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活

王海峰

復活

王海峰

耶穌進了神的殿，趕出殿里一切作買賣的人，推倒兌換銀錢之人的桌子和賣鴿子之人的凳子；對他們說：“經上記著說‘我的殿必稱為禱告的殿’，你們倒使它成為賊窩了。”

——《馬太福音》第二十一章第十二節至第十三節

我的祖父曾經講過這個故事。我依稀記得，那時候這個古怪的老頭兒實在沒有話說了，就像是被一頭猛獸逼到死胡同里一樣，可憐的獵物只能對著我這只窮追不舍的猛獸說些題外話，緩解一下自己緊繃的神經，同時，也分散一下猛獸的注意力。據說，我的祖父還有一點法蘭西血統，這點兒漂洋過海仍然殘留不褪的血液促使祖父完成這一舉動。如果換成現在，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的。因為到我這輩，我早已不會講法語了，這是成功的進化論范例，也是失敗的退化論經典。可是，當我再次捧讀《圣經》的時候，我的恐懼戰勝了我的理智，我的懷疑沖破了以往閱讀的所有文字束縛。當然，我首先需要向正在閱讀這篇文章的人說明《圣經》中勾起我記憶的文字，這段文字是《路加福音》第二十章里的一個小插曲。撒都該人常說沒有復活的事。有幾個人針對摩西說過的“人若有妻無子就死了，他兄弟當娶他的妻，為哥哥生子立后”的訓誡來問耶穌一個問題。有弟兄七人，第一個娶了妻子，無子就死了；第二個便依誡娶了這女人，也沒有生孩子就死了，第三個、第四個，至第七個七人都娶過她，沒有留下孩子就死了。后來婦人也死了。于是，這幾個人就問，當復活的時候，她是兄弟七人中哪一個人的妻子呢？因為他們七個人都娶過她。耶穌沒有直接給出這個問題的答案，多半是因為耶穌眷顧活人。

我的祖父親自焚毀過一本叫《信徒記》的手抄本圖書。抄本的字體很工整，有魏碑神韻，字號雖小，但古樸有力，紙張上有隱約的十字架圖案，從每頁圖案的均勻程度看，不像手繪，疑似拓片。全書只有八十三頁，分成七卷，每卷都記載了一個信徒的故事，頗似傳奇寫法。當時最令我感興趣的是第七卷所講故事，也是至今為止我惟一能夠大致記全的故事。探究原因，我想可能是因為書中所載信徒女兒的年齡和我那時很相當。故事的主要人物在某個角度可以理解成那個罪孽深重的信徒的女兒。照常理說，這和該書的題目有些出入。

故事得從一條繁華的街道說起，這條街道誕生的使命是無償地作為集市供天南海北的商人和絡繹不絕的市儈們享用。最開始的時候，信徒的女兒就出現在這條街道的一個十字路口處。這個十字路口比較寬闊，最多的時候可以容納六輛馬車并行，信徒的女兒在垂老之時將這個十字路口比作耶穌的胸膛，而年輕的時候，她則在耶穌的胸膛上不斷乞討，似乎她想討得耶穌的心臟一樣。她這樣乞討完全是因為她的母親，那個十惡不赦的信徒。這個信徒的名字叫德瑪利亞。說這個信徒十惡不赦，是因為她犯了十惡不赦的罪行。她背叛了信仰，背叛了耶和華，背叛了丈夫，當然也背叛了自己。她在這條街道上把自己的靈魂和肉體都出賣給了一個遠道而來的商人。她滿心里充斥著對這個商人的愛和歡喜。后來和她共事的信徒們說，最后無所不能的神知道了這件事。神驅逐了那個商人，分散了她和她的丈夫，作為懲罰，讓她患上了不斷腐朽的疾病，疾病的最終結局是，臥床不起，吃喝拉撒不能自理，然后全身潰爛而死。令人稱奇的是，德瑪利亞在日漸嚴重的病中生下一女。她知道這是她和那個商人的孩子，她雖然心力交瘁，卻無怨無悔。這個女孩有個有趣的名字，叫茉莉花。這個名字也是我對她印象深刻的一個理由。名字的來歷書中也略有記載。因為母親生產醒來第一眼看見的東西是一株茉莉，那時茉莉還沒有開花，德瑪利亞似乎還沒有放棄希望，靈光一閃的，就給女孩起了這個未卜先知的名字。茉莉花一生下來就被所有人遺忘了。唯一注視她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忍痛照顧她的母親，另一個是被主教派去日夜監視她們母女的信徒。這個信徒的名字我已經記不得了，不過，現在我們可以叫她雅克姆。雅克姆和德瑪利亞曾經是手足般的姊妹，但是雅克姆無法憐憫德瑪利亞自取其辱的行徑，她又不愿事情就此因放任而終結。所以，對于這件事，雅克姆心里另有打算。

這一天，雅克姆終于忍耐不住了。她走到當街乞討的茉莉花身前，俯視這個跪在地上良久不動的小姑娘。雅克姆似乎聽到這個小姑娘嘴里念念有詞，她便蹲下，想仔細看看這個女孩的嘴臉，畢竟，監視她們母女十四年來，雅克姆都沒有正眼仔細看過這個女孩一下。雅克姆發現彎下雙膝并不能得見女孩的嘴臉。雅克姆便做了兩套古怪的動作，試圖引起女孩的注意，但是女孩仍舊低著頭，紋絲不動。雅克姆不甘失敗，決定扭轉脖子探視這個女孩的嘴臉。在雅克姆這么做的過程中，她聽到女孩重復說：

“你擋住了我的陽光。”

雅克姆被這句突如其來的話嚇了一個后仰，差點被馬車撞到。雅克姆怕被人察覺，隨即從自己身上掏出一枚錢幣丟向女孩茉莉花的乞討碗。雅克姆事后就有些后悔，因為向茉莉花施舍這一舉動并不包含在她的任務當中。雅克姆立即開始了冗長的懺悔，矛盾之處是，她不能在懺悔中祈求神靈讓她變得鐵石心腸，也不能在懺悔中祈求神靈讓她懷揣慈悲。

雅克姆面臨一個挑戰。她必須得知女孩茉莉花的心中所想，然后才能完成自己的使命。為此光是監視遠遠不夠，她必須接近女孩，正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次日，雅克姆懷揣一本精致的小冊子走近茉莉花，將那本寫滿道義的精致的小冊子放入茉莉花膝前的瓷碗中。

茉莉花沒有抬頭看雅克姆，只是喃喃地說了一聲：

“謝謝！”

“不用謝我，你要感謝神靈！神靈就在這本書中，通過它你將獲得重生。請你閱讀它，然后告訴我你心所想。當你雙手捧著這本書踏入圣殿的時候，你將獲得神的恩賜，你將擁有面包、番茄醬，甚至更多更美好的圣餐及祝愿。愿神靈保佑你，孩子！”

雅克姆沒想到這就是自己作為信徒以來的第一次布道，既不充滿莊嚴和凝重的氣勢，也不飽含注視和企盼的目光。雅克姆只能寬慰自己，不把這次聊家常似的談話當做神圣的布道。雅克姆心知：神靈既然懲罰了你，又如何保佑你？但是雅克姆已經無法收回自己所說的話了。她只能補充說：

“愿神靈保佑我——你忠實而可憐的信徒！”

當雅克姆在第三日看見那本書還在女孩碗中時，雅克姆將信將疑。她用錢指使一個小伙子過去探個究竟。雅克姆自己則在暗中注視一切。當雅克姆看見小伙子翻看完那本書，又將一枚最小面值的硬幣扔在書籍的封面上時，她竟然禁不住緊張了一下。小伙子很聽話地回到雅克姆身邊，告訴雅克姆：那本書第二頁與第三頁的窄小粘連處并沒有被撕開。雅克姆大失所望。于是，雅克姆又施一計。

雅克姆尾隨茉莉花踏入鮮花廣場。廣場四周樹枝上的烏鴉在夕陽中異常興奮。烏鴉注視著茉莉花和雅克姆先后穿過廣場。烏鴉沒有送別她們的意思。烏鴉等待著廣場空無一人，然后啄食人們散落的零食。烏鴉是這座城的清潔工，讓這座城在灰黑色羽毛的籠罩下，在沙啞的鳴叫聲音中迎接夜幕。雅克姆跟隨茉莉花走進一條羊腸胡同之中。茉莉花突然回頭目不轉睛地看雅克姆。接下來她們有了如下對話：

“請你不要再跟蹤我了。”

“我只是想幫助你。”

“我不需要你的幫助。”

“你需要。”

“我需要什么？你并不知道。”

“當然知道，你需要愛！”雅克姆深情地說。

“不，我需要金錢和母親。”

“可憐的孩子，你不懂……”

“別這么叫我！”

“孩子……”

“我說了，別那么叫我，別跟著我！”茉莉花有些憤怒和急躁。

“你害怕？”雅克姆另外挑起話頭。

茉莉花不再理會雅克姆，隨手將那本小書丟給雅克姆，對雅克姆說：

“還給你，這兩天它并沒有幫我多賺幾個同情錢。”

雅克姆覺得蹊蹺，也覺得自己受了侮辱。雅克姆執意在德瑪利亞家門外等到夜里十點鐘，直到她看見一個身著華麗服裝的女子從德瑪利亞家中出來。這些年來她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她認出那個女子就是白日里衣著樸素而且滿是補丁的茉莉花。雅克姆尾隨其后。

半個時辰后，茉莉花在一家隱蔽的不起眼的門房前轉過頭，對雅克姆說：

“你也要進去嗎？”

雅克姆心知肚明，但不甘示弱，她說：

“我為什么不能去？”

雅克姆跟著茉莉花穿越走廊里橫七豎八的障礙物，走進一個明亮的小屋，坐在一排簡陋的長椅上。長椅上當然還有很多女人，打扮各色，目光各異。從小屋的另一側不時走進來幾個男人，在這排長椅前徘徊一會兒，思量這些女人的姿色，然后把中意的領進隔壁某間屋子過夜。那天晚上，幾乎所有的男人都第一個選中茉莉花。但是茉莉花似乎并不著急，她沒有跟隨任何一個陌生男人離開長椅。茉莉花環顧左右，等到只剩下她和雅克姆坐在長椅上，她對雅克姆說：

“他們沒有一個人選擇你。”

“神靈保佑。”雅克姆閉上眼睛，用懺悔與感恩雜糅的口氣喃喃自語。

茉莉花搖搖頭，沒有說話。茉莉花從衣兜里掏出一個裝滿麝香的小包裹。茉莉花用雙手將麝香包捧在自己的鼻孔前，跪倒在正在長椅上祈禱的雅克姆面前，對雅克姆說：

“我的母親就靠這些麝香度日，我的母親給我肉體和靈魂，我則靠我的肉體換取它們。你卻像一只吃腐肉的禿鷲無休止地盤桓在我們周圍。如果你要吃肉，就帶走我吧，一切就如你意了；如果你要行善，就請你走開，當做一切沒有發生。還有，我瀕死的母親叫我告訴你一句話：‘隨你怎么選擇，上帝都會注視你，保佑你！’”

雅克姆聽呆了，尤其是聽到德瑪利亞的話，她難以置信，她進退維谷。

一夜無眠之后，雅克姆在清晨跌跌撞撞地走出那所隱蔽的藏納罪人之所。這一瞬間恰巧被一個年輕小伙子瞥見。這個年輕小伙子就是曾被雅克姆指使檢查茉莉花碗中圖書的人。于是，雅克姆被告發了，那個年輕人理所當然地得到一頓美滿的圣餐。雅克姆很快就被傳喚。雅克姆被迫做起了懺悔，但令所有人質疑的是，雅克姆所說的私下給她下達監視命令的主教，如今早已退休在家，而且身患病重，奄奄一息的他已經弄不清自己是否有過這個命令了。所以也就沒有人能領會這個使命的含義，當然也包括雅克姆自己。事情的結局是，雅克姆成了“玷污的人”，不準敬拜，自然就受到了神的驅逐。

一日清晨，身敗名裂的雅克姆安靜地穿過鮮花廣場，來到茉莉花曾經乞討的十字路口，跪在茉莉花曾經跪過的地方。雅克姆發現那里的白磚已經出現兩處凹陷，正好合適安放膝蓋處突出的脛骨。雅克姆當時一定感慨萬千，甚至對茉莉花有了某種母性的念想。但是我不能在這里妄自揣測，肆意杜撰。雅克姆將破損的瓷碗放在膝前，開始了漫長的贖罪生涯。就在這一天，茉莉花送走了自己的母親德瑪利亞。自此以后，那個十字路口出現兩個乞討的女人，本地人時常對外來過往的商人們解說她們是一對母子，有人曾看見她們相互攙扶，有人曾看見一個年輕小伙子時常丟些散碎錢幣給她們。這多少叫我聯想起列夫·托爾斯泰《復活》中的一點兒情節。當然，就我的理解而言，列夫·托爾斯泰所說的復活與圣經中所說的復活是兩碼事，與希臘人所說的復活也是不同的，列夫·托爾斯泰是個狡猾而實際的狐貍，竟然騎在老虎背上沉默不語，又鼾聲四起。不過，事情到此，并未結束。這又誠如《約翰福音》第八章第七節中耶穌所說的話：“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

是的，接下來，我還要補充一小段關于茉莉花出嫁的文字。《信徒記》一書對此事的敘述十分簡潔，以致讓我禁不住懷疑是因為該書作者——這本書并沒有署名——在寫第七卷最后一節中喪失了應有的耐性，好在這些簡短的敘述能夠道出一點微妙的道理。當然，對此我亦不會加入非分的描繪，我必須忠實原著。我之一切言說，皆自此書：

在城里有七個撒都該人兄弟均未婚，原因只有一個，七兄弟中只有老大尚未婚娶。他天生侏儒，相貌丑陋，不能勞作，終日無所事事。七兄弟的父母毫無辦法，終于找到雅克姆說提婚的事。雅克姆說她無法做主，要聽茉莉花本人以及神靈的旨意。茉莉花雖然對此事心灰意冷，但是她一想到雅克姆終因庇護她們母女而流落街頭，便同意此事，順便向七兄弟的父母提出眷顧雅克姆的條件。七兄弟的父母欣然同意。婚禮并不隆重，但是兄弟七人個個興奮。因為他們自大哥嫁娶之后便可以各自娶妻了。

但是，正如《路加福音》所載，他們兄弟七人最終都沒有逃脫共事一女無子而亡的命運。需要特別說明的是，這七兄弟的祖父就是那個下達監視使命的業已作古的主教。

前文提到，撒都該人不相信死人復活的事。耶穌對此說，神原不是死人的神。所以，德瑪利亞和茉莉花最終沒有復活。

責任編輯 王暉