——木偶？樂意戴著鎖鏈跳舞的舞迷？驚弓之鳥？奧勃洛摩夫或羅亭？

認識自己是痛苦的。我愿承受這痛苦。而木偶的游魂還在纏我。

今天，當我剪斷鎖鏈，忽然，我不會走路了；當我在深谷找回自己的舌頭，渴想歌唱，我的聲音已經喑啞。在無所驚悸、天空任我飛翔的黃金季節，我發現我的翅膀是僵硬的。曾經被某種藥水煮過的翅膀呵！

當我含淚告別那些世紀病患者，我遇到致命的一擊！他們，從古老的墳墓中走出來，高聲沖我喊道：“你認識自己太晚了。”

一個長長的嘆息，在春夜的天空回旋：“太晚了——太晚了……”

編者按：《仁莊紀事》是一組敘事抒情散文詩，也可以說是一組探索散文詩。作者用一種新的手法，來表達仁莊的歷史掌故、人文景觀，排比、對仗、復句、論說、抒情……把仁莊所發生的點點滴滴，用恢諧、幽默的語言，寫得熱情而又冷峻。可讀性很強，令人回味無窮。

曉弦先生是這些年冒出來的一位才華橫溢的散文詩作家，他刻苦、好學，鉆研散文詩的發展狠下功夫。在新形勢下，散文詩的藝術表現應該是多元化、全方位地向前發展。探索，并不等于定性，好與不好，讀者自有公論。學術上沒有不變的權威，某些觀點，今天看來很新潮，明天就不一定了。因為事物在發展，時代在前進，生活在變化，文學藝術也應順應社會客觀規律向前發展。希望這組作品能給大家帶來快樂，帶來一些新的啟示。

——海 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